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便好了!”
英芙大喜, 一扫连月以来被李玙排挤打压的愤懑难当,猝然站起身。
“二哥在兖州刺史任上已坐了近十年,向来办事稳妥, 如今调回京城已是嘉奖, 竟能做到长安令!我还以为圣人会先给个六部侍郎的衔儿,慢慢爬。长安令也是四品,却既是百姓的父母官, 又是亲贵们的大掌柜。做好了这个位置, 人望也有, 人情也有,竟是给拜相铺路呢!”
她大步离开床榻,兴奋地问, “诶?长安令秩正四品, 本不当配金鱼袋啊。”
青芙的目光在金鱼袋上流连,也有些怀疑。
“这是圣人着意恩赏的?二哥在京外做官, 难有近身表现的机会, 竟有如此机缘, 看来前程远不止于此。”
英芙忽然想起一事,转头冲雨浓拍手笑。
“想不到二哥未满三十已有入阁之相, 我还指望王爷作甚,六郎的前途自有他母舅家可靠。”
雨浓嗤笑道,“可不是, 王爷连个名字都求不下来。”
姜氏目光连闪, 冷眼瞧着。
青芙问,“你要指望二哥做什么?”
雨浓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咱们六郎如今光秃秃的没个名头, 竟被他人踩下脚下!奴婢如何服气, 王爷在圣人跟前没有脸面, 还不如郎官替王妃进言呢。”
一时冷场,姜氏恍若无事,青芙皱着眉头。
英芙补充道,“这……这也是替二哥争争脸面,前番的家书,二哥看了吗?”
“胡闹!”
不待姜氏回答,青芙已轻轻咳了一声,正色道,“你太逾越了。六郎是宗室子,前途岂可寄望于外姓,此话切切不可为王爷所知。”
英芙颇不服气,眼瞧着姜氏,咬着唇道,“二哥,二哥的意思呢?”
“咱们姑嫂关起门讲私房话,说说无妨。不过六郎的爵位且不提,先说你二哥的前程。”
“二哥的前程?好的很呀。”英芙纳闷儿。
“如今三省六部未有出缺,张九龄手又紧,要入台阁,还需再找机会。”
她看着英芙,“你二哥的意思,这个机会要着落在你身上。”
英芙诧然,先是一喜,复又瑟缩起肩膀。
“我,我恐怕是不成的,王爷于政局并无所图。”
青芙听了大失所望,身子重重向后一顿。
英芙也气,话音里含着掩饰不住的愤愤不平。
“王爷虽无斗鸡走马等癖好,瞧着舒展大方极潇洒的,性子却是人想象不到的怯懦别扭。日前惠妃娘娘为诸位皇子挑选妾侍,杨太夫人有意将孙女献给王爷。我原意迎回府里给个孺人之位,待二哥回来,恰可与杨家携手。可他倒好——竟像太夫人成心坑害他一般,畏之如虎!一口气推脱干净,反纳了个杂官之女进来。”
姜氏微微一笑,将金鱼袋捏在手里随意摩挲,口吻家常而亲昵。
“你猜此物从何而来?”
英芙茫然以对。
“你府里可有个叫长生的小太监?”
“长生?”
英芙双眸骤然缩紧,不置信地问,“这,这是王爷的金鱼袋?”
初夏阳光温暖而不刺目,纱窗里漏下明光锦绣,映着三人身上的绫罗珠翠和屋中的宝器琳琅,拂了一身灿烂光影。
青芙的目光在姜氏和英芙身上来回晃荡,唇上浮出一抹浅笑。
姜氏殷殷笑问。
“两口子打什么擂台?方才我见你站在王爷身边一言不发,还以为闹了多大的别扭呢?他不愿纳贵妾,兴许也是顾虑你。怎么?你已收服了那张孺人吗?”
英芙面色一滞,酸溜溜地垂头咕哝。
“二嫂哪壶不开提哪壶,那是王爷的青梅竹马,我如何辖制得住她?”
青芙失笑,揶揄道。
“族学里教你的本事都白费了。好端端的,为点子妾侍的小事与郎君失和。英芙,当初的作业本子还在么,再翻出来瞧瞧?”
两人一搭一档挤兑的英芙无话可辨,只得闭口不言。
雨浓插口,“这一个多月王爷都不曾来明月院,前几日王妃得了新鲜熊肉,做了烤肉送去仁山殿,才知道王爷已多日不在府中。”
姜氏抬手止了雨浓话头,英芙正在凝神思索,并未留意。
姜氏道,“你且仔细想想,王爷究竟为何不满?你从前与张孺人针锋相对,闹得鸡犬不宁,他可有气恼?如今你是发卖了他的宠妾,还是打杀了他的婢女?”
英芙张着嘴发怔。
——怎么?
上巳节选秀后,李玙屡屡找茬,难道并不是为了杜若么?
她思之再三,恍然大悟,轰然大声叫道,“原来他未必无心政局,只是嫌我做事不利落,留下尾巴,拖累了他?!”
“阿弥陀佛,痴儿终有所悟矣!夫妻贵在同心,不论王爷志向高低,你都不可与王爷失和。你再多想想,王爷的志向究竟是高是低?”姜氏意味深长的看一眼青芙。
“至于和尚道士的话,顺耳便听听,过于虚无缥缈的,不用放在心上。”
青芙微微眯了眯眼,疑心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她尚未开口,姜氏又道,“我听表哥说,忠王风流多情,待妇人极贴心小意儿,若不是惹急了,怎会刻意冷待你?”
姜氏的表哥正是时任礼部尚书的李林甫,嘴甜能言,在圣人面前颇得脸面。雨浓听人夸奖李玙风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过忌惮姜氏,未敢再出声。
英芙左思右想,越想越糊涂,索性压低声音问出来。
“二嫂,哥哥的意思难道是,王爷有意夺嫡?”
院中花树明媚的光影被雕花窗格滤得淡淡的,英芙半臂上细细碎碎的蝶恋花跳跃闪动,似成群天真明媚的少女。
青芙愕然地瞪一眼英芙,神色在光影明昧中看不清晰。
姜氏失笑。
“诶,你几时才学得会,对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啊?”
英芙一手一个牵住两人,恳切道,“二嫂,对旁人,哪怕是王爷,我也不曾这般直言过。可是再防备你们,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姜氏慢慢摩挲着光洁的茶碗,意味深长的叹息,目光中透出清晰而冰冷摄人的审视。
“头先我还纳闷儿,王爷何必把金鱼袋送去兖州,叫你在家书里带一句不就成了吗?亲王交接边将乃是重罪,这千里迢迢的,路上被人瞧出破绽可怎么好?更何况咱们韦家,在外有人掌兵,在内能提拔几个近身侍候圣人的笔杆子,姻亲故旧遍布大江南北,这重重叠叠的,再添上两个亲王,一个嗣王,越性说句没轻重的浑话——要谋反也够了。”
“——二嫂!”
英芙才喊出声,就被姜氏从容不迫地抬手打断了。
“就听你方才那句问话,难怪王爷不愿与你交心,情愿冒险直接找上你二哥。你以为从闲散王爷到储君位置,只有一步之遥吗?”
青芙和英芙都被她话里的意思吓住了。
英芙紧握的手指微微发白,青芙战战兢兢瞧了眼院中站着的宫女内侍,拿帕子掩了嘴。然而始作俑者姜氏却十分坦然,仿佛三人聚在一处谈起‘谋反’理所应当。
“太子行二,自册封以来无功无过,若非要挑拣错处,唯有缺乏嫡子而已。然而圣人正当盛年,往后看五年十年,太子嫡子总会出生,即便薛氏不生,难道不能休妻再娶?不能寄名妾侍之子?嫡子之言,本就不足为虑。即便太子言行无状失了储位,郯王居长,可争之;惠妃盛宠,寿王亦可争之。再往下数,才轮得到忠王。”
她轻言细语娓娓道来,将储位之争条分缕析,令英芙颇有耳目一新之感。
“既然如此,二哥为何决意投效王爷?”
“你二哥在外兢兢业业十年,宵衣旰食,事必躬亲,此番回京述职,原以为劳苦都看在圣人眼里。却不想圣人金口玉言,说提拔他是因为你们姐妹做了亲王正妃,他便算作皇室近亲,只字不提他的苦劳,更莫说功劳。”
魏晋以降,朝野注重阀阅,选官注重‘恩荫’资历多于才干。韦氏一族兴旺发达,历九代而未衰,多受益于此。就连韦坚本人,年届弱冠即出京承袭兖州刺史职位,也是因为太宗制定的‘功臣世封刺史’制度。
圣人这么说并无过错,可是姜氏神色中却有掩饰不住的愤愤不平。
英芙诧异之余暗暗心惊,肃然明白二哥的志向远不止于六部尚书的‘同三品’之职。二哥是翱翔高空的雄鹰,他虎视眈眈的,恐怕是如今大权独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左相张九龄。
‘同三品’与‘三品’,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青芙也品出味道,眸色悄然凝滞,但姜氏脸上还是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他还年轻,官场生涯不死不休,往后看还有二三十年。靠恩荫熬资历,他不服,我也不服。如今忠王主动招揽,他自然万死不辞。何况与你同行,彼此照拂,也很好。”
兄妹二人一母同胞长大,自韦坚出京后生疏了许多。原来在哥哥心中,仍愿意陪自己行一条险路。
英芙看着姜氏宁和的面容,心中一片感动。
“如二嫂所言,王爷距离储位甚远,如他并无志在必得之意,只想延揽台阁重臣,以作日后靠山,不是耽误了二哥?”
“六娘是一片真心向着娘家啊,所以倘若我行事不周到,拖累了六娘,你二哥必要拿我问罪。”
姜氏凝望英芙,目光中有赞许之意,片刻却扭头看向青芙问。
“你说是不是?”
青芙忙不迭点头。
英芙又问,“二嫂并不赞同我嫁王爷,为何同意二哥做他手中刺刀?”
“不是才告诉你,夫妻贵在同心吗?他有凌云志向,我怎能拖他后腿?至于前路如何,时也命也造化也,我都认了。”
她待韦坚情意拳拳,为求相伴不惜以身犯险,英芙又是羡慕又是佩服,再看青芙年纪轻轻便绝了再嫁之心,想来与薛王也是伉俪情深。至于自己,却不知与李玙能不能白头偕老。
英芙握住姜氏的手道,“有二嫂这样的贤内助,实是韦氏大幸。二哥得妻如此,也是他一世的福气。”
姜氏笑意温柔,“往后若有不测,还请两位妹妹无论如何保存兰亭。”
英芙、青芙大受震动,齐声郑重应道,“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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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氏的战前动员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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