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气归气, 丢脸归丢脸,其实原先不觉得丢脸, 被戏子们奉为教习还挺高兴, 可现在被人嘲笑的时间长了,就觉得十分难堪。但柿子还是要吃的。每年三节两寿的祭品, 不够吃。
李亨种的麦子烙成饼也不能丢过来给他,祖宗们杀牛宰羊开宴会,都送不到他嘴里,只能等秋天麦子收割后、下雪之前才能偷偷出去溜达,那时候在地上留下脚印也不会被人发现, 等到春耕之后又不行了。帝镇中他有三个女人,三个互相仇恨,并且有两个恨他,只有杨贵妃是爱恨交加。若在过去,他一定会佯装恼怒, 恐吓贵妃, 可是现在不行, 现在他不能失去这最后一个心仪的也是唯一的美人。试着哄过武惠妃, 不成, 她耿耿于怀。
远远的看着矫健勤劳还很阳光的孙子, 忽然心中一动, 或许我脱离苦海的契机就在她。
只是现在还不行, 要等深夜, 到深夜李倓还干活呢。
杨玉环坐在屋里等胖虫虫吐新蚕丝, 她太无聊了,什么忌恨羞恼都付之一炬,跟谁都想说话。可是养蚕织布的地府在李弘的宅地中,距离李隆基的宅地颇远,她不能出屋,李隆基只有秋收后春耕之前偶尔能溜出来谈话,如果在窗口栏杆的缝隙中看到则天皇后在深夜练剑,或是他们秉烛夜谈,那就别想了。天长日久,十分孤寂,想吃荔枝。
低声问同屋的武惠妃:“武皇后,你你怎么还不走?”
武惠妃冷笑:“你寻思我走了之后,好让你们比翼齐飞?休想。”她在这里,只要李隆基悄悄摸过来哄杨玉环,她就立刻跳出来阻止。白天的日子虽然不好过,可是只要能让他们劳燕分飞,再苦再难也值得。每次看到他们俩哀怨的站在窗口(有栅栏)和麦田中远远的遥望,那份哀戚、留恋、欲语还休、悔不当初,她心里比被皇帝宠幸时更爽。哪怕要上树撸桑叶、舂米,她都认了。
只要坚持下去,就能看到一对可恶的有情人咫尺天涯不能相见,只能在窗口以目传情。真是让人有种拆散自己最厌恶的情侣的快感,没干过的时候真不知道这件事这么快乐。
杨玉环也不傻,知道她现在的背景不比自己好多少,她是阴谋陷害太子,我是妖妃祸国,虽然他们没明说,但就是这个意思。她低声问:“武皇后,我未见则天皇后多多照拂你。”
武惠妃沉默了,她想起姑祖母不露痕迹的鄙夷,她老人家没有表露出来,但那意思很明白‘你按着我的路走,就不会错,你这个笨蛋’。姑祖母她老人家很讨厌笨蛋,现在就很讨厌我。我一向觉得自己很聪明,但是做事的手段太糊涂了,或许我不该牵连三个皇子。她觉得我没有半点价值,不能为她老人家的效命,还会牵连到她,宁愿和赵飞燕嬉笑,也不愿意承认我这个族人。
杨玉环也不知道该叫她婆母还是叫姐姐,就按照宫中的尊称,叫了一声娘子。以前她位同皇后时,宫人呼皇帝为大家,呼她为娘子。鼓起勇气道:“娘子,何必让王菱大逞淫威?”
则天皇后设计了三层等级制度,三郎和咱们俩是最低等的,王菱监视我们,她坐享其成。
武惠妃沉思了一刹那,不行,杨玉环的意思她明白,但是真不行,王菱恨自己、抽自己几鞭子,那都是失败者的事后报复,生前我可把便宜占尽了。
杨玉环则不然,如果不是她……太子未必会是李亨啊!李瑁多可爱,皇帝那样喜爱他,是寿王妃断绝了他当太子的可能性。她最重要的莫过于丈夫和儿子,而杨玉环这个女人,抛弃了她的儿子,抢了她的丈夫。两个害虫之间,更讨厌杨玉环。
杨贵妃见她沉思,又说:“娘子若与我齐心协力,共同对抗他们,或许不是武后的对手,瞒哄王菱应该足够了。”
“你想让我掩护你?呸!你想得美!”骗她们说你好好工作了?掩护你和李隆基见面?我现在只想把你们俩的心串一串,串一株断肠草串一个圆鬼绿,让所有期待未来的惨叫,趁还没走喊个够。
问一问你们这两个人到底有没有心。
杨玉环叹了口气,她实在是不善于哄人,哄皇帝之外的其他人。
忽然看到对面晃晃悠悠的飘出来一个鬼影。
那是太平公主的鬼影,从镇外飘进来,脖颈上裹着长长的白绫,在身后飘摇,面色铁青,七窍流血。
她穿着长长的、色泽斑斓似乎滴血的裙子,裙摆长长的拖在地上,指甲也长长的,在漆黑的深夜中发出诡异的怪笑,笑的就跟夜猫子进宅一样,伸出手直勾勾的盯着李隆基。
李妙儿专门请了专业给人梳头化妆的娘子,在太平公主的指点下,认认真真的画了这个鬼妆。很难呢,特意要了羊血洒在裙子上,脸上涂了唱戏的靛蓝粉末,七窍上涂了点朱砂墨。突然变长的指甲也难得,用层层的糯米纸加上鱼漂胶粘的厚而柔韧,搁在银质弯管里定型,又修成型,烧融的阿胶做胶水,粘在原本的指甲尖儿上。
办法总比困哪多。
李隆基坐在麦子地里看着鬼飘过来,他上无片瓦下无尺寸被褥,只有几块歪歪斜斜的自己用稻草编织的席子,看着倒像是裹尸首的芦席。淡定的看着对面的女鬼。
李妙儿幽幽的叫:“李~隆~基~~嗷~~”
李隆基不耐烦的问:“我赐你自尽,如何?你奈我何?”我已经如此悲惨,身陷囹圄,你闹鬼又能怎么样?鬼影丛丛又如何?我活着的时候或许会怕闹鬼,如今我也是鬼,你这样不疼不痒的喊叫几声,能让我缺半块皮肉?疼都不疼。现在困饿交加,还冷,还被人袭击,我怕你什么?
“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没本事的小鬼还不早早滚开。你还觉自己死的冤枉?”
李妙儿发了一会呆,我好像真不能把他怎么样:“哼!”她脚不沾地的飘向远方,飘向父母屋中。
夫妻二人正相拥而眠,鬼不一定需要睡觉,但只要想睡觉也能睡的很香。缠绵了一番,突然有一阵风吹进屋里,一个鬼影飘了进来。
指甲抓挠门的声音响起,响了两声,就听见吱嘎嘎的门响,两人都醒了,想起李隆基前期还试过偷袭,各自拔刀拔剑。
片刻之后,李妙儿抱着头蹲在地上大哭:“为啥打我,是你们叫我扮鬼,我敲门了,还打我呜呜呜呜。我太冤了。削我指头!!”
李治无语良久:“你扮的太像了,阿耶的风疾差点被你吓的复发。”一只带着尖尖长指甲的手勾开帷帐,凑过来一张七窍流血的脸,你知道我当时想起多少人吗???
武曌坐在旁边做西子捧心状,一只手都捂不住:“告诉你凡事要思虑周全,你这妆容能吓到李隆基,难道就吓不到我们?一路上吓坏了多少人?过些日子要是有人把你抓去,说你在阴间闹鬼,那就好笑了。”
“妹妹给我带了帷帽。下次我不来了,李隆基一点都不害怕。”
“吓的时间长了,他以为你黔驴技穷。”黔驴就两招,一个是大叫,一个是尥蹶子。妙儿现在还不行,她只有飘来飘去这一招,现在的情况还不适合用这招来吓人,可惜了,只吓唬了他几年就失效了。“以后你不用再扮鬼,这一招不能总用。”譬如当年,酷吏们为什么要研究大量恐怖诡异的刑法呢,人们被庭杖的次数多了,会适应——反正来俊臣是这么说的。
李隆基看着挫败飘走的鬼影,还有在远方传来的低吼惊叫,双手抱胸往后靠了靠,满心高兴。看他们现在都忙的很,一定没时间盯着自己。掀开席子,从席子下面掏出来一个和自己等比例的稻草人,稻草人头上包了黑布幞头,身上穿了衣裳,摆弄成背对着祖宗们的方向坐着。悄悄走了出去,去儿子屋里。
这儿子心里有怨,他知道。因为一个标准的好儿子绝不会那么老实听话,能一脸无辜的说‘祖宗们不让’就不给爹爹送酒肉享用、不帮着爹爹给三个女人传递书信,好儿子会宁可自己受苦受罚,哪怕是委曲求全、忍辱偷生,也要孝顺阿耶,满足阿耶的小心愿。李亨一点都不孝顺,之前都是装的!这件事他早就发现了!混蛋!别的好儿子——李弘——为他的母亲挡刀,而我儿子拿我挡骂。
李亨李倓都不在屋里,李隆基披着用泥土染色的深土色布,俯身潜行,悄悄摸摸的在镇子里寻找,始终没听见他们的声音。远远的看到镇子的另一端有星星点点的烛火在窗子里透出来,摸过去一看,是汉高祖刘邦家。还听见掷骰子、玩双陆棋、还有起身歌舞的声音。
刘高祖、赵飞燕、赵合德、孙权、杨广、韦香儿、李旦、李亨几个人在这里赌博。有钱的掏钱的,没有钱的歌舞一番以娱,或是讲黄段子说笑话,博众人一笑即可。
韦香儿虽然没有陪葬品,年轻时却姿容绝色,如今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略作媚态讲个黄段子,双方都十分开怀。
手执檀板击节而歌:“日高邻女笑相逢,慢束罗裙半露胸。莫向秋池照绿水,参差羞杀白芙蓉。”
李隆基:“呸!”唱的还挺好。他潜到窗口往里仔细看了看,没有李倓,看来那孩子不适应这种荒淫无度的场景。于是又悄悄摸摸的走了回去。一户人家五亩宅地,一边二十多家,这路途可不近。回去的半路上,汉武帝家里虽然没有烛光,却看到月下有两个人。
没错,李倓白天在这里借书看,聊的兴起,刘彻留他在月下对酌。
李隆基考虑了一下,汉武帝可能会鄙夷自己,但他没直接过来骂过我,应该不屑于给祖宗们通风报信。汉武帝和长孙皇后相交甚厚,对则天皇后却有些淡淡的厌恶。就大着胆子走了进去:“武帝。倓儿。”
李倓正和武帝探讨重整河山有多难,在地上画了地图。气呼呼的用木棍把河朔三镇戳了无数个小坑坑,又把另外几个军事要塞戳小坑坑。骂安史之乱的意思就是安禄山太混蛋了=玄宗用的什么人啊。又说起当年长安被攻破时,留守的将士疏于操练,根本没有组成有效的反击和抵抗,据说有些人连头盔都找不到,弓弦都上不上去。皇帝尚武时,大家都跟着习武打猎,皇帝沉迷歌舞时,大家都跟着沉迷歌舞。
这些话他没法和父亲说,只有置身事外的古人才好一起议论。
“哦,你还敢出来?”刘彻当然厌恶他,只不过不是自己的子孙,败坏的不是自己的江山,不必去骂。作为同样活得长、到老了做了糊涂事的皇帝,李隆基的事出现之后,不少人都用那种隐晦的‘死晚了而已不好啊,过犹不及’的表情看他,好气哦。管我什么事,这两者根本没有对比性。我的事都怪江充,他的事怪他自己。
李倓站了起来,脸上的一分酒意瞬间提高到八分,眼睛一眯,身子一晃,拱了拱手:“明,明皇啊。嗝儿~”
刘彻给他使了个眼色。
李倓实在不想卷入祖父‘你到底帮不帮我’的问题,一直都躲着他,今天没办法了。装醉也不行。“明皇不隐居沉思,出来做什么?”
李隆基差点气乐了,你管被画地为牢叫隐居沉思?就算麦子站得最高的时候,他们站在高处也能看到我在做什么。“你愿意为李亨驱使,也不愿意帮我一个小忙?”
李倓叹了口气:“毕竟是我父亲,当年的事是贱人作祟。”我说什么他都不听,张李二人说什么他都听,也气得我没办法。但是阿耶给我道歉了,还亲手烙饼给我,可以了。就当没这事儿,我是为了哥哥来的。
刘彻差点笑出声,正常情况下,他应该问他祖父要帮什么小忙。还真警惕,就是不搭腔。
李隆基忍气吞声的笑了笑:“是啊,我又何尝不是。”
李倓:恕我直言,你不是。你是真乐于让安禄山叫爹似得叫你陛下,然后对亲儿子百般提防,不屑一顾。不就是防备着儿子谋反嘛,按照汉武帝的说法,汉代家风是太后擅权皇帝找男宠皇后生不出孩子,大唐家风是儿子谋反。没想到吧,亲儿子和干儿子都有可能谋反。杨贵妃的义子就是你的义子啦。
他演技不是很好的扶额:“啊。”
刘彻好奇他能有什么法子,给他自己脱罪:“你深夜出逃,有何打算?”就算到了能出去的时候,没有我的牌子你也出不去。
书中暗表,汉武帝作为一个好奇心很强的人,曾经找杨广做过实验。杨广是被定性不许离开帝镇的,如果他拿到一块竹符,能走出去吗?镇长印章的法力有多强?能。杨广戴上一块竹符也能通过帝镇的壁垒。只不过他刚出去,又被刘彻给抓了回去——他只想做实验,不想害自己。
李隆基正色道:“李倓,你不要装醉,我只问你,你愿意让则天皇后在生前死后,欺压我们李唐皇帝么?”
李倓:恕我直言,我以前对则天皇后的观感也不太好,但是呢,在这里没有篡位的威胁之后,不用争权夺利,她看起来还不错。她现在只欺压你一个。对我还不错,亲切关怀,慈爱爽朗,健壮有力,还亲自帮我抬木料,说说笑笑的,叫人没法讨厌她。我阿耶喜欢王菱皇后,王菱皇后喜欢则天皇后。
刘彻呵呵一笑:“你阿耶,他阿耶,都对武曌俯首帖耳。你想让李倓如何?你也乐于让武氏压着,求之不得。”
李隆基刚开始没懂,琢磨了一下,说的是自己最近试图同时哄好武惠妃和杨贵妃二人的事。我从来不让她压着我!汉武帝这男女兼可的人,真是满心龌龊。他不会图谋倓儿的姿色吧?越是这么想越有可能啊!
李倓生前没有成婚,一直在忙军务,帮着父兄抵抗安史之乱,没有时间成婚,自然也没时间学习这些人生必备的小姿势。哥哥心疼他,安排了冥婚给他,也不知道去了何处。大概也能猜到点,嘿嘿的尬笑。
李隆基被一句黄段子噎了回去,沉吟片刻,寻思着自己得抽空提点李倓一句。孙子虽然不孝顺,祖父也不能眼瞧着他被年老好色的人引诱了。谁都知道汉武帝最喜欢年轻英俊的男孩子。又道:“我知道,你们都被则天皇后笼络了。罢了,你们那里斗得过她呢?你有空时给我寻两个三尺长的细竹竿,一个一尺长的粗竹筒过来。”夜晚的地上有散落的竹子,可是要锯、砍成段可不容易,声音太大,就是找死。
李倓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想了想:“行。我给你扔过去。”要是说什么都不行,那不合适。到底是不是被则天皇后利用了,他也不在意,他心中自有分寸,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自己心里明白。
刘彻不耐烦的摆摆手:“好了,你回去吧。”
俩人还要继续谈论如何收服河朔三镇,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提高皇帝对全国的控制力。
刘彻表示:我行,让我上!
次日清晨,李倓继续噼里啪啦的砍竹木,随手把符合要求的东西远远的丢过去。正好落在玄宗面前。
王菱按惯例,早起煮粥,晨练,回来对着李隆基微笑,过一会叫儿孙来一起喝粥。早上喝一小碗热粥,配上点腌制的姜丝,太舒服了。
李隆基道:“娘子且慢,有件事你不可不知。”
“哦?”王菱左右一看:“亨儿和倓儿的妻子不在这里啊。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李隆基被嘲讽的时间长了,脸上只是稍微有点难看:“你不要多心。不是我。我怀疑汉武帝对李倓有些别样心思。”
王菱顿时沉默,实不相瞒,这件事她也想过。每个人看到汉武帝和一个样貌年轻又英俊温柔的男孩子把臂同游,都会往这个方向想一想。但是李倓说过,绝无此事,她相信他。但话不能这么说,她恶劣的笑了笑:“没关系,倓儿不吃亏。”
李隆基:“啊?”难道……他留心观察。这些年来受困在这里,他也只能观察镇子里的情况。
之后听说一件事,升平公主和郭嗳吵架,郭嗳夸耀是自己老爹不想当皇帝而已,公主进宫告状,李豫根本不放在心上,因为郭嗳说的是实话……而且他相信郭子仪。
帝镇中展开了一阵保留的、含蓄的、有点难以启齿的夸夸大会。
李倓感动的捶胸:“我哥哥!好皇帝!难得一见,咳,难得的好皇帝!多么宽容!多像太宗。”
李世民有点敬谢不敏,之前李隆基也像太宗……
李倓替哥哥委屈:“你们为什么不夸他呢?海纳百川,我哥哥这等容人之量”
武曌嘿嘿一笑:“好孩子,你别多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们当年对李隆基也是夸耀,太宗和我抢着说李隆基像我,我没争过太宗”
长孙皇后笑道:“你别谦逊,你抢赢了。”
武曌:“没有没有。”
李治也坑她:“不要妄自菲薄,赢了就是赢了。”
武曌:“哈哈哈哈那好吧。”
……
等到春天,麦田发芽,李隆基不能再自由活动,走出来会踩倒麦苗,帝后们在夜里就不再监视他。可是夜里总见鬼影丛丛,很多人的厨房里还发生了蜜饯、卤肉和油炸锅巴神秘失踪事件。
皇帝们约定好了,轮流守夜,盯着李隆基。
咦!
他竟然用竹棒和竹片给自己做了个高跷,用草绳绑在脚上,落地点小,走的慢一点能在不够人行走的垄沟之间走出来,一点都不伤麦子。
“真不愧是祖师啊~”
“有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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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武惠妃虽然受苦,也能给他俩添堵啊。
【2】韦香儿这首歌是南北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