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唬了一跳, 一起惊叫出声,接连往后躲避,待手牵着手站定再看时, 却是金冠玉蝉, 整整齐齐的一个远游三梁冠摔在地上。玉蝉太小,还完好无损,那金冠已砸出一块凹陷, 断不能再用了。
子佩倒吸一口凉气, 边东张西望边大惊小怪地问。
“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光天化日之下,竟把亲王冠冕给扔出来了?这已是违了制,按律当戍边一年。”
“独你念过《唐律》么?”
杜若嘴上揶揄, 其实也是一阵心惊肉跳, 眼神盯在远游冠上错不开。树梢上蝉一声迭一声嘶鸣,声音枯哑干瘪, 搅得她心里一阵阵发烦。
几个婆子生怕惹祸事, 赔着笑脸催促。
“二位娘子, 这天色看着要落雨似,不如早些回吧, 那帕子不妨事,过后必送去府上的。”
“我的东西,我自然要拿了再走。”
子佩只顾啰嗦, 不远处传来几句男子口角之声, 语速极快,但音调压得低低的, 难以分辨争吵何事。两人故意站着拖延, 便有内侍匆匆过来捡起远游冠, 见到二女满面惊疑不定,忙行了礼问安。
子佩装作若无其事地问,“王爷跟谁动这么大的气呢?”
内侍恭谨答道,“两位王爷闹着玩儿的,不当事。”
闻得‘两位王爷’四个字,杜若便想起前番在郯王府里,李玙处置内侍的张狂狠辣,不免勾动心底提防戒备之意,板起了面孔。
子佩瞧得微微一愣,挥手让他去了,扯住杜若往边上退了两步。
“永王生母走得早,又从胎里带了痨症,打小儿三病五灾没几天全乎时候,据闻乃是我表哥抱在手上勉力维持,尽心教养,才有了如今。”
“还有这种事?”
杜若初初与闻,大为讶异。
方才见永王长得一表人才,虽不及李玙英朗逼人,也是颇拿得出手的,没想到小时候是个病秧子。
“十年前表哥出宫开府,永王才五岁,便撒娇撒痴非要跟着出来,到如今表哥连正妃都册了,他还赖在这府里住着不走。两个亲王共一处王府,也是开了先例的。头先圣人念叨过几句,然表哥与永王都不肯就坡下驴,也就混到如今了。我祖母说,他们两个啊,与其说是兄弟,不如说是半个父子。”
杜若愕然。
“永王住在这府里的?那,册妃以后呢?也与英芙住一处吗?”
“那可说不准。诶,我瞧着与英芙一处也好啊,我来寻你们俩多方便。”
杜若心头猛然缩紧,又急又窘,垂头丧气的想,怎么兜兜转转,还是犯在那个魔星手上!
“哎呀!”
子佩忽然抬头担忧地看了一眼杜若。
“前些日子表哥在洛阳,只怕还不知道永王要册立你的事儿。这回来才一听见就闹起来了,难道是不同意?”
杜若登时呆住。
——他自然不同意!
自己听见了太夫人与他一番秘闻,倘若成事还好,偏偏子佩转脸嫁了寿王,倘若有人把此事传扬出去,对他们双方都是很不利的。就连英芙派人盯着他行踪都能惹出那样大的火气,一个不相干的杂官之女,他就当做是脚底的蚂蚱,想捏就捏死了。
杜若忧虑紧张得两手都哆嗦起来,握成拳头紧紧贴在大腿上发颤。
子佩察觉到她不对,一手按在她肩膀上安慰。
“诶?你慌什么,既然情同父子,永王多说些软话儿就是了。再说,要挑剔你,哪就轮到表哥来挑剔了?圣人和惠妃娘娘还没开口呢。”
杜若气结,冷笑道,“堂堂七尺男儿,事事都听旁人安排么?”
这话脱口而出,还没落地,杜若已经发觉太蠢。
果然,子佩打着呵欠斜斜乜她一眼。
“你这么个机灵鬼儿,不至于以为单凭永王一腔子热血便能成事吧?正妃诶?!韦家杨家身后站着多少人,才有英芙和我头上这顶宝冠,你就仗着一张脸,这么容易就挤进来了?”
杜若听得臊眉搭眼,恼怒道,“你说的对,你们都是名门之后,天潢贵胄,独我眼窝子浅,经不起事儿。我本不该寄望于永王!走吧,何必在这里惹人厌弃。”
“欸,你这性子也忒刚强些。你且等一等,兴许还有转机。”
杜若自顾自走的飞快,子佩脚不沾地跟在后头苦劝。
“且不说表哥反对,即便他不站不出来反对,你也得找他帮忙,才能说服圣人和惠妃呀!不然这么些亲王里头,可只有我表哥会替永王着想,怕他娶不到心爱的娘子。你可千万不能得罪表哥!”
杜若侧过头讥讽的一笑。
“我求他?他肯让我求吗?你别表哥表哥叫那么亲热,他认得你么?他比个阎王还难惹呢,改天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
“诶,这可怪了,我不认得他,难道你认得?你几时认得的?”
子佩听这话里头大有玄机,喋喋不休地撵着她追问。
却说纳征过后,柳家仍由常青主事,去庙里请了三个吉日,最近六月初六,晚则九月十二。柳绩终日宿醉不醒,连差事都做的漫不经心,哪里会把杜衡放在心上。
常青劝道,“好歹是你明媒正娶的浑家,连你都怠慢,世人还有谁高看她一眼?你莫要犯糊涂,快把精神打起来。”
“老婆自然是我的老婆,我挣的铜钱归她,我这个热身子归她,还要怎样?”
柳绩怀里抱着个酒壶歪歪倒倒倚在门边,两条腿拧麻花式的绊着,随意写了帖子,便将笔一甩。
“岳父大人着急得很,必选六月初六。真照我说,不用请庙里大和尚,明日要娶了家来也成的。何必害岳父多费两日粮食?”
常青唾他。
“你当杜郎官与你一般不顾脸面?他便是再急,为女儿终身着想,面子上也要装一装。”
“放屁!”
柳绩捏着鼻子哼,“你且瞧着。”
常青便往杜家去,不成想真如柳绩所言,杜有邻才看了一眼,便圈了六月。
这下连常青都气了个倒仰,拿帖子站在杜柳两家中间的小马路上进退两难。
两边都是敷衍,他闷头替女郎不值。
偏杜蘅有心,打听得柳绩与媒人起了争执,媒人撂挑子不管,累得常青接手,辛苦跑腿。她便忍了羞意,许荣喜十个铜钱,命他递了两方自家绣的帕子,寻到常青家的市坊送去与常青家娘子。
转头常青到家,接过来瞧,周周正正一个菱格纹的细布口袋,缝了两根背带,内里分作三个格子,外面一个搭襻,刚好常青巡街时挂在身上。
再打开口袋,里头两方浅黄色葛布手帕,一方绣着小荷初生,几道弯弯涟漪,锦鲤藏头露尾水中嬉戏,另一方绣着孩童树下打枣,边打边吃,吐了一地枣核。葛布细薄,夏日里用着正好,只难为她细细绣来。
他叹了口气。
常青娘子弹着手指笑嘻嘻不开腔。
“手帕你留着用,这口袋叫人送回去罢?”
娘子接过口袋翻来覆去地看,摇头道,“那怎么成,手帕不过添头,这个包袱才是正经东西。郎君不解风情,买珠退椟,岂不是伤了佳人的心?”
常青一怔,笑骂道,“娘子今日口淡,急等着吃东都洛阳的米醋?你家郎君半老头子一个,哪里来的佳人?”
“一把年纪,竟能惹了风流债回家,从前原来是为妻小瞧你。”
常青疼惜娘子,不愿她吃心难受,忙将柳家因由细细说来,倒把娘子听的发呆,半晌道。
“这桩婚事可配坏了,往后只怕要苦了元娘。”
常青暗想那也未必,如柳绩肯认命,将前尘往事尽数抹掉,未尝不得善终。
“听闻杜家元娘贤惠能干,许是阴差阳错一门好亲呢。”
娘子唾道,“世上哪来许多阴差阳错,便是好男配好女,也得有心有意才做得好亲。你听那柳参军嘴上说的板正,那是顾及脸面。他自谓被人亏欠,邪火儿撒不到杜二娘身上,可不都奔着元娘子去了?倒不如拖个一年半载,待他心气平了再成婚,也能好些。”
常青道,“亲迎还得三个月,你瞧元娘子这般温柔宽让。少年夫妻,就是两块黄泥巴,沾点水,多揉捏揉捏就好了。”
娘子冷笑。
“郎君到今日与我说话还是遮遮掩掩的。我且问你,我若是你当初那定了亲的小娘子的姐妹,嫁与你,天天与你讲她在高门大户何等风光,明里暗里抱怨你忠厚无用,你能与我一心一意?”
常青额头急出冷汗,忙摆着手告饶。
“娘子何必拿捏我?不如为夫这便去外头太阳底下跪着吧?”
“呸!”
“再说娘子哪是那等日日念着别人家郎君的糊涂女子,为夫浑浑噩噩二十年,也未见娘子给过一分冷眼牢骚。娘子大恩,为夫今生也报答不尽。”
娘子一手提起他的耳朵。
“你少与我装糊涂!元娘子不知道还好,但凡知道了,你瞧着罢,且有擂台打呢!到时候少不得还是你去帮那柳参军收拾局面。诶,世人如我一般看得开的也少。”
她斜眼觑着常青忽然嬉皮笑脸。
“我家郎君生的好相貌,便是拿那柳参军来换我也不要。”
常青心里美滋滋地,面上只做忠厚状嘿嘿笑,抱住娘子不提。
杜蘅展眼出门,想到杜若还未觅得落脚处,心里悬吊吊的,便转到东跨院寻,果然见她闷闷不乐守在房中。杜蘅忙走近前劝。
“不成也好,经过这一遭,阿耶受些教训,往后脚踏实地替你寻门好亲事。”
杜若不答话,挨在窗边把玩一盆忠王府里才送来的芍药,花枝细软,碗口大的蓝紫色花苞沉甸甸的,一碰就微微颤动。
杜蘅诚心讴她说话。
“那么些茶花都叫你扔了,连花盆子也不肯给我留下。我都由着你。这盆怎么当个宝,非要放在房里?”
杜若在她胳膊上牵了一下。
“人家打小儿就喜欢芍药牡丹这一路的花,你又不是不知道。”
杜蘅长长地噢了一声。
“你是喜欢芍药么?我瞧你是喜欢人吧?”
她一边说一边携起杜若的手,“指甲养的这么长了,拿来掐花儿多浪费。”
杜若心里头憋着气,不乐意被人像呼噜猫一样摩挲,把手抽回来安安适适摆在自己胳膊上。
杜蘅道,“欸?你说韦家六娘最知书识礼的,岂不知牡丹是花王,芍药是花相,主次分明。正在议亲的节骨眼儿上,她送盆芍药来是何居心?”
杜若看了她两眼,低低声应道。
“送花来的人想我知难而退呢。”
杜蘅疑惑,“这不是韦六娘送来的?”
“自然不是。英芙最不喜欢灌木大花,说色泽虽艳丽,姿态却低贱,长在路边任人摧折,远不及桃李樱棠高高在上,才是女子应为。”
“那是谁?”
杜若掐了一朵将开未开的花苞在指尖揉搓,片刻即有淡淡芳香的紫色汁液粘在手心。
“他一意与我为难,以为我便怕了么?”
杜若木着脸喃喃自语,仿佛与人隔空对弈,已经激起了好胜之心,正全神贯注于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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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茶花的不是英芙,送芍药的也不是英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