修编杂卷并不算太大的工程,但因鹿辞只想悄然进行,能利用的时间便只有清晨和深夜,这么一来,将所有杂卷批注誊抄完也着实花费了不少时日。
这期间,姬无昼像是在杂室里留了双眼睛,但凡有洛寒心和童丧帮忙的日子他便不会现身,而若只有鹿辞一人,他则会出现得恰到好处。只不过,每回他来了也不说话,鹿辞递他什么他便誊写什么,坐下就写写完就走,将“公事公办”体现得淋漓尽致。
鹿辞从前不知有这么个人,如今既然知道了便忍不住偶尔留意,而这么一留意很快有了发现——姬无昼在秘境里仿佛一个“隐士”,如非必要几乎从不出现在任何有旁人的地方。
而秘境中其他师兄弟对姬无昼的态度也不像鹿辞预想的那般“在背后嚼舌根”——或许是因为这舌根早已嚼得没了滋味,如今的他们非但不会对他津津乐道,反而从不提及他半句,就好像……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难怪那么多年从未遇见,也从未耳闻。
鹿辞总算是解了心中之惑。
杂卷修编完成后,鹿辞与姬无昼又恢复了没有交集的状态。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鹿辞忙于试炼无暇顾及其他。
羲和洲周围散布着七十二岛,每一座都相当于一道试炼考题,而每一次通过试炼都会有所收获。
比如“兵器之岛”,其最终奖励是打造兵器之法极其所需材料,而试炼内容却包括剑法,刀法,射术,鞭法等一应武学考核。也就是说,想要得到一件称心应手的武器,先得将各类武器都操练到炉火纯青,且每通过一次试炼只能择选一种武器,所以想要多少种,就得通过多少次。
这七十二座岛各不相同,除刀剑骑射一类的武学考核外,甚至还有琴棋书画,绣染纺织,泥塑瓦木,施针配药等人间技法,千奇百怪包罗万象,仿若七十二座变化多端的学堂。
师父鹊近仙并未规定何时需要完成何种试炼,但秘境中默认的规矩是在离洲之前须得至少将这七十二岛都通过一轮。
拖延是大多学子的通病,如童丧之流就恨不能将试炼拖到离洲前最后几月再一起完成,而鹿辞却对这些“考题”十分感兴趣,不仅一骑绝尘地将它们过了个七七八八,甚至有时还会去已经通过的岛上再来一遭。
正因如此,他不仅身手卓绝,还掌握不少连人间大陆都没有多少人会的生僻技艺。
……
这一日,鹿辞再次从“兵器之岛”返回,刚踏足羲和洲岸,还没来得及炫耀手上削铁如泥的新匕首,便被疯跑而来的童丧连拖带拽地往外圈密林扯去。
“快快快,有热闹看!”童丧一边跑一边兴奋道。
鹿辞被拽得莫名其妙:“什么热闹?”
童丧道:“今日不是分房吗?分出事啦!”
鹿辞一怔,这才想起今日乃是一年一度的“分房”之日。
——秘境中弟子分为三阶,八岁以下为初阶,八至十三为中阶,十四至十八为高阶,而居所也由此划分为三个区域,每区居所皆是两人一间,至于谁与谁同住则向来是抓阄决定。
随着高阶的师兄师姐们依次年满十八离洲,高阶区空出来的屋子便会由中阶区弟子补入,而中阶区空出来的又由初阶补上,由此完成新旧更替。
童丧口中的“分房”便是指重新抓阄分配居所,此事每年一次,而鹿辞向来对此不太在意,所以今日照常赴岛试炼,压根就没想到这一茬。
此时见童丧如此兴奋,鹿辞奇怪道:“分个房能分出什么事?”
童丧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嘿嘿”一笑:“本来没什么事,但今天不一样——杨师兄抽到瘟神了。”
鹿辞茫然片刻,险些没能想起“瘟神”是何人,随后忽然意识到那是指姬无昼,心中顿时有了猜测:“杨师兄不愿和他住?”
童丧道:“还真不是!说出来你怕是都不信,瘟神把杨师兄的铺盖给扔出来了!”
鹿辞诧异道:“为何?”
童丧道:“谁知道呢?之前说来也巧,每逢分房人数都是单的,也从来没人抽到过瘟神,他自己一个人住,大家皆大欢喜。这不这次变双数了吗?没办法,就总有一个要倒霉了呗。结果谁知道杨师兄还没说什么,他倒是厉害得很,直接把人家铺盖给扔出来了!”
鹿辞皱眉道:“然后呢?”
童丧道:“那你说杨师兄能忍吗?肯定不能啊,就跟他动了手,结果……呃,没打过,杨师兄就去喊人了,这不单挑就要变群殴了嘛——哎哎哎,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童丧一边追一边喊,眼看着鹿辞疾风般的身影消失在密林尽头,心道:我靠,怎么比我还八卦?!
冲出密林,鹿辞一眼便看见了某间居所院外围聚着大批弟子。
他脚下未停直奔那处,拨开人群挤进圈内,只见屋前铺盖杂物零散遍地,草木碎石一片狼藉,显然刚发生过一场激烈打斗。
此刻弥桑妖月面色冷峻地站在屋前正中,左边是以杨师兄为首的七八个师兄弟,个个鼻青脸肿喘着粗气衣衫不整,而右边围墙处姬无昼孤身一人背抵墙面,同样形貌狼狈发丝凌乱,垂眸看向一旁,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
弥桑妖月手握一卷长鞭,仿佛一副要动“家法”的架势,冷脸沉声道:“谁先动的手?”
闻言,杨师兄一干人等齐刷刷抬手指向姬无昼:“他!”
好一个众口铄金。
鹿辞忽地有些憋闷。
然而弥桑妖月却似乎早料到他们会这么说,根本没作理会,抬手往围观人群中一指:“你来说。”
那被点到之人陡然一懵,他是知道经过不假,但却碍于杨师兄等人而不敢直言,只得吞吞吐吐含糊道:“我……我没看清啊……”
“站这么近会没看清?”弥桑妖月严厉道。
那人瑟缩了一下,顿时不敢再装傻,舔了舔嘴唇嗫嚅道:“好像、好像是杨师兄先动的手……但杨师兄不是无缘无故动手的!是因为他扔了杨师兄的东西!”他赶忙找补般指向姬无昼。
周围众人连忙附和:“对对对!是他先扔的东西!”
弥桑妖月转头看向姬无昼:“你为何要扔他东西?”
姬无昼垂眸冷笑了一下,抬手将唇边血渍抹去:“看他不顺眼。”
杨师兄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愣怔片刻才气极反笑道:“我操?你还真有脸说?你他娘的是什么猫嫌狗不理的货色自己不知道吗?还他娘的看我不顺眼?”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一阵哄笑,杨师兄却似乎还嫌不够,转向众人道:“对了,你们还都不知道吧?这人本事可大了去了,扔东西算什么?人家连祖宗都能说扔就扔!自己偷摸把《百家杂记》删改了,还当神不知鬼不觉呢!”
周遭霎时一片哗然,众人显然对此都不知情,此时一听立刻交头接耳相互询问,弥桑妖月也微微蹙眉:“此话当真?”
“那还能有假?”杨师兄道,“原本我都懒得说,想给他留几分脸面,可他倒好,给脸不要脸!师姐不信可以自己去看,书里姬姓那篇直接不见了,不是他删的还能有谁?”
听到此处,鹿辞再无法沉默旁观,推开前方几人大步迈出扬声道:“那是我删的!”
周围登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了鹿辞身上,杨师兄错愕片刻,难以置信道:“你?”
鹿辞道:“对,我删的。”
杨师兄一时没转过弯来:“你删它作甚?”
鹿辞纵有千百种道理,可如今这情形说出来也不过如同对牛弹琴,他索性选了最不容置疑的一条,道:“师父让我删的。”
此话一出,杨师兄果然被堵得没了脾气,毕竟他再怎么大胆也断不敢指摘师父,只得悻悻舔了舔后槽牙转移话题道:“行!就算这事跟他没关系,但今日你们也都看见了,他这‘风水宝地’反正我是住不起,谁爱住谁住!”
说完,他又像是挑衅似的冲周围人道:“有人乐意跟他住吗?嗯?你来?——要不你来?”
被他点到之人纷纷嗤笑摆手后退,仿佛唯恐避之不及。
“行了!”
弥桑妖月不耐烦道,随后看了一眼地上零散的铺垫杂物,重新转向姬无昼命令道:“你把这些东西捡——”
“师姐。”鹿辞忽地出声打断道。
弥桑妖月扭头看向他,鹿辞道:“不如我搬过来吧。”
“他说啥?”周围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纷纷挑眉瞪眼面面相觑,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鹿辞没理会那些,见弥桑妖月并未反对,又转向姬无昼询问道:“可以吗?”
姬无昼大约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明显愣怔了一下,但却丝毫没有要领情的意思,收回目光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弥桑妖月顿时有些来气,刚想出言呵斥却被鹿辞拉住了胳膊。
姬无昼的腿似乎受了伤,方才倚在墙上时并不明显,而今走起路来便显得有些吃力,但却还是强撑着从围观人群避让出的空隙间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目送他背影离开,鹿辞这才对弥桑妖月道:“没事,他不拒绝我就当他答应了。”
弥桑妖月嗔瞪他一眼,戳了戳他的脑门无奈道:“就你心大。”
鹿辞无所谓地一笑,走到一旁弯腰将地上的铺盖杂物依次拾起,转身递还给杨师兄:“师兄可以住我那,我一会儿就把东西搬过来,给你腾出地方。”
见他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杨师兄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甚至还有些心虚,接过东西讪讪道:“谢了。”
这出闹剧到此告一段落,弥桑妖月当即责令众人散去,待人散尽后又嘱咐鹿辞道:“有什么事的话就跟我说。”
鹿辞笑道:“能有什么事?师姐放心吧,他不会把我赶出来的。”
弥桑妖月挑眉表示将信将疑,但却也没再多说,拍了拍他的肩头便也随众人离去。
屋外渐渐冷清下来,直至弥桑妖月身影彻底消失不见,童丧和洛寒心才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凑到鹿辞身边道:“欸,你疯啦?干嘛趟这浑水啊?”
鹿辞压根没理会这话,一边往前走一边道:“来得正好,陪我搬东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