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李隆基下了朝, 只许高力士相随,信步穿越整座兴庆宫,走到花萼相辉楼上俯视长安街景。
熙熙攘攘的人流, 士农工商云集, 街市上一如既往的热闹,明亮的日光落在宫殿华丽的琉璃瓦上,耀目金光如水四处流淌。
高力士敛容垂首, 正色道, “老奴已探明, 近日宫闱局流言,说杨家太夫人曾有意将杨子佩献给忠王做孺人。”
李隆基讶然失笑。
“杨家人好大胃口,一女许嫁两家。”
高力士缓缓摇头, “并不是, 是忠王先不肯,当场拒绝了太夫人, 然后杨家才转投寿王的。”
“是么?”
李隆基收敛笑意, 脸色阴沉, 眼中透出异样的光芒,疾言厉色地追问, “三郎推拒世家,莫不是故意避嫌?”
都说天子之怒胜过雷霆之威,李隆基以‘杀神’称号闻名长安二十余载, 这会子音调陡然抬高, 连站在七八丈之外的披甲卫士都忽地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高力士仰起脸,翻了翻眼皮, 为难地回话。
“圣人知道, 自打出宫开了府, 忠王便不大愿意回宫走动,与老奴嘛,也不似幼时亲近。”
高力士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直视他人时就像佛祖跟前伺候的金刚一般,很有威仪,所以少年入宫时才得了‘力士’称号。可是高力士的性情却不似怒目金刚那般黑白分明,相反,在明敏易怒的李隆基身边,他不紧不慢的语调总能大事化小。
“也是,他那个性子,是喜是怒,连朕也瞧不大出来。”
李隆基喃喃自语,片刻又问。
“此女果然绝色?”
“杨家女容色如何,老奴未曾亲眼所见,不过忠王纳的杜氏着实美貌无匹,只年纪小些,待选时尚未及笄。”
“杜氏的出身呢?”
“也算名门之后,先祖即是太宗朝的杜如晦。不过现如今就破落了,阿耶在东宫做六品小官。”
高力士笑嘻嘻地扬起眉毛。
“还有另外一说。这杜氏的母亲姓韦,出自韦氏‘郎官房’,与忠王妃娘家挂着点儿亲眷。所以王妃一意要择了她,以后也好约束敲打。”
李隆基一愣,勾起嘴角,“朕这个儿媳倒是花样多。”
他想了想又笑。
“不过杜氏若是顶美,三郎一见倾心,大约便做顺水推舟之势笑纳罢了。原来三郎与朕有几分相似,惜色爱色,不忍美人儿流落。”
“可不是,父子都行三。”
李隆基哈哈直笑,“难怪独他府里儿女多,是个怜香惜玉的。”
笑了半晌,李隆基的眉头皱起来。
“倒是阿瑛,人前装作夫妻恩爱模样,骊珠担心他子嗣稀少,几次替他府里添人,他都不肯,原来用意在此。想来他是不满意朕给他挑的这个薛氏,母家太过于衰微了。”
“杨家前朝无人,独一个杨慎怡牛心古怪,不堪大用。”
李隆基挥挥手,眼瞅着高力士,“那是个呆子,不必理会。倒是你,日日在宫里混,不上前朝看着,如今也迟钝了。阿瑛冲着谁,你瞧不出来么?”
高力士忙道,“杨郡公膝下也有七八个女郎,却不曾参选。”
“杨慎矜得朕重用,自不必蹚浑水。混在其中瞎搅和的,多半还是长宁,哼,韦氏余孽,竟还自以为金枝玉叶,朕容她活到今日,已是法外施恩。”
李隆基向来厌弃韦皇后遗脉,高力士捧着拂尘不言语。
“朕记得,阿瑛已有三十多岁了?”
“太子景云元年生人,确已年逾三十。”
李隆基眼风冷峻,傲然瞧着天外流云,“他既然开口,朕便允了他。朕倒要瞧瞧他能翻出什么花来。”
“陛下圣明。”
李隆基意犹未尽,咂咂嘴又道,“朕这几个年长的儿子,各个都有些小心思。五郎、八郎依附阿瑛,多半背地里嘀咕朕偏爱惠妃,辜负了丽妃赵氏。”
“丽妃娘娘性子与惠妃娘娘大大不同,心思太重,面上越是装的若无其事,心里越是在意极了。”
高力士顿一顿,“所以寿数也浅。若是想开些,活到如今,太子对陛下也少些芥蒂。”
“哼,她看见刘氏临死之前,连升两级封了华妃,便以为可以比照着立后。然刘氏岂如她那般贪得无厌?儿子已做了太子,还非要占住皇后头衔。天下的好事都叫她一人得了去。”
“丽妃娘娘是任性些。”
李隆基愤愤然,平日端惯了的和气面容变得阴郁。高力士深知丽妃刚死时他对太子还有几分歉疚,时日长了,却嫌儿子不够体恤。
“大郎是个大老粗,一根直肠子通到底,日日与王妃较劲,待弟弟们倒是实心实意。三郎嘛——”
李隆基摸着花白的胡子想了想,“心里未尝不念着他生母。”
高力士劝道,“陛下,太子是丽妃娘娘亲手抚养长大的,自然孝顺。忠王可是打小儿抱到先皇后宫里的,杨氏的样貌他恐怕都不认得。”
提起先皇后王氏,李隆基心头越发不快,口中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高力士察言观色,故意笑起来,“有桩笑话老奴念叨给陛下听听。”
“怎么?”
“上回忠王向老奴抱怨,说忠王妃和鄂王妃亲热的很,成日搬忠王府库里的东西给鄂王府用,忠王说了几回她也不听!忠王气的直骂女人只顾得娘家,不管夫家。”
李隆基愕然大笑。
“三郎怎的这般小气,诸位亲王里头,独他的封地最富庶,他娘子搬了什么好物件儿给四郎?”
“哪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几匹蜀中来的料子。听闻鄂王妃喜□□饮,逢年节大摆筵席,想是鄂王的俸禄供应不及,她又是庶出,回娘家讨不到好处,便尽指望阿姐了。”
李隆基笑道,“儿子们不和睦,儿媳们却要好的很呢!你去传朕的意思,三郎小气,叫四郎来朕这儿领料子。”
“这话真传出去,鄂王妃没脸出门见人了。”
高力士脸上陪着笑,心头暗暗揣起疑问:圣人难得直言对儿子们的看法,却是连提都不曾提一下寿王李瑁呢。
长宁公主府。
自那日李隆基点了头,宗正寺便速速拟了条陈,命宫闱局往长宁公主府下聘。
长宁日日与杨玄琰并他几个养女怄气,正忙得人仰马翻,忽然听见人报说宫闱局抬了一千贯钱并二十四箱聘礼来,登时大怒,冲到二门上向来人问。
“寿王妃出阁已有数日了,你们这起子糊涂奴才,抬现钱来是什么意思?当我们杨家嫁出去个妾侍么?”
赖太监不阴不阳的笑了笑。
“公主说笑了,老奴今日来,是为太子良娣下聘。这良娣秩正三品,不是妾侍,难道是正妃么?”
“什么?”
长宁猝不及防,倒吸一口冷气,厉声追问。
“我们家哪里来的太子良娣?”
一个过气的公主,生母乃是罪过极大的韦后,能活到今日已是圣人开恩,却还这般趾高气扬不知深浅。赖太监的脸上不好看,正要发话,忽见杨家太夫人拄着拐匆匆走来。
她气喘吁吁地插到两人中间,顾不得长宁,先向赖太监道,“这位中贵人面生的很,想来不是飞仙殿的人,头次上门,很应该留下用个便饭。”
赖太监微微一震,知道她有意抬惠妃出来镇场面,然仔细一想,太夫人是惠妃的亲舅母,册立杨玉一事乃是惠妃亲自踩着杨家脸面做花样。
那——底下人还有什么可忌惮的?
他哼了一声,将拂尘一甩,傲然道,“老奴是宫闱局的人。”
太夫人颤巍巍点头。
“哦。不知中贵人可是走错了人家儿?”
头先那批待选女子,皆是由王洛卿领头的‘花鸟使’从大江南北搜罗而来,汇聚到长安城后,再由宫闱局挑选检查,一一摸清底细,方能送到皇子眼前。其中最出色的便是杨玉,她的身世如何,赖太监一清二楚。
杨家为了将寿王妃的名头收入囊中,全无廉耻之心,纳娼家之女入族谱。
此节外人不知,宫闱局内部却是津津乐道,早议论了个底朝天。
赖太监鄙夷地瞧着太夫人,故作诧异地问。
“太夫人莫不是忘了?上巳节选秀,杨家四娘可是参与了的。”
太夫人胸中一凉,心头发狠,抬眼瞥见他面带讥讽冷笑,登时又羞又恼,顾不上被刺伤的自尊,悍然回击。
“四娘虽然去了,可是娘娘取中我家五娘子为寿王妃,四娘自然落选,如今我家已在为她议亲了!”
这老太婆死鸭子嘴硬。
赖太监无奈,回身叫跟着的人放下箱笼,摊开双手。
“太夫人何必为难老奴?难道宗正寺硬要栽给杨家一个良娣吗?此事是真是假,唤杨四娘出来一问就知道。”
太夫人嗓子发哑,仍坚持道,“四娘根本不在京中,如何询问?”
赖太监不耐烦,阴阳怪气地质问。
“那依太夫人的意思,是叫老奴把这些东西再抬回库里去吗?东西倒好说,待日子到了,太子问起良娣何在,老奴要如何回话?”
世上最难惹的便是狗仗人势的东西,太夫人犹豫再三,吞吞吐吐说不出话。
赖太监冷笑两声。
“满长安城里,果然是杨家腰杆子最粗,浑不把宗正寺放在眼里。头先那个杜家,好端端的正妃变成了没品级的妾侍,不也忍气吞声的受了么?”
太夫人惶急不堪,嘴唇由白变紫又由紫变白,终于憋出两个字。
“娘娘——”
“不必了,我的女儿,我知道。”
旁边静默许久的长宁忽然出了声。太夫人面色大变,嘴唇颤抖,徒劳地把手搭在长宁胳膊上。
浓烈的阳光从天空倾倒而下,投在光秃秃的青石板地面上,带着一股不由分说的强悍。
长宁缩着肩膀,整个人比刚才瘦小了一大截,有气无力地说,“宫里自然是不会错的,来呀,大开中门,迎中贵人进去。”
赖太监满意地笑了笑。
“这才是嘛。公主历经两朝,什么场面没见过?老奴多句嘴,如今放眼满朝文武,还有谁家比得上杨家,左手拉住了寿王,右手拉住了太子。啧啧,这尊贵,独一份儿啊!您瞧韦家,虽然出了三个王妃,那也不如杨家威风。”
太夫人明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来,可还是气的心口发胀。
杨家忍辱负重,所图不过是站稳惠妃这条大船,可叫子佩这么一折腾,全白费了。杨家真正的女儿做了太子良娣,惠妃哪里还会把杨家当自己人?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终究没有再说话。
长宁硬撑住一口气,勉强应付着送走了赖太监,立时再忍不住,操起茶盅就狠狠向地上砸,大声呵骂奴婢。
“快去歇凤山庄把那个死丫头给我拿回来!狠狠的打!”
太夫人凄惶道,“现在打还有什么用?你便是把她打死也晚了!”
※
“阿娘自然是不舍得打死她的。”
长宁冷冷剜婆母一眼,声音里透着凉森森的寒意。
“阿娘把她养在身边多年,教的尽是些曲意媚上的手段,歌曲、舞蹈、诗词,样样比着皇子们的喜好来,这是教导王妃吗?阿娘本就打算让她做个贵妾,与正妃一争高下。今日从亲王的贵妾换做太子的贵妾,阿娘还要偷笑赚了呢!”
太夫人急怒攻心之下再受冷语,忍不住捶胸顿足,连声哀泣。
“好好好!各个都怪我,连你也怪我!子佩心里只怕也恨毒了我!我图什么?我一把年纪的人了,铺这条路是给谁走的?还不都是为了你们?儿女债啊!”
长宁冷笑数声,抬起下巴反击。
“阿娘少拿这套鬼话哄人。当初你送庶女去武家、李家几房儿孙做妾,分明打的是一网打尽的主意。凭是谁出头,都有你的好处!可惜莹娘命薄,明明赌对了,半道儿上又死了。若非如此,今日阿娘正该得意,稳稳拿捏住忠王,随他爱挑子佩还是子衿,有品级还是没品级,阿娘都乐意。反正屈身事人的不是你!”
太夫人被“屈身事人”四个字扎的浑身发颤,指着长宁直哆嗦。
“你,你,你我婆媳二十年,亲如母女,你今日是要恩断义绝了吗?”
长宁一股热泪涌上眼眶,愤然指着兴庆宫的方向。
“母女?宫里头那个杀了我阿娘!你非要叫我的儿子娶了他的女儿,你又逼我女儿去服侍他儿子!”
太夫人的脸色随着她大逆不道的话语急剧转变,赶上来捂她的嘴,动容道,“别说了!你不要命啦?!”
长宁难过不已,死命晃着脑袋,大哭着叫。
“我只有这一双儿女,如今一在曹营一在汉,往后可怎么办啊?”
太夫人被她哭嚎的痛不欲生,下意识扶住脑袋,便觉忽然之间天昏地暗,眼前一片飞沙走石,直挺挺向后栽倒。
她这一病便未再起身,惠妃猜到根底,心中有愧,派四宝流水样往长宁公主府送补品药物,顺带还置办了一份厚礼给子佩添妆。有她的面子撑住,杨家人心里好过些许,也就没有真的打死子佩,不过长宁还是将自己关在院中,坚决不见子佩的面。
扰攘之中,子佩委委屈屈出了阁,与娘家越发疏远,因此更要铆足了劲儿撒娇撒痴博得太子宠爱,短短月余已与太子妃薛氏起了两场龃龉,闹得狠了,便使婢女回娘家叫屈。
然太夫人与长宁公主皆不愿出面,她便又向兄长杨洄哭诉。
杨洄听得动怒,屡屡欲上门去替妹子讨回公道,皆被咸宜拦了下来。
这日,杨洄陪着咸宜往飞仙殿探望惠妃,子佩身边的沉星竟又找上门来,不顾忌惠妃在场,哭哭啼啼说子佩被薛氏罚跪,跪的膝盖红肿不能站立。
碧桃、茜桃等宫女自幼在内宫服侍,见惯惠妃在李隆基跟前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威风,从未目睹寻常人家妻妾相争热闹场面,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听。牛贵儿挥着拂尘不耐烦的咂了咂嘴。
惠妃坐在上首,听沉星说话夹缠不清,微微皱起眉毛。
杨洄见状急切喝道,“子佩当真胡闹!飞仙殿何等地方,沉星速速退下。”
“都是一家子,这有什么呢。且听阿娘处置。”
咸宜拈了一颗蜜饯塞进杨洄嘴里,柔声轻笑。
杨洄见惠妃不厌弃,忙道,“儿臣不孝,惹得这婢子找些小事来啰嗦。”
惠妃笑而不语,面上露出几分看热闹的好奇。沉星极是伶俐,见机忙抹了满把眼泪,膝行几步上前,连连叩头。
“我们娘子在家何等金尊玉贵捧着养大的,除了老郎官弹过她几个指头,还有谁敢违她的意思?如今嫁了人,反受尽了薛氏磋磨。她还顾虑皇家脸面,不肯往宗正寺求公道。今日奴婢斗胆寻到宫里,实在是怕她忍不下去了呀!”
宗正寺处置宗室纠纷,原见惯公主打了驸马,或是亲王后院起火,却从未见过妾侍唱念做打,堆叠出全套戏码。惠妃听得好笑,拿帕子抹嘴,示意碧桃说话。
碧桃踏前两步,牵了沉星起身。
“杨良娣懂事大方,不肯四处叫嚷。你是她身边人,需得勤走动些,向公主、驸马通消息。”
沉星听得大喜,砰砰地磕头,“还望娘娘为我家娘子主持公道。”
碧桃道,“可是惠妃娘娘毕竟不是太子的生母,也不是皇后,出手管教太子后宅之事,难免名不正言不顺。”
沉星跌坐在脚跟上,茫然道,“那——还有谁能管?”
方才她喊出宗正寺之语,本就是胡乱攀扯,其实子佩自恃贵重,并不肯向外臣诉说委屈。
碧桃如何不懂,微笑道,“你先回去,就说惠妃娘娘的意思,请良娣权且忍耐些,娘娘记挂着她,心里有数。”
沉星听出逐客之意,忙三跪九叩退了出去。
杨洄面红耳赤,颇坐不住,待沉星走了随口指一事避出来,两口子打道回府。
咸宜倚在软轿里,两面帘子都掀起来束在轿顶,天气闷热,偶有清风,杨洄出了一头的汗,吩咐抬轿的内监。
“走快些,往龙池边上去,借点儿水汽清凉。”
咸宜闲着看景致。
龙池边垂柳依依,碧绿丝绦随风摇曳,两只仙鹤站在池边梳理羽毛,骄矜姿态怡然如画。池边又有太湖石堆叠成山,唐菖蒲的橙色与飞燕草的紫红点缀其间,尽显鲜艳灿烂的夏日风光。
她整了整衣衫,见杨洄眉头还皱着,便殷殷劝慰。
“阿洄休烦恼。太子册妃已有十年,素来相敬如宾,从未红脸。薛家如今虽然破落,可是二嫂出了名儿端庄雅正,不是那种不容人的小家之女。咱们家四娘又是甲姓士族出身,以良娣身份入门,背后还站着你这位驸马爷呢!薛氏岂敢小瞧了去?不看僧面看佛面,咱们家子佩受不了委屈。”
咸宜贵为公主,却这般温柔懂事,一意开解杨家的腌臜事,杨洄心下感动,隔着窗子紧紧握住咸宜的手。
“昨儿夜里闹睡不好,如今手心里又汗津津的,还是再找个大夫来瞧瞧的好。”
内监、宫女跟了一大群,人人都忙不迭低头,咸宜红着脸抽出手。
“子佩这件事,阿洄想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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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佩匆匆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