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半月倏忽而过, 杜若脸上身上各处伤口俱已好的七七八八,恰好初六,便又来向英芙请安。
两人坐在窗下饮茶闲话多时, 谈及太子的车马冲撞了寿王妃, 双方在朱雀大街上叫骂吵嚷,阻道长达半个时辰,惹得民怨阵阵, 御史们上蹿下跳。
杜若奇道, “这……太子竟肯善罢甘休?”
英芙苦笑, 凝视着杜若茫然无知的面孔,神情严肃起来。
“京里的风向已是变了。你仔细想想这些日子,王爷可是跟从前不大一样了?唉, 若儿, 咱们这种人家儿,单谋划那些个内宅琐事是不成的, 你也该多看看外头的风雨, 不要一味的哄着王爷高兴就完了。”
杜若心里咯噔一声, 知道这是前番李玙所说之事开始发酵了。
平心而论,这种事她是不够资格与闻的。
李玙最多把需要她出力的部分拿出来分享。而以英芙的沉不住气, 恐怕谨慎的李玙也不会与她推敲全局。
——那可真是寂寞啊。
杜若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呆呆望住英芙。
“如今这局面,哪里是太子不肯善罢甘休呢?咬住不放的可是寿王, 是他身后的惠妃。”
英芙顿了顿。
“君臣有别, 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呢?子佩也是命途坎坷,头先还——”
杜若忙道, “前番杨良娣说,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数。”
“太子的性子何等沉稳, 哪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与寿王争义气?此事分明是子佩不顾大局,在背后捣鬼,专门立威风给人看呢。”
英芙说着刮了杜若两眼,忽然笑道,“不过,如不能挑唆着郎主行些出格之事,怎么算得宠妾呢?”
杜若知道上回的事绝瞒不过英芙去,便是长风、合谷嘴严,必有旁人通风报信嚼舌根子,因此早预备好了说辞,当下作出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来,眼巴巴望着英芙,颤声求告。
“妾也未曾想到,王爷面冷心热,竟会如此。”
李玙惯常风流浪荡,纵然英芙受过他冷语,又见过上回两人当面争执,却总以为他私下待杜若不同,这会子听见‘面冷’二字,倒高兴起来。
杜若擦拭额上冷汗,苦着脸假意抱怨,慢慢与她兜圈子。
“王爷难伺候处,妾也实在……实在不敢多说。”
她瞧一眼英芙,为难道。
“王妃必是深知的。王爷的寝具、衣裳、鞋袜,俱是用了三五回便弃置不要,妾在娘家俭省惯了,偶然疏忽,便遭王爷叱骂。”
英芙初嫁时住过仁山殿,只是新人面嫩,事事由着铃兰、翠羽等人处置,未好意思伸手料理李玙贴身衣食,竟未发觉他异于常人的麻烦。
待有孕后搬去观山堂,后又搬到明月院,再未朝夕相处。至于李杜两人相处情状,她虽然有心刺探,无奈海桐提防严实,蕉叶也不知底细。
此刻听杜若说来,英芙便握着嘴笑,“正是呢,我也瞧不惯他那般奢靡。”
杜若眼角一跳,顿时明白英芙从前当着人的面不过是逞强而已,于李玙真正矫情别扭的洁癖一节,竟是一无所知!
一时之间她也分辨不出自己心底究竟是何滋味,只顺着话头道,“王爷恨妾小家子气,可这眼界心胸,难道容易更改么?”
英芙这一生人,最最在意的便是‘地位’二字。
从前少女时便为含光法师区区两三句话点拨挑逗,为求‘母仪天下’四个字,执意取中后宅姬妾众多的李玙,而舍弃年貌相当的鄂王李瑶。
如今与李玙夫妻恩情淡薄,越发卧榻之侧容不得他人酣睡。
杜若察言观色,有意拿身份眼界说话,英芙最是爱听,喜滋滋道,“你也不必处处小心。想来满府里挑来挑去,总还是你最入眼罢了。”
两人说的入巷,忽闻婴儿啼哭之声,便有两个中年仆妇匆匆跑进隔壁房间,然后哭声渐渐止歇。
英芙稳坐不动,反是杜若目光流连。
英芙笑道,“二娘心疼孩子。”
杜若见她神色舒展,便也笑道,“王妃产后恢复的快,望之不似人母。”
英芙但笑不语,一时放了她出来。
杜若在院中站了片刻,感慨来一趟明月院便似囚犯过堂一般辛苦,又见风骤出来招了雨浓进屋。她忽然想起个多月来,每逢自己来时,总不见雨浓在跟前,转念又想起自六郎落地,明月院中美貌婢女裁减许多,婆子嬷嬷倒添了不少,不禁哑然失笑。
连铃兰、翠羽那样能干利落的丫头都被李玙嫌弃,这些人贴身服侍自然更不满意了。可惜英芙与李玙做了这么久夫妻,当真是不明白他为人。
一时主仆俩回了乐水居,铃兰进来回话。
“王爷身边新添的内侍果儿求见娘子。”
杜若大喜,忙命唤了进来,便见果儿穿着翠绿袍衫,头上戴着高山冠,腰里别了铜带,脚下踩着大红鸟皮靴,一瘸一拐走来。
他从头到脚焕然一新,脸色虽还有些苍白,却难掩志得意满之色。杜若自然明白原委,便含笑让座。
“恭喜中贵人高升,快请坐。”
果儿拱手回了礼,将眼往两边一溜,半笑不笑地。
“杜娘子这儿规矩好大。”
杜若还未发话,铃兰心头一凛,也不知怎的,竟就低头避了出去。
杜若端起茶碗吹了吹。
“中贵人才是后来居上,威风凛凛呢。”
自打杜若住了乐水居,向来就连长生来了,铃兰也不至于如此,可见如今果儿在李玙跟前得用,竟还越过长生去。
他有意当面卖弄,杜若如何不懂。
可她也是有气性的人,上回揭破了果儿的底细,他不仅不俯首称臣,反而生出玉石俱焚的狠劲儿,就惹得她另眼相看了。两人面面相对各不相让,互相凝目瞪视,场面静谧的好像两头牛在顶角。
海桐无奈,拿脚直踢杜若的椅子,却是投石入海毫无反应。
末了还是杜若先开口。
“是我有求于人,还请中贵人指点。”
果儿久在各地搜罗美女,各色女郎也见过不少,杜若年纪虽小,却有几分叫人看不穿摸不透的城府,譬如眼下她嘴上示弱,分明心里并没有退让半点。
果儿只得拍了拍大腿,装模作样地恭声道,“奴婢一待这腿能走路了,头一趟便去了延寿坊。”
“如何?”
果儿斜乜了她一眼,满脸五彩缤纷地叹了口气。
“杜娘子想来还不知道。贵姐夫,原金吾卫八品杂官柳绩,上月已被格去职务,永不录用!”
杜若大惊失色,差点跌了茶碗。
“还没说完呢。”
果儿摆摆手,“如今他日日在东西两市流连,骚扰商户,甚至威吓勒索。眼下嘛,金吾卫想是还顾念着旧日兄弟情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索要的多了,商户如何能忍?如果长此以往,必要犯了众怒了。”
“怎就至于此!”
杜若不去理他挑衅,诧异地瞪视果儿,喃喃道,“不会吧?我离家还不足半年,姐夫怎么就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果儿脸色凝重,双目炯炯有神,仔细观察着杜若的反应。
“此事原委奴婢已亲往金吾卫衙门里问过了。”
“你——你就直接去了?”
杜若顿时急了。
果儿诧异,“奴婢当日不去问个清楚明白,今日如何向杜娘子回话呢?”
他翻起眼皮瞧了瞧杜若,见她急得双目发红,心下大感快慰,慢条斯理地拖延着腔调。
“哦——自然并不曾打出王爷招牌,只说奴婢有个亲眷在西市行商,与他起了冲突,问问底细。”
杜若松了一口气。
“原来这柳绩嘛,倒是个痴情种子,当初向杜家许诺百贯为聘,钱却是从当铺里借的,一月一分利,按月滚动,成婚后不及三个月,便还不动了。”
“……什么?”
杜若听得双目冒火,之前阿娘便猜测他是借了当了来备聘礼,可是一月一分利,按月滚动,比寻常高利贷还狠。
这种滚刀肉的钱如何花得?
没想到柳绩竟是这么个糊涂东西!
杜若恨铁不成钢,手指捏着桌角暗暗用力。
果儿嘿嘿直笑,眯起眼睛,潇洒地抬了抬代表品级的高山冠,感到一股微妙的扬眉吐气。
“杜娘子不要动气。若是没见过杜娘子的好相貌,奴婢也当他是个傻的,男子汉大丈夫,见色起意寻常事,何至于为点儿艳福搞得狼狈不堪。”
他三番四次调侃杜若容色,海桐深恨他轻薄,踏前一步叉腰怒斥。
“你说话便说话,搭七搭八的干什么?”
果儿冷不防被她吓了一跳,甩开袖子,皱眉道,“小阿姐,想是你久在王府,见的都是斯文人,怪话听得少了。前有杜娘子飞上高枝,后有柳郎君为杜家娘子丢了前程,如今东宫里传的沸沸扬扬,说话可比奴婢难听多了!”
杜若脸上一红,侧脸避开果儿的目光,将海桐拉到身后。
“杜家将妾献入王府,得了实打实的好处,妾便活该受些非议。中贵人但说无妨。只是如今呢,阿耶有什么打算?”
她乖觉,果儿反倒气闷,越发冷笑连连。
“听闻八月份放贷的围了柳宅,逼他卖房还债。杜郎官使了几个家丁接元娘回家,对柳绩却是撒手不管。”
果儿抱着臂膀盯住杜若,居高临下的眼神满是揶揄,语气阴沉古怪。
“如今延寿坊的四邻左右都在讲,杜郎官是瞧出柳绩装阔佬绷面子,成心要叫元娘和离。”
‘和离’二字一出,杜若登时大怒,指着果儿喝道,“你胡说什么?!”
果儿耐着性子打熬水磨功夫,好不容易激得她失了平日沉稳,终于出尽心头恶气,大感畅快,便站起来拱了拱手。
“杜娘子上回仗义援手,救了奴婢一条腿,奴婢自当报恩。这个差事,奴婢可算是了了?”
杜若心知他故意刁难,都是为了上次受到奚落心有不忿,今日有意找补脸面,当下深深吸了几口气,忍耐道,“你办事十分仔细。”
转头又吩咐海桐,“去拿两封银子来。”
乐水居因李玙格外照顾,月例银子之外各样名目的金银极多,单是一封一封封好赏人的金银瓜子便备了足足两匣子,少说也有两三百贯之数。
杜若不肯招摇,除打赏蕉叶、铃兰等人之外,从未动用,外头的奴婢自然也不知道,这时候陡然拿出来,沉甸甸两封,惊得果儿一时竟未敢接。
海桐奚落道,“干什么,还嫌少么?”
果儿面色略僵,酸溜溜道,“杜娘子出手果然大方,不是寻常姬妾可比。怎么?是要借奴婢的嘴,叫王爷知道吗?”
杜若心里有数,笑了笑。
“这些并非封口银子。中贵人在王爷身边当差,自当事事以王爷为重,没有为我本末倒置的道理。此番辛苦中贵人屈尊替我奔走,区区金银,不足为谢。至于王爷跟前,中贵人要讨赏说嘴,或是掩过此节,都自随意。我这里王爷不问,便是没有这回事。”
果儿一怔,上下打量两眼,倒有些服气她行事大方。
杜若又淡淡道,“女孩儿家即便是嫁了人,名声也极要紧。我自知堵不住悠悠之口,可是我阿姐待姐夫一片痴心,却容不得你这般诋毁她。”
果儿捏了银子在手,便也不再啰嗦,自告辞而去。
杜若得了家里准信儿,一时找不到借口出府,唯有着急而已,颠颠的扯着袖子暗暗使劲。
海桐一径劝个不止。
“老郎官虽然凉薄,总能护住元娘。更何况上回家里得了宫闱局给的五百贯钱,若有心相帮大姑爷,伸伸手也就帮了。”
杜若叹道,“就怕阿耶不肯帮手,生生坏了阿姐的姻缘。”
海桐想到那日柳绩情状,惶惶然似无主幽魂,心知若是元娘尚在,柳绩绝不至于落得穷途末路,狗急跳墙。
她暗自揣测只怕二人已经和离,只不好明言,唯有勉力道,“如今二娘子入了王府,果真闹得不像样,王爷面上也不好看。但愿老郎官瞧着这条,容让大姑爷些。”
“姐夫那个脾气!即便是阿耶肯帮手,说话但凡不入他的耳,便要翻脸。何况他待阿姐,本就不过尔尔,怎会稍微忍耐?”
海桐奇道,“咦,娘子怎知大姑爷脾气如何,又怎知他待元娘不好?”
杜若一时语塞,烦恼地瞪了她一眼,只不理会,蹙眉道,“姐夫若与阿耶相争,阿姐夹在中间岂不为难。”
她越想越觉得此事难以了结,拘在灯前皱眉枯坐了半夜。
果儿离了乐水居,便收了面上轻刺薄讽之色,整了整衣冠,自去仁山殿复命。
初秋时节,殿前黄沙微微扬起,捎带几片枯黄树叶摩挲着兵士沉重的盔甲,四周静谧似无人,大厅里独长生与翠羽两人抱着胳膊值班。
见是他来,长生后退一步让他上了楼。
李玙在二楼书房临窗而坐,边翻图册边在纸上记着什么。
许是自幼习武的缘故,便是随意散座,他的身姿也极挺拔端正,目不斜视。阳光掠过绿色琉璃瓦倾泻下来,在他的头发上染出点点金色,勾勒出明锐飞扬的五官。
其实单论相貌,李玙算不上十分出色。
照果儿的眼光看,李玙俊美精致不及柳绩,杀伐决断的气场亦不及圣人李隆基,可他难得的是生动,动静之间蓬勃雀跃,英气逼人,极能招徕眼目,叫人顾不得细看眉眼便已沉溺。
就这种令人欲罢不能的魅力而言,杜若与他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合该共演一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