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佩携着沉星的手向杜若道。
“这几个月全靠这丫头跟着我, 日日夜夜盯得紧,不然我一时念头转不过来,什么糊涂事也做下了。”
沉星比着手向杜若见礼, 苍白纤细的面孔, 说话轻声细语的,与子佩从前张扬咋呼的样儿截然相反,难得宾主二人处得来。
“我们娘子挂念杜娘子, 亏得从前朋友不离不弃, 方能撑到今天。”
“好好伺候你家娘子, 也别灰心,她往后好日子还长远。我不敢多赏赐你,怕她嫌我多事, 这副耳环衬你肤色, 戴着玩儿罢。”
杜若一壁与她客气,一壁顺手摘了宫灯葫芦样式的珍珠耳环。
这耳环是用金质拉丝嵌套珍珠, 仿上下两盏宫灯形状, 上头带流云金片, 底下挂着极细巧的丝络铃铛。
杜若的首饰多是这个路数,论材质未见得贵重, 珍珠也就小指大小,可是论心思、论工艺花巧,就少见了。
沉星苍白, 用赤金镶珍珠的首饰贵气些。
沉星似没想到杜若手笔如此大方, 迟疑道,“这……杜娘子跟前, 奴婢怎敢使用金器……”
杜若冷不防被提了醒。
在皇宫、王府服侍, 森严的等级制度下, 婢女插戴金饰确实僭越。
她把耳环塞给沉星,转身笑着与子佩说话。
“太子府果然规矩重,你的丫头就这样懂事。你瞧见没有?英芙最倚重那个雨浓,进宫还穿金戴银呢,丁点儿不怕惹人注目。”
“从前太子妃讲究规矩,把丫头们都□□得明理重道的。”
杜若牵着她的衣袖四面张望。
“从前你身边那几个呢,太夫人悉心教导多年,一个都没剩下?”
子佩悻悻翻白眼。
“你问春华、秋实吗?还等到如今呢,那回我嫁太子,祖母就把她们扣下了,说宫里自有好丫头服侍我。哼,她也不想想,我是去与人做妾的,她一个帮手不给我留,叫我光身出嫁,连你都有一个海桐,我就只有几口箱子。”
太夫人也真是有气性,半点不含糊,辛辛苦苦栽培多年,一朝失察,竟就全盘推翻不认。想想二十几年前,杨莹娘与圣人情分淡薄,太夫人大概也是这般施为,才让杨莹娘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吧。
杜若便问,“那这一个是太子替你挑的?”
子佩嗯了声,却没下文。
她不说话,杜若反倒好奇起来,复在婢女脸上身上瞧了一遍。
“沉星是哪两个字,沉没的沉,星月的星?”
“是……”
沉星低低道,“杜娘子好文采。”
“这名字起的很美呀,星沉海底……”
杜若思忖着慢慢道,“倒将好与我认得的另外一个丫头对仗。”
“竟有这样巧的事。”
子佩拍着手笑。
“你们读书人多麻烦,给丫头起名字也字斟句酌,哪像我们家,春华、秋实,啧啧,好实惠。”
杜若听她提起娘家口气还算亲切,大感放心,这才敢问她。
“前番你打听子衿的事做什么?”
子佩顿时哽住,两眼含泪楚楚地靠在窗前,把辫子结在手心绕着。
“我们家流年不利,大伯给子衿择的那个女婿,听着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呀!可是我们家催了又催请了又请,人家就是不肯完婚。子衿今年就满十九岁了,他还拖?!那回我阿娘来,说大伯把这口气撒在祖母头上,楞说是因为我,那人才不肯娶子衿,把祖母气得半死。你说这样浑话,偏我阿娘听进去了,她竟也来怪我耽搁子衿的终身!”
子佩说着,低头嗫喏。
“我呢,人倒霉,喝水都能呛在嗓子眼儿里。我就不该顶我阿娘的话,叫她去给子衿寻个好郎君,没得由着我大伯胡乱搅和。她火头儿冲上来,反指着我的面孔骂‘我手里但凡有好的,能让你去跳那火坑!也是你傻,三言两语叫人骗了去!’我能说什么呢?从今往后,杨家但凡有一丝儿不如意,都往我身上一推拉倒。反正我是个败门风的!”
杜若听了这滴滴哒哒一长溜话,既内疚,又额外替李玙抱愧。
整件事里最无辜的就是子佩,怎么如今反是她受累?
“你大伯心疼女儿,装糊涂也就罢了,太夫人该说句公道话呀!”
子佩修长的指甲敲在案几上,无所谓地摇头。
“如今我想穿了,反正已经嫁过一道,就死了对娘家的痴心。从今往后,我的路我自己走,不与他们臭鱼烂虾炖一锅,好的时候各个得脸,不好了都来怪我!”
杜若极之赞同。
“我想着,你再往宗室嫁定是不成了,别的不说,圣人那关就过不去。寻常士庶辱没你,顶好还是有世族背景,自家身家平平,小郎君又谦逊和气的。”
“嫁什么嫁,吃一回亏还不够?再找第二回不痛快?我就不,你别撺掇我!”
“净胡说!”
杜若顺过她手里那根辫梢搁在唇尖上,噘着好比添了把胡须。
“你与废太子就那样要好,要替他守寡吗?我瞧不见得罢。”
子佩噘着嘴。
“……自然不是为阿瑛。”
“那你等我挑好了人,再与阿玉给你添副好嫁妆,就在京里把日子过起来。以后时日长了,三王闯宫这桩事大家都混忘了,我们两个使使劲儿,提拔你的夫君也容易。”
子佩怔了怔,没想到杜若反替她打算起来,还算的这么周到,不由得涨红脸。
“我还不至于落得要你们来给我凑嫁妆!这个山庄,上回我哭的巴心巴肝,阿娘可算疼我,把地契转给我了。”
杜若立时明白,原来前番铃兰所见,乃是子佩跟长宁公主耍花枪。
她愤愤一口唾向子佩。
“哼,知道你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白让我操几个月的心!你可得意了!”
子佩听在耳里,知道杜若嘴上凶悍,心里挂念她,笑盈盈挽住她胳膊亲昵的贴了贴,低声道,“就算再嫁,也不过是个伴儿罢了。有你们两个做靠山,我不嫁人又如何?倒是你,我表哥看重你,你可千万拿捏住他,别放跑了好郎君。”
再过几日寻个好天气,杜若便带海桐回家探望。
从忠王府到延寿坊距离颇远,前番杜若归心似箭,不觉得车厢闷热,如今窝在小小的空间里,时候一长就憋闷起来。
海桐悠悠喝着绿竹炊,瞄她一眼。
“娘子猜猜,这回咱们老郎官又兴出什么花样儿?”
杜若扶着额头无奈,“总不能又换了个丫头罢。”
一时车子停下,车夫把铜铃摇得叮当作响。
海桐先推门出去,回身接应杜若下车,长风凑近,指着杜家对门的茶寮。
“奴婢带着人就在这家铺子候着,姐姐有吩咐,使唤人来叫一声就行。”
原来这趟出门的人手都是海桐点的,车夫之外足足带了十个内侍,杜家巴掌大的院子委实装不下。得海桐点头,他们整整齐齐跟着长风去了。
杜若皱眉,“摆这么大的谱儿做什么?”
“娘子只当不知道就是了。”
凤仙便去拍门,照旧是杜蘅从门里迎出来。
姐妹俩一见面都笑起来,杜若笑的是阿姐换了宽身衣裳,人笨拙些,也福相;杜蘅的笑意就深了,熟络的上来挽她的胳膊,悄悄挤了挤眼睛,小声道。
“今日刚巧柳郎也在,你一年多没见过他了吧?”
杜若一怔,面上得体笑着,端端望向阿姐。
“既然人齐全,正经排桌酒菜好不好?王爷口味儿清淡,房妈妈有几样拿手菜我许久未吃过了。”
“这是什么话?王府还能饿着你不成。”
杜蘅嗔怪地捏她袖管检查胖瘦。
“可巧咱们家换了新厨子,手艺真真儿不错。”
海桐插口。
“诶,房妈妈升班做管事了?那倒好,年纪大了,整好享享晚福。”
杜蘅脚下稍顿,笑着摇头。
“又不是为咱们家立下血汗功劳的人物,不过就是个厨娘,难道给她养老送终?我打发她回乡下了,瞧着袁家使唤的如何吧。”
杜若与海桐都吃了一惊,对杜蘅的冷酷决绝简直愕然。
杜家几个孩子都是房妈妈带大的,尤其杜蘅,得她多少私心回护,虽然是个奴婢,拳拳爱护之心,阖家上下谁不知道?如今杜家发迹,别说养着,便是杜蘅做主替她寻回乡里亲眷,立一头家业也未尝不可,怎么就狠心打发了?
海桐偏过头扬了扬下巴。
“房妈妈与莲叶向来不卯,如今落在她手里,新账旧账一起算,有擂台打了。”
杜蘅只管含糊其词。
“哪至于,舌头磕碰了牙齿的事儿家家都免不了,谁还记得那么长远?”
杜若不由怔忪。
这么算,杜家内宅已是旧貌换新颜,一个老人都没有了。
刚巧杜蘅兴致盎然说到此节。
“且听我给你细说,这一回,家里又添了好些奴婢,里里外外有十来个人。”
新贵乍起便忙着淘换使唤人,杜若觉得欠妥,但也不好多言,只跟着杜蘅走到正房,果然杜有邻与韦氏跟前身后整整齐齐站了四个婢女,都是白白嫩嫩翩然风流的身姿,像一把子四根细葱,鲜艳青春模样。
柳绩坐在下首,一瞧见杜若就站起身迎接。
“二娘子安好?”
杜若早有准备,一身坦然,盈盈笑着叠手纳福。
“姐夫安好。”
复侧身向爷娘行礼,口气顿时多了几分亲近,“阿娘气色比上回好多了,阿耶似也胖些。”
“你回来就好!”杜有邻亲切的招呼。
“上回阿蘅回来,说你往后每月都能来家一趟,那是再好也没有了。王府里千头万绪,你一个人照管也辛苦,有什么不明白,回来与你阿娘商量,或是她多□□几个丫头婆子给你送去,都是现成的帮手,又是娘家人,使唤着放心。”
原来招兵买马还有这个打算,杜若听得百无聊赖,眼神溜到韦氏面上,见她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便装得饶有兴味。
“阿耶说的是,不过王府跟一般人家不同,有个长史料理,凡百的事情都先从他手里过,再交到女儿跟前,大章程都定下了,我也就能斟酌些细处。”
“细处也不妨啊!”
杜有邻一拍大腿,用词越发粗俗。
“往低里说,王爷拔根汗毛比咱们家腰还粗呢……”
韦氏听着不像话,猝然打断他。
“思晦还小,已是送去伴读了。若儿一个后宅妇人,你指望她去替王爷照管田亩商铺吗?过几年再说吧!”
杜有邻嗯了声,抬眼瞧见杜蘅紧紧依偎柳绩坐着,蹙了蹙眉,忽然想起来。
“思晦小,咱们女婿年纪大呀!金吾卫有甚前途,不妨央王爷提拔,另换个去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