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佩在城外住久了, 心心念念惦记城里繁华,然而她如今身份尴尬,独自出游总欠点底气, 只得一趟趟投书约杜若玩耍。
杜若这里千头万绪忙不过来, 直到八月末尾,瞧着天气没那么热了,才终于约到芙蓉园西北侧, 紧贴着青龙坊东南面角楼的昙华楼。
日子定下来, 子佩喜不自胜, 立刻封了五两金子送去,指明要楼上景致最好,正对芙蓉园的雅间, 且头天晚上就催着沉星整备车马, 第二日更是早早赶到地方。
曲江池是一片阔大的水域,站在三层高的大船上尚且看不清边界, 平日泛舟更如小船入海。
旁边的芙蓉园本是前朝禁苑, 足足有三四十顷地, 妙在河港、池塘、湖泊、沼泽遍布,其内水道如巷陌, 河汊似渔网,鱼塘栉比,诸岛密布。
本朝曾被太宗皇帝赐给爱子李泰, 高宗朝再赐给东宫, 圣人登基后收回成为御苑,几任主人接连投入巨资整饬营建, 既有天然水乡风光, 又有人力穿凿而成的奇观异景, 秀致无双。
时移世易,去岁子佩曾陪伴太子于夏夜乘小舟穿行芙蓉园,长长的两头尖翘的窄窄画舫用彩绸勾边,中间只容得下两人对坐,船头站一艄公,船尾吊着花灯与风铃。
将暗未暗的天色下,漾开一线涟漪,踏碎满襟晚照。
……李瑛的音容笑貌,区区十个月而已,在子佩心里已经黯然模糊了。
沉星见她望着外面出神,拿肩膀轻轻顶了顶她。
“瞧什么呢?娘子不是说杜二娘性子懒散,日日晚起吗?咱们早到了大半个时辰,且耐烦等着吧。”
子佩怔忪了一回,很快回过神来。
“不是,我是在想二郎……可怜他曾经贵为储副,如今却子女湮没香烟断绝,身后无人祭奠,坟头只怕冷清的很。”
李瑛生前已被废为庶人,但并没有定为罪人,诚然以储君之高贵,废为庶人的旨意里头也隐含着罪大恶极的意思,更何况仅仅一天之内,圣意就由废变杀。
“娘子与郎君的恩情拢共不到一年,就当做了个梦罢,何必念念不忘呢?”
沉星解开她身上披风,轻声劝解。
“倘若郎君泉下有知,也会希望娘子忘却前尘,重新生活的。”
“……不往前走也不成啊,从前我在园中游,今日只能在楼上坐,时也运也,还惦记他干什么呢?”
子佩倚着昙华楼的窗子往芙蓉园里头看。
照规制,禁苑只有圣人及后宫主位可以赏玩。
从前太子在圣人跟前宠眷深厚,偶尔也能踏足,可是眼下储位空悬,圣人心境不大好,芙蓉园落得冷清寂寥,绿径圈出的小片水面密密匝匝,似大大小小珍珠撒在茂密草丛中,颗颗晶莹润泽。
再说下去话题就太深了,沉星许久不曾收到李玙的指令,不知道应当以何态度应对,便沉默地走出去催茶食。
子佩四下张望,冷不防有人在身后拍肩膀,回头一望,是男装胡服的杨玉手里握着马鞭嬉笑。
杨家祖上军功卓著,阖家女眷都以能打马骑射为荣耀,娇憨如子佩者,在闺中也常做男装打扮。她身条细窄,眉拱眼挑,头发高高束起绑上发带,任是谁也要赞一声清爽。可是跟杨玉一比,就相形见绌了。
杨玉的身段高而白皙丰美,曲线突兀得咄咄逼人,面目也十分合衬,鹅蛋脸,深目高鼻,高眉骨,五官棱角分明,鲜妍又浓烈,带侵略性,完全不似杜若妩媚软糯,反而有种英气勃发。
这一型的样貌,做女装冷艳高贵,做男装清冽深邃,实乃万中无一。
子佩从前再不懂得,经过寿王一役,哪里还能假作不知。她自惭形秽的低下头,暗想今日当真失策,随随便便略作装饰就来了,失礼于人前。
“四姐姐思春啦?”
“去你的!”
子佩不好意思的挽住她胳膊,“好歹是个王妃,满嘴里胡诌什么?”
杨玉出门轻车简从,护卫人员都在半里地外候着,跟前独七宝和五六个近身侍卫,半点动静没有的就上了楼。
子佩嗔怪道,“如今若儿离不得你,想撇下你单与她吃茶,竟不能够!”
杨玉啧声。
“哟,依着我,还不想带上四姐姐呢!原本你就是个添头,倒嫌我碍事儿。”
她话锋一转,眼睛在子佩身上打量,拉长了声调。
“哦,我明白啦,今日若儿要带你相夫君,你怕我又抢你的姻缘。你放心,我穿成这个模样,人家定当我是你的俊俏兄弟。”
子佩心头顿时紧张,诧然啊了一声。
杨玉奇道,“哎呀,她竟未与你说明白吗?这两个月,她府里那个铃兰没忙别的,光往几个官媒家跑,掂量了好些人口,连我那儿都分了一摞细帖子呢。选来选去,好不容易挑出五六个,又说要约人出来当面看看才好。我还当今日是来替你把关的!”
子佩愈发羞怯,推搪。
“……着什么急啊……”
“你不急?”
杨玉清越干脆的音调扬起来。
“当真不急?那走,咱们去通济坊转转,听闻那边出了把极好的曲颈五弦琵琶,我正想上手一试。”
“若儿还没来!咱们两个走了算什么?”
杨玉起哄。
“你不知道她懒?况且她与忠王两个都是黏糊性子,腻腻歪歪不休,今日她出门会友,忠王兴许还跟着。那有什么意思?不如咱们自去玩耍。”
杨玉说着便调兵遣将。
“七宝,你去多牵一匹马来,四姐姐爽利人,不似若儿窝囊,必定骑射俱佳。这位小阿姐大约不会骑马?那你跟着我的人坐车。”
也不知是杨玉经常想一出就要做一出,底下人都习惯了,还是七宝有心配合她做戏,当下一个磕巴都没打的就往楼梯走。
沉星与子佩面面相觑,沉星才刚回来听了半句话,一头雾水地小声问。
“……王妃,是要带我们娘子去哪儿?”
杨玉语调轻快,把马鞭子上的丝穗摇成个圆圈。
“去玩儿啊,难道在这儿等郎君?我家四姐姐知书识礼,稳重端庄,才不跟若儿一般见识,满脑子只有替人做媒,相亲事。好好的一个人,干什么非得找个郎君管头管脚?”
子佩气得直跺脚。
“你!你干嘛老拿话堵我?现在你高高在上,你要报仇是怎么地?”
“谁堵你啦,你瞧你这衣裳,若儿不周到,也没提醒你好好打扮。”
杨玉退后半步细打量,继而嫌弃地摇头。
“如今你再嫁,身后没有杨家,只有我们两个异姓姐妹,可半步都错不得。头回见面,越漂亮越好,叫他眼前一亮,别的都好说。”
去岁参选,太夫人好说歹说,担保李玙瞧在生母面上必定首肯,然子佩顾虑重重,只顾得用昂贵衣料彰显身份,没存丁点闺中女子为悦己者容的雀跃。后头在李瑛面前,更是怄着一股浊气,撒娇撒痴也要达到目的,把羞意都摁下了。
今天听杨玉这么一讲,子佩顿时又羞又恼,连脖子也发烫,低声赌气道,“又没你美,打扮来干嘛?”
杨玉眼皮子一翻,“若儿也没我美,我瞧她日日换着花样打扮。”
子佩气结,咬着后槽牙。
“……真搞不懂她怎么就喜欢跟你玩在一处!”
“你不懂的事儿还多着呢。”
杨玉道,“我想着你不好意思出门,怕是不知道这季流行什么。所以我带了两箱衣裳,都是按照你的身量裁制的,还有三个首饰盒子,金的也好,玉的也好,红宝、绿宝,应有尽有。可说好了,衣裳全都送给你,首饰可只是借你戴,过后要还我的。”
子佩讶然。
这样大包大揽的作风,即便寿王宠爱她,即便她能调度寿王府的内库,还是太大手笔了。
子佩不好意思的眨了眨眼,换过一副口气轻声问。
“王妃为何待我这般亲厚?我与杜娘子有三年同学情谊,她的恩赏,我受之无愧。可是王妃……王妃的情谊,我恐怕此生无以为报啊。”
杨玉皱了皱眉,颇看不上眼地唾她。
“你们这些世家贵女真真没意思!我大方,我钱帛多得没有地方使,不成吗?你怕我算计你,叫你的好姐妹盯着我就是了。”
子佩噗嗤笑出声来。
——这话很是,世上比杜若心眼子多的女郎不容易找见,况且她与杨玉不打不相识,几番交道下来,深觉她是个热心快肠,爽利义气的人。
杨玉连声催促。
“怕我把你卖了?你值得几贯呢,赶紧打扮起来!若儿再过半个时辰就来了,我猜,那位小郎君与她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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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说的没错。
杜若迟迟没能出门的绊脚石,不是别人,果然就是那位坊间流传随性洒脱,其实特别能缠磨人的李玙。
“……替杨氏挑郎君?你连娃儿还没有,怎么管起这档老婆子催的闲事了。杨氏有什么要紧的?叫她等等。”
李玙翘脚躺在窗下短榻上,身前有隔着冰山与素馨花吹出来习习香风,身下铺的不是竹席,而是方不盈寸的白玉薄板编织成盔甲一样的玉席。
触手尽是冰凉,李玙本该感到灵台清明,舒爽自在。
可是不,他正在嘟嘴赌气。
明明下过两场大雨以后,天气已经没那么热了,早晚都有凉风萦怀。杜若说了几次要把玉席收起来换竹席,贪凉太过容易生病,李玙总是不肯。
他眼尾长得妙,明明已经收梢了,又画出一笔轻俏上扬,垂着眼皮也像含笑。
“……二哥的周年还没过,你与寿王妃就替她筹谋郎君了,好个没良心的娘子,往后我有个三长两短,你怕是趁着热孝就要改嫁!”
因杜若不接他话茬,自顾自坐在镜前理妆,李玙故意挑了她忌讳的话来说,果然对面静默片刻,嗖地就有一件小小的银光闪闪的物件飞了过来。
李玙反应何等迅捷,刷地翻身起坐,就手捞了过来。
原来是个葡萄纹银香囊。
球形,三层,内装热炭,平时吊在车上、帐子上,势取平衡,炭灰飞不出来。
这时候恶狠狠砸过来,李玙才接住,就觉得指尖细密针扎一样的微痛。
他立时丢开,委屈道。
“娘子!你把你郎君烫着了!”
杜若不说话,继续梳头。
李玙赤足走到她身边,忽地将她拦腰抱起,放到榻上环在怀里用鼻尖碰了碰。
“娘子,夫妻之间有几样事情,比床笫之事还要紧,你知道是什么吗?”
杜若登时红了脸。
“……不知道殿下说什么。”
李玙将她稳稳搂住,亲吻了下脸颊。
“第一样,要有两个人单独亲近的时光,固定的,每旬也好,每月也好,那一日就独属于夫妻,旁的爷娘长辈,儿女亲眷,都往后排,那一日专门用来陪伴。”
杜若心中柔情涌动,向他看了一眼,情不自禁手搂着他脖颈问。
“还有呢?”
明明不想纵容他这种突如其来的亲昵行为,胡言乱语,为什么听在耳朵里却比吃了蜜还甜,还想再吃?
李玙得意的笑容满溢出来,晕染上眼角眉梢,双目熠熠生光,两人对视半晌,还是李玙先把嘴角一撇,低低叫了声。
“……娘子!”
杜若像被陈酿灌醉了一般,迷瞪瞪的跟着道。
“……哥哥。”
“第二样,要说甜言蜜语,变着花样说,怎么肉麻怎么说。”
李玙低头把唇贴在她小巧柔润的樱唇上,只觉入口芬芳,抽开来看,樱红一点,水光盈盈。
他眼神灼热,恋恋不舍的再亲上去,双手越搂越紧。
杜若娇喘不已,双手用力推拒,勉强挣开一点空隙,嗔怪道,“……才说不是这个的。”
李玙怔了怔,唇挪开,手还搭在杜若腰上。
“第三样,要亲自动手侍候郎君,诶,你别想歪了,比方说要陪郎君喝酒,更衣……”
杜若翻了个白眼。
“头两样两人都要做,为何第三样全是妾侍候殿下?”
李玙哦了一声。
“那倒也不是,郎君也应该侍候娘子,比方说梳头,穿衣……”
杜若全身发力把他往外猛地一推,起身站在地上,双手叉腰大叫。
“呸!衣什么衣!你就知道这些!”
李玙哈哈大笑,未再横加阻拦,杜若拢着领口推窗喊,“海桐!咱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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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玙说的是《爱的五种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