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宜回转公主府时, 见太夫人和长宁两婆媳相携等在门口。
太夫人一身松香色衣裙,拄着拐杖,望之固然老态龙钟, 就连身边通身赤红衫裙的长宁也是疲态毕露。至于杨慎交、杨洄父子, 却还是不知影踪。
太夫人见了咸宜,拄着拐杖颤巍巍迎上来,堆着笑问。
“公主奔波辛苦, 未知飞仙殿内情形如何啊?”
咸宜对两层婆婆原本都抱着礼尚往来, 似近实远的态度, 此时却生出同舟共济之感,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只唏嘘着摇了摇头。
太夫人面色一沉。
长宁道, “唉, 这也是杨家的气运,不成便不成了罢。”
珊瑚忙从袖中取了洛阳金铺的契纸捧给两层婆婆瞧, “回禀太夫人, 这是娘娘听闻公主有孕, 特意赏来玩儿的。”
太夫人记挂册妃大事,哪里把区区金铺放在心上, 接过来瞧两眼便随口敷衍。
“到底是娘娘出手大方。”
咸宜哂笑着看向长宁,“这样的铺子,从前阿娘出嫁, 韦皇后不知道陪送了多少, 如今倒是我的丫头眼皮子浅,稀罕起这个来。”
咸宁向来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外向性子, 极难露出怨怼之意。
长宁愣了愣, 品着这话里的意思, 既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也不是冲着太夫人,倒像是冲惠妃。
她忙笑道,“从前宫里花用散漫无数,想来如今娘娘是个谨慎人。”
咸宜的笑意稀薄如汤面儿上撇的那一点子油花,略有点儿意思罢了。
“是吗?阿娘是公主出嫁,我也是。可是阿娘富可敌国,我却只能得着这个。”
她又是笑又是叹,捻起契纸在风里甩了甩,随手往珊瑚怀里一抛。
不过是耍小孩子脾气,太夫人呵呵直笑。
“今日公主想是与娘娘拌嘴了,尽说些糊涂话。需知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难道娘娘把圣人的内库全搬给你么?”
说者无心,咸宜听来却不是个滋味儿。
“也是我傻,真以为阿耶阿娘的东西,便是我囊中之物。”她冷笑道,“太夫人说的是。如今杨家在飞仙殿算的什么呢?”
她便将圣人与惠妃之意一一转述。
太夫人与长宁不约而同垂下头。
太夫人久经世故还撑得住,长宁希望覆灭尤其失望,脸上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脚底微微发软,幸好有婢女连忙扶住了。
太夫人深深叹了口气,仰头站着,黯然道,“既然如此,老身还是亲自去迎了杨玉来家才好。不然旨意下了,从别处发嫁,成何体统?”
咸宜迟疑,“子佩在歇凤山庄已有月余,再住下去,只怕要生出怨怼。”
长宁轻轻吁出一口气,冷笑道,“杨玉又不是杨家生养的,本就没有多少情分,万一子佩回来冲撞了她,阿娘这番打算岂非全部白费?”
太夫人只当听不出她讥讽之意,揉了揉太阳穴,重振精神,向身边管家婆子吩咐采买丫鬟,置办衣料首饰等语。
咸宜从来是个甩手的掌柜,多一星俗务都听不下去,连自己府里的账目尚且三年不问,何况旁人家里?
她听得一头雾水,偶有一句半句飘进耳朵,也是未解其意,整个人悠悠荡荡,仿佛离了魂,末了还是长宁看出来。
“咸宜有孕,不必陪在这儿了,快回房歇着去。咱们走了。”
咸宜这才醒过来,依礼向两层婆婆道恼离去。
待出了房门,珊瑚便道,“公主方才想什么呢,呆呆的。”
“我在想这个孩儿生来作甚?你瞧长宁公主生了一儿一女,如今杨家荣辱关头,儿女都不在身边。”
珊瑚皱着眉头揣摩她话音,却不解其味。
“所以公主的前程不在驸马,还是在宫里啊。”
珊瑚点头,“公主自然是要常回宫看望娘娘,娘娘如今天天谋算着十八郎的事儿,奴婢听着碧桃话音儿,仿佛是钻了牛角尖了。”
“正是,这事儿我很该筹谋筹谋。”
过了两日,暑气渐盛,咸宜新做了衣裙,又至飞仙殿,却被碧桃拦在外头。
“里面是谁?”
碧桃神色慌张,张望着左近并无闲杂人等方低声,“娘娘召了杨玄琰觐见。”
“什么杨玄琰?”
“就是,就是与府上三爷认了干亲,要连宗的那个蜀中商人杨玄琰啊。”
咸宜一愣。
妃嫔召见外男入宫觐见极是不妥,难怪碧桃这般神色,生怕被人瞧了去。宫中虽无人能与惠妃争锋,但若传进阿耶耳朵里就麻烦了。
为着叫雀奴如意,阿娘竟纡尊降贵,将区区商贾召入飞仙殿。
她微微摇了摇头,低声叹息,“那我改日再来。”
碧桃躬身行礼,眼瞧着咸宜,意有所指道,“公主往后勤着来些。”
咸宜默然离去。
乐水居。
六月是石榴和紫阳花的时节,大团大团的金灿阳光在天空中烈烈绽放,偶有几缕漏过青翠树叶的枝桠缝隙,在光滑的鹅卵石上投下一片斑斑驳驳的支离破碎。
杜若才洗了头发还未干,一时淘气,叫人搬了贵妃榻摆在石榴树下,特意铺了一张杏子黄的软垫,又开库房翻了几只水缸尺寸的宝蓝色大陶盆出来,将花房才送来的几盆粉蓝色的大紫阳花挪至陶盆里。
那花球比马球还大,一盆里密密扎扎结了七八个球,团团簇簇似绣球般。
李玙走来时,便见院子里石榴红与杏子黄娇艳鲜亮的底色上,独杜若穿了浅碧色柳叶纹错金双凤束腰长裙,摇头摆尾,灵活得似一条游鱼,将一朵硕大的紫阳花当毽子踢得花样翻飞,手腕上碧绿的镯子闪闪烁烁。
紫阳本就是四五十朵小花团簇成大球的,被她踢得花瓣刷啦啦像雨似的四处乱溅,粉蓝色的绣鞋在裙底时隐时现,与那花球相映成趣。
李玙看的一时兴起,出其不意飞身插进来,抢过花球便来了一招高吊。
杜若眼看着花球高高飞上半空,心知李玙身高占优,这个球决计等不到它落下便要截走,当下摘了手腕子上套的七宝手串向他劈面丢过去。
那手串分量十足,论价值是李玙送来那盒首饰中最贵重的,拇指大的红蓝宝、祖母绿、琉璃、珊瑚叮叮当当七八个,卷着呼呼风声凌空而来。李玙再想不到她好胜至此,侧身躲过,顺着力道张开右掌堪勘接住。
杜若便趁着空隙又抢了花球在手,狠狠心一脚将它踢得彻底散开,轻软盈透的花瓣砰的一声似烟花爆过撒了一地。
李玙悠然笑道,“二娘子好小气,自己的东西,旁人才沾边儿,就全踢烂了。”
杜若站稳吁吁喘气。
她头发只松松挽个低髻,发尾插着兰花,面上薄施朱粉,遭汗渍浸得油汪汪的,越发晶莹闪亮,油胭脂抹得嘴唇鲜红,耳边坠着镶红宝石的金坠子,水晶发钗摇摇欲坠。
她随手摘了发钗,长发哗地披散开来,犹如流淌的墨汁,包裹住鲜润饱满的脸蛋如桃花娇艳。
杜若没好气儿,“殿下允文允武,跟小女子抢什么花球。您不来我还能多踢一会儿呢。”
李玙摇摇手,“明月院里乱成一团了,也就你这儿还清静些。”
他大踏步走到贵妃榻坐下,将腿一伸。
铃兰见杜若主仆全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忙赶过去半跪着替他脱了黑鸟皮靴。李玙将两手垫在脑袋底下,躺着看着天上流云,径自发起怔来。
李玙自说自话盘踞了自家娘子专门布置的好地盘儿,海桐忙叫小丫头回房搬了一张矮凳出来摆在榻前。
杜若翻了翻眼皮不肯坐下,反向后退了一步,背着手倚着石榴树,火红的榴花底下她通身青翠清朗,像一棵堪堪发芽的嫩柳。
“六郎毕竟是早产,恐有不足之症,多召些太医医婆看着,好叫王妃放心。再者,王妃母家派了几个积年嬷嬷。明月院地方浅窄,想是忙乱些。”
李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杜若又道,“其实只要殿下守在府里不出去,王妃心里总是定的。”
李玙看了看院中绕着伺候的诸人,蕉叶赫然在列,便嬉笑着拍了拍软塌,一双桃花眼亮闪闪的招摇。
“她生她的儿子,我乐我的。二娘,过来坐。”
他一意故作轻佻行径,将自己当杆枪戳在旁人眼里,杜若狠狠眨巴了几下眼睛,摁下怒气,嫣然一笑,轻飘飘裙角晃过贵妃榻,仿佛沾上了李玙的脚尖。
她堆着满面的笑意。
“披头散发不成体统,妾去理妆更衣,劳殿下稍待。”
海桐跟着她转到后堂。
杜若一进屋便把发钗甩在梳妆台上喝道,“你去,叫人烧水,我要沐浴。”
海桐奇道,“王爷还等着呢,你洗澡又慢,折腾一个时辰,他怎么办?”
“我管他的!”
海桐催了三四桶热水,杜若先叫把橙香花水倒在浴桶里,泡了一会儿,又嫌气味寡淡,就全倒了换水。
李玙躺在院子里,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盏茶吃的没了味道,还不见她现身,两道长眉便立了起来,再看铃兰、蕉叶两个也是满面狐疑,遂板着脸问。
“杜娘子怎的,今日不适吗?”
铃兰忙道,“奴婢去瞧瞧。”
她赶到后堂,正听见屋里海桐说,“娘子向来最喜欢玫瑰花水,今儿怎么也闻不得了。”
杜若扁着嘴慢腾腾道,“不是我不喜欢,上回王爷说这味儿太冲,叫别用了。偏我又给忘了。”
“这样要紧的事儿娘子也能忘了!”饶是铃兰多么稳重的人,听见也不免发急,忍不住在外头插嘴。
“杜娘子诶!这些事下次都说与奴婢,奴婢替您记着。只是王爷方才已经催起来了,这都大半个时辰了,娘子再不出去,就像成心撵王爷走啊!”
“那怎么办呢,再用什么能掩了玫瑰的味道去?”
“玫瑰味道最是霸道,这可怎么好?”
铃兰急的搓手跺脚,正在无可奈何之时,便见蕉叶走了来笑,“杜娘子莫急,王爷等得不耐烦,已回仁山殿去了。”
房里杜若扬起嘴角一笑,拍着水花故作惶恐,大声道,“这回当真得罪王爷了,妾有几条性命够填补的?只有请蕉叶姐姐给做两道点心待会儿送过去了。”
蕉叶晃了晃脑袋,弹着指甲卖弄。
“素日王爷爱吃的,都是明月院里做的最好,奴婢那点儿微末手艺,如何拿得出手?”
杜若从窗缝里瞥一眼洋洋自得的蕉叶,扬声道,“是,王妃那里事多,妾便不拿小事去添乱了,都劳蕉叶姐姐看着安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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