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房间鸦没鹊静的, 果儿立在门口看了片刻,眼底暗流涌动,再抬眼时已是满满谄媚, 扑通一声跪倒。
“奴婢请殿下安。”
李玙抬起下巴瞟了他一眼, 徐徐问,“杜娘子如何说?”
果儿掏出金银瓜子捧在手上,高高举过头顶。
“杜娘子的赏赐都在此处, 请殿下过目。”
李玙笑道, “难得她肯用你, 也是你的缘法。她赏你的,你收着就是。”
果儿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唏嘘赞叹。
“杜娘子那样好容貌, 人又善性儿, 便是搁在宫里头也是头一份儿的。奴婢瞧着,惠妃娘娘也不及她。她救了奴婢两回, 奴婢便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她。”
李玙听得笑眯眯地, 眉眼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别的她可有说什么?”
“杜娘子嘱咐小人, 柳绩之事不甚体面,切切不可让殿下知晓。”
李玙神色一动, 右手悬在空中,停了片刻方才抬眼,面上带了几分迟疑。
“想是杜娘子懂事儿, 不愿给殿下添麻烦。”果儿试探着道, “可巧了,殿下疼惜杜娘子, 连柳绩复职的门路都叫长生打听了。只消悄悄办好了, 往后杜娘子知道, 必然惊喜,也感念殿下恩德。”
李玙笑一笑,随口道,“柳绩落魄至此,他家娘子可是心疼得很了?”
“那倒未必,奴婢打听得柳绩成婚后时常混在衙门里不肯回家,想来杜家元娘子的性情与妹子两样,是个凶悍刻薄,不知道疼惜夫君的。”
李玙笑了两声,随即微微眯缝起了眼。
“杜郎官将她拘回家里,她也不曾闹吗?”
“这个,奴婢便不知晓了。”
李玙琢磨半晌,果儿细细斟酌了一回,仿佛意犹未尽又不好直言的样子,“要不,奴婢再去打听着。”
李玙哦了一声,未置可否,继续研了墨悬腕写字。
这下果儿心里便有数了。
“至于飞仙殿里情形,却要向殿下细细说明。”
“如何?”
“奴婢与飞仙殿的掌事大太监牛贵儿、大宫女碧桃,皆是同乡。如今宫里各处物议沸腾,传的都是,都是圣人有意废储之事。”
李玙手下运笔如飞,并不吭声。
果儿续道,“——惠妃娘娘,实有志在必得之意。”
“怎么,如今宫中已无人记得郯王居长吗?”
果儿微微一笑,回答的甚是巧妙,“至少,飞仙殿中似是无人记得。”
李玙撂下笔,赞许的看了他一眼。
“往后每隔十天半个月,你自寻些由头往宫里走动便是。有碧桃与你遮掩,也不至于引人注目。”
果儿站着不吭气儿。
李玙沉吟片刻,忽然哦了一声,拍着脑门愉快地笑起来。
“从前本王还不知道你有这个本事。你放心,此事不至于牵连碧桃。待她年满出宫,本王必送你一座好宅子安置家眷。”
果儿也不推辞,默默磕了两个头,便拖着伤腿退了出来。
李玙坐在房中沉吟半晌,一时翠羽提着漆盒进来道,“才王妃打发风骤姑娘过来送了几碟子蜜饯小食,说殿下久在外奔走,许会挂念家里口味。”
李玙道,“你们拿去吃了吧。”
夜里露重,李玙带了长生往明月院中去,一路虫鸣阵阵,月明星寂。英芙早拆了满头珠翠,换了罗裙小衫,屏退诸人,亲自殷勤布了酒水,笑盈盈瞧着他踌躇不语。
李玙笑道,“如今六娘说话也会遮遮掩掩了。”
英芙轻俏一笑。
“听闻这几日朝堂上热闹的很。圣人召齐了各位相爷与六部官员,明里暗里要废储,除了张九龄挑头反对,其余人等皆默默不发一言呢。”
李玙嗯了一声。
“如今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龙池殿。”
李玙道,“说来说去不过是些后宅琐事,妻妾之争,有甚要紧。杨良娣你也是认得的,性子大约骄横些。二嫂又是个老实人。圣人怎会为这点子事废储,那些人也忒小题大做。”
英芙眨了眨眼,更易储位天大动静,他竟这般轻描淡写,恐怕还是提防自己,她便作色笑道,“可不是。不过二嫂无嫡出之子,杨良娣恐怕有些想头。”
李玙挑眉向她瞄了一眼,半是戏谑半是挑衅地。
“你却不同,六郎得了惠妃的缘法儿,已在圣人面前亮过相了。你要求个王也好,侯也好,手到擒来。”
这话头有些不对,早就了结掉的事,他偏偏这时候提起来。
英芙忙离座欲告罪行礼,却被李玙一把拉了起来,跌跌撞撞扑进他怀里。
李玙把手搭在她肩头拢了拢。
“你心里惦记的事儿,我都明白,你且宽心。”
他叹气道,“如今我也不与你说场面话。圣人向来不喜欢我,我也不愿意去飞仙殿套近乎。然有你与那一位走动着,我心里安乐的很。”
他的手按在她肩头,虚虚的不曾压实。英芙把手覆在他修长的手指上,用力握了握。
“储位如有动摇,殿下——”
英芙瞧着他僵直光洁的面孔,仿佛戴了个千锤百炼才得平整光滑的赤金面具,七情六欲全抹平了去,尊贵,冷淡,离人世间有千万里远。
硕大的兽首提梁象鼻腿铜灯矗立,光影把他长长的睫毛交织成一张网,密而沉,叫人看不清虚实。
好一会儿他才淡淡道,“轮不到我的。”
英芙扭过身来看他。
“为何轮不到殿下?郯王是个胡吃海塞的蠢货,寿王才十六岁就为着女色给圣人添堵,替殿下提鞋也不够。”
李玙一笑。
“你忘了本王是个什么出身了。”
“殿下出身高贵,养在先皇后名下,本当算作嫡子的。”
英芙垂头把玩他鹣鲽带上的香囊,将长长的穗子绕在指尖。
李玙低声道,“只是养在她名下。”
“反正世人都不知道殿下的生母是何来历,隐去了便是。”
微风穿过亭台楼阁,绕着悬挂的葡萄纹银香囊打了个旋儿,轻纱扬起,温暖而懈怠。英芙听到他的呼吸起伏渐渐趋于平稳,感到一股家常的暖意。
李玙左臂框住她,右手端了琉璃酒杯高高举起对着灯影照看,幽蓝杯体盛了酒,似极深湖水,将他眼眸染作冰就。他抚着她的发,将发梢捻在指尖揉搓,音调未曾晃动分毫。
“圣人不喜先皇后,况且圣人眼里,嫡庶何足道哉?”
“名不正则言不顺。圣人再宠爱惠妃也不肯将她扶正,足见心里头还是看重皇后之位的。”
她说着话,不妨李玙忽然扬手将冷酒从她领口倒了进去。
虽然隔了两三层绫罗,冰凉的触感一路蜿蜒游走,激的她气喘吁吁。房中虽无侍女近身伺候,外屋却站了七八个人,见状无不红着脸扭开头。
英芙又羞又喜,强笑着扭捏。
“殿下还没喝就醉了。”
李玙扬脖饮尽杯中残酒,眼角一点猩红越加明显,那点火光跃跃欲试,几要奔突而出,似一朵桃花落在英芙洁净细腻的肌肤上。
重重幔帐落下,英芙瞧见风骤掩着脸奔了出去,才闭上眼睛。
这一夜漫长而寂静,英芙沉沉睡去。借着外屋摇曳的烛火,李玙轻手轻脚坐起,取了高几上早已备好的干净衣衫穿上。
风骤束手站在灯前,一袭粉色衣衫暗淡灰败。
“今日轮到你值夜?”
风骤低头藏了面色,声音低如蚊讷,“但凡殿下来,都是奴婢值夜。”
李玙意外,眸子垂下,嗓子哑了半分,“她何必这般斤斤计较。”
风骤侧头低声问,“殿下要走么?”
李玙抬手端起她下颌,将她莹白小脸比着灯影。
少女的肌肤如甜白瓷器,饱满、细腻,光泽润滑,流淌着橙色的暖光。风骤的睫毛并不长,却浓密卷翘,似风中蝴蝶的须角,急切地轻轻颤动,两滴泪珠静静浮出,晶莹剔透似水晶。
“如果是你,本王便不走。”
风骤倏然一惊,只觉周身的力气都叫他抽走了,只剩下个空壳子暴露在他灼灼滚热的目光下,她摊着手脚软软抵在灯架上。李玙随手摘下香囊塞到她手上,扬长而去。
毕竟是初秋,星空高而辽阔,漫天星子似碎钻,乍一眼看去仿佛是那么些,盯着再看看,便多出许多。
李玙站在仁山殿前仰头看了半晌,久久不语。
长生道,“二更天了,殿下若是睡不着,不如去乐水居。”
“胡说!那成个什么样子。”李玙冷下脸来横了他一眼。
“奴婢是瞧着,殿下在杜娘子那儿仿佛睡得沉稳些,第二日起来面色也好些。”
李玙讶然失笑,踢了他一脚,愤愤骂道,“你是怎么当差的?杜娘子在熏炉里加了多少沉水,麻的本王醒不过来,你还替她叫好?”
长生大惊失色,环顾左右无人,赶上前窃窃私语。
“殿下,香料药粉等物您皆不可多用,杜娘子不知道其中轻重,您自个儿可要拿捏着度啊。”
“知道了。”李玙颇不耐烦。
“这些事情你便不如果儿灵敏。那回他瞧见我从乐水居出来,抽了抽鼻子,便知道香料里加了东西。”
“果儿心细,又在宫里见过许多腌臜世面,自然侍候的好,不枉殿下提拔。只是殿下今日怎么了,奴婢已使人盯着柳绩莫再惹出祸事,明里暗里周全着,殿下想替他复职,伸伸手便办了,为何又停下?”
长生笑道,“杜家这位大姑爷也是奇怪,为着娶杜家女借贷百贯银钱,搅得丢了差事,转脸怎么和老婆闹起来了。既然不喜欢,当初何必求娶?白把自己坑进去。”
李玙听得好笑,对这个连襟也有几分好奇,一转身忽然腾起个模模糊糊的念头,陡然警醒起来。
“你说他武艺高强,为人疏爽大方,金吾卫中兄弟都有意袒护,才纵得他在市集骚扰商户,强买强卖?”
“是。柳绩的人缘儿当真不错。原本照奴婢的想法,监守自盗被免职的,就算上峰容情不追究,总还是不光彩,自甘堕落到贼匪一流去了。不曾想,那些当兵的都替他说好话。说他倒霉——”
长生打了个梗,吞吞吐吐地。
“说自从结了杜家亲事,他便走上霉运,先是阵前卷了兵刃,放跑了朝廷要犯,又烂醉误了咸宜公主出行的差事。还说他家底本来单薄,却硬绷面子买下延寿坊的宅院,落下一身债。还有一事,奴婢也觉得怪得很。听闻那日王爷出行,他寡不敌众,忽然掷出兵刃,想来是为了行个金蝉脱壳之法,却为何并未趁机脱身逃走,反而被制住了呢?”
李玙别开目光,很久都没有说话。
当日情境他看在眼里,也有所怀疑,却是不愿细想。
“……延寿坊的宅院?”
李玙深深吸了口气,涩声问,“可是买在杜家左近?”
长生有点明白到其中关键,缓缓抬头,徐徐吁出一口长气,目光中映出这个表面上喜怒形于色,但其实很难流露出真情实感的男人。
他追随李玙身侧已快十年了,还从未见过李玙在清醒的时候这般失态。
“柳绩的宅子就在杜家隔壁,一墙之隔,挨着杜娘子住的东跨院。”
长生清清楚楚的回答,话音未落,便见李玙伤感的笑了笑,眼底浮起复杂莫名的情绪。
“……原来就在我眼皮子底下。”
长生想说点什么,李玙已自嘲地摇头止住他,吩咐,“叫铃兰来。”
一时铃兰赶到书房,跪伏在书案前低声问。
“殿下问何事?”
李玙原地踱两步,见合谷、长风等人皆在,倒不大自在。
他对身边人极挑剔,能留下长久侍候的都是精挑细选,对他一神一意早已了如指掌,当下诸人眉毛都不曾动一动,便悄无声息的躲了开去。
铃兰垂着头凝神想,深更半夜的,杜娘子惹了什么祸事吗?
李玙问,“我记得杜娘子入府那日,王妃曾赏了缭绫,她可拿去做衣裳了?”
铃兰一怔。
好端端地,怎的问起半年前的芝麻绿豆事儿。
她探寻的看了李玙一眼,见他神色颇为关切,忙答道,“是,做了一条裙子。”
“绣的什么花样?”
“湘妃竹。”
那时候杜若初初入府,却机灵的很,猜出李玙用她制衡王妃,故意做了裙子,预备需要时穿去招惹是非。后来杜若诚心投靠,王妃转了性子不再为难她,裙子也就搁下了。
这有什么要紧的?
铃兰莫名其妙地觑着李玙,见他面上阴晴不定。
良久,李玙方才道,“穿过么?”
“不曾,做得了,杜娘子说料子精细,再勾坏了可惜,叫海桐好好收起来了。”
她深恐两人生了嫌隙,又描补了两句。
“头先王妃因杜娘子擅自穿了合欢花图样,惹出好大一篇麻烦,后头杜娘子便不肯再穿缭绫了。”
“是吗?她平日里不喜穿缭绫吗?”
他侧头想了想,“我记得王妃生产那日也穿了的。”
杜若的衣裳款式花样极多,缭绫虽然贵重,倒并不是她最喜欢的。
李玙怎会在意这些?铃兰觉得哪里不对,然李玙森冷的目光压在头顶,容不得她细细思考。
她只得硬着头皮回话。
“是,杜娘子说,先前扯坏那件原是为嫁人预备的,自然只能穿给殿下瞧。”
此话一出,李玙全身气场更冷,嘴边挂着笑,眼里却结了层霜,漫不经心里透出狠辣锐利,咬牙切齿地追问。
“——她亲口说是为嫁人预备的?”
铃兰连头皮都扯紧了,身子俯下去,连声道,“奴婢不敢欺瞒殿下。”
李玙将袖子一甩,大踏步越过铃兰,手才刚碰到门扉,忽然收住了脚,回身缓缓问。
“杜娘子生辰是哪日?我记得……庚帖上恍惚是七月?”
铃兰道,“是七月初七。殿下那日未在府中,奴婢自作主张开库房取了一副绞丝金锁。王妃叫人送了长寿面和一套玉头面。乐水居上下高高兴兴吃了一场酒席,杜娘子没说什么。”
李玙心头一紧,眉头反而松了,眼前浮起杜若那日蹲在自己面前整理衣衫时万事不曾挂怀的样子,觉得陌生极了。
他转身背对铃兰,怅然地摊开双手,好似拥抱风里不具备实体的某个物件。
“待会儿你替我去库里多挑些首饰,瞧她平日喜欢珍珠多些,还是玉石、金器多些?多捡两匣子。明儿问长生要账目,拨两个京郊庄子给她。”
铃兰听得云里雾里,茫然应道,“是。”
“你跟长生说明白,是要转了几道手的干净庄子,莫教人看出来历的。”
“是。”
李玙发落了财物,思及杜有邻的官职也办的差不多了,至于思晦小小孩童,与大郎才认识个多月,随意寻个由头便可打发。
幸亏杜若孜孜以求的孺人之位他卡着不放手,名字没上宗正寺的玉碟,不然,去留岂能这般容易?
思及那夜杜若婉转哀告,故作凄凉,却吃他拒绝时,那恼恨气闷的神情,当真是可笑又可爱。可是她却不知道,品级于女子是双刃剑,要拿足足一生去交换。
诸事落定,他退意一起,便觉淡淡倦意涌来。
方才在英芙那里食不甘味,此时又饥又渴,越发觉得前路凶险至极,杜若堪勘十五岁,心事不定,何必陪他将脑袋挂在裤腰带上?
铃兰见他脸上竟又翻出笑意,觉得主子越发难伺候了,从前还能猜得他三四成心思,如今竟是全然不知何意。
“你好好服侍杜娘子,她出府若愿意带上你,我便放你脱籍。再有,她若想回家探望爷娘,只管循例禀告王妃。若是王妃不允,叫长生去说。”
铃兰眼睛瞪得溜圆,面上现出惊奇之色。
李玙哑然失笑。
从前在仁山殿时,铃兰是头一个规矩自重的,自打遣去服侍了杜若,便生出许多不应当的心思来。如今也不知是不是在杜若跟前久了,竟连神色也与她相似起来,动辄瞪着眼睛活似只猫。
他恋恋不舍,脸上反而翻出嬉笑来。
“待杜郎官升了五品,她二嫁之身也不算得什么,你跟了她去,她器重你,自然替你寻一门好亲,强过为奴为婢。”
李玙素来在婢女跟前板着面孔不喜玩笑,这一笑眉眼弯弯,好似千树万朵桃花盛开,说不尽的风流自赏。
铃兰呆了呆,从耳朵到面孔全涨得通红。
李玙未曾察觉,犹在戏谑。
“那院子里摆的用的,她若喜欢,都许她带了走。连海桐、含笑挖了去也成。”
他说得高兴,忽然顿了一刹,醒悟过来,“罢了罢了,这话别说了,花花草草而已,究竟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
他见铃兰犹在怔怔发呆,奇怪地问,“你还不走?”
铃兰忙爬起来退下,走到外间才觉出生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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