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本来鄙夷阿耶送女做妾, 只是苦于自家窘迫境遇,无奈顺从,万万没想到, 门第高贵如杨家竟然也打着这样不堪的主意。难怪那日相见, 子佩闷闷不乐又不肯明言。
她心里顿时涌起对子佩同仇敌忾之心,随即转念一想,又不太明白:
杨家已经借杨洄攀上了咸宜公主的高枝, 为何还要再多走一步?
太夫人嘴上说的好听, 关起门来一家亲。
可是子佩做了李玙的妾侍, 要如何与杨洄夫妇共处呢?论礼制,往后子佩见到亲大哥杨洄就该磕头了。即便亲戚间含糊些虚礼,子佩心高气傲, 向来自谓必是要做亲王正妃的, 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李玙敷衍了太夫人半日,以为已经拒绝的够彻底, 不想这老婆子竟还要硬贴上来, 他微微皱起眉头, 再开口时带了几分冷冽之意。
“舅外祖母爱护阿娘的心意,想来与阿娘爱护我一般无二。”
话一出口, 太夫人倏然心惊,脸色连变了几番神色,竟是无话可答。
“我很想知道阿娘长什么模样, 不知舅外祖母家有人能绘出阿娘的样貌吗?”
他语气轻描淡写, 仿佛孩童索要一块胶皮糖,却把太夫人气的手都微微抖了起来。
杜若察言观色, 虽然不知道内里详情, 却也猜到杨氏大约不是太夫人亲生, 而是庶女。
如若果真如此,李玙这话说的就有些狠了。
果然,太夫人闻言陡然挑起了眉头,嘴角紧紧抿住,极力压抑着怒气。
李玙还添油加醋地冷冷嗤笑出声。
“你!”
太夫人气得无话可说,唯有目光灼灼盯着李玙,骤然想到莹娘巴掌大的苍白小脸,一看就不是个有寿数的。
方才不曾细看,这孩子眉目长得与莹娘真是一模一样,这般感情用事的神情,也是一模一样!
能有什么出息?!
太夫人愤愤的想,活该莹娘连儿子都生了还没挣上个位份!当初若不是实在生的好,她还不想把这条通天道指给莹娘走呢。
李玙居高临下俯视她,通身皇子的傲然神气,眼神冷冰冰没丁点情分。
太夫人面孔胀得通红,却又发作不得,气得抖着唇愣怔。
罢了。
不过是个行三的亲王,生母不得宠,养母因阴私事被废,要不是娶了个长袖善舞的王妃,也就和郯王一样是个空摆设。这宫里要说谁有出路,那还得是惠妃所出的寿王!
想到惠妃,太夫人又添了几分胆气。
她愤愤不平的拍了拍肩头落花。
“三郎自小儿就有主意,听闻抱去先皇后宫里时,一声儿都不曾哭过,见人就笑!想是为了攀高枝儿,早把亲娘忘了吧?罢罢罢,我也不用强替女儿出这个头,谁叫她福薄,走得早呢!”
她骂的痛快,两手扯住枣红缂丝披帛,一阵风似的走了。
方才两人站了许久,他怜惜轻柔落英,将身上的都轻轻拂去湖里了,太夫人却只管胡乱掸落,又随意践踏。
真真儿是‘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
李玙站在树下无奈垂首,心疼被她踩得稀烂的樱花,终是无可挽回,只得提起墨黑披风抖了抖,扬手挂在肩上。
他身段高大强健,肩背宽阔,把披风撑得饱满潇洒,端平的肩部织着繁复的暗金色太阳纹路,领下用金镶玉嵌栩栩如生的龙头扣住。
深红炽热的锦袍,冷峻深沉的披风,那副气派叫杜若疑心他就是上元节念诏书的人。
可是,恐怕这身衣裳每位皇子都有。
杜若呆了半晌,李玙头也不回,高声喝道。
“还不出来?”
杜若吃了一惊,无奈腿早已麻木,一时之间未能动弹。
她正在慌张,却见树影摇动,旁边决明子后头竟钻出个小内侍,哆哆嗦嗦跪在地下陪着笑脸。
“殿下原来在这里,叫奴婢好找。”
李玙早收了落寞神色,冷眼瞧他,也不开腔。
那人越说越是心虚,掰扯了几句,忽然砰砰磕头,连声道,“殿下饶命!奴婢一时糊涂了,不是成心的!奴婢再也不敢了!”
他求告了半日,李玙冷脸不理,面上笼着薄薄的寒霜。
那小太监心乱如麻,将眼狠狠一闭,扬手抽打自己的大嘴巴子,噼里啪啦七八个。李玙面上纹丝不动,直待他脸上红肿起来,方掸了掸指头。
“去找崔长史领三十板子,不得出府。”
罚的这样重,杜若嘶了一声,捂住砰砰跳的心口。
三十板子打下来,人不死也要废半条腿。那人却仿佛得着便宜,忽地松了口气,委顿的瘫在地上。
李玙哼了一声,咬着字眼儿吓唬人。
“待打完了,再把今儿你听来的话,一个字别落下,都去给王妃好好学一遍,叫她赏你。”
那人呆了呆,迟疑望向李玙,忽然明白过来,连声道,“不不不,奴婢今日,今日什么都没有听见!”
“罢了,叫你一个字都别落下,太为难你。太夫人废话连篇,晾你也记不住。别的你都只管含糊,只除了什么外祖,生母,阿娘,定要说清楚,懂了吗?”
说话之间,他提着玉笛抬起小太监的下巴,眸色阴冷狠辣,仿似野兽欣赏猎物般慢条斯理。
“若敢藏着半点儿伤不给她看,你且瞧着吧。”
那人抬起脸,面色惨白,脑门上渗出黄豆大的汗珠子,颤声恳求。
“殿下!”
“滚。”
那人心知再无转圜余地,只得爬起来去了。
杜若看得胆颤心惊,知道他必然素来心狠手辣,才叫底下人畏惧至此。
可恨今日运歹,出来转一圈,没修成什么福分,反触了霉头。
她不敢再耽搁,忙转出来。日影流转,浅金的春光自枝桠间轻泻如水,投下斑驳的支离破碎,更衬出他身姿昂然英武。
李玙并不看杜若,满以为是郯王府宫女,遂压着心头怒火不耐烦问。
“你都听到了?”
杜若点点头。
“自去你府里长史处领罚吧。”
杜若岂是任人驱使之辈,当下轻轻福了福,细声细气道,“请殿下准臣女今日做个聋子。”
李玙侧过头,这才露出正脸。
原来是个浓眉大眼、方面阔鼻、眼神清亮的英武郎君,望之足有二十五六岁年纪,鬓角眉峰皆利如刀锋,因眼下声气不顺,一张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杜若从前往来过的异性唯有韦家十七八岁的表兄弟,或是二十啷当岁的柳绩,乍然见到气场雄健摄人的成年男子,顿觉手足无措局促万分,但想到小内侍遭遇,死命压制呼吸表情,不肯露出小家子气。
李玙皱着眉打量她。
短短的粉扑子小脸,眉目宛然,眸间像揉碎了宝石粉闪出盈盈翠色。
胡姬多带天真放肆未经教化之态,她小小年纪,倒是沉稳。
方才殿中安静,隔着新绿窗纱向外看,灿烂春花也似安分素净,他漫不经心,原来错过了好风景。
“你是哪家的小娘子,来选秀?”
杜若垂着眼,毕恭毕敬道,“臣女姓杜,行二,今日确是来应选的。”
“杜娘子。”
他品读着这个姓氏,变脸似的,一扫满面寒霜,嘴角溅起笑意。
“哦。我记得,东宫司议郎之女。”
李玙抚着下巴咂摸片刻,忽问。
“你想不想做皇子妾侍?”
杜若纳罕。
方才他拒绝太夫人,远兜近绕许久才挑明,眼下倒是单刀直入。
她便也直言相告,“想。臣女还想有品级。”
李玙怔了怔。
王洛卿挑来的女孩儿多有因美貌被迫入觐的,从前也出过被皇子挑中了要死要活的闹,反扰了大家雅兴的事,难得这个杜二娘坦坦荡荡,直白不做作,倒有些意趣。
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她小小年纪,却能公然与陌生男子谈及婚嫁,未免太过于精干老练,面色便冷下来。
“你虽不及那杨玉惊艳,也算一时之选。小十八看不上,兴许大哥、太子,或者八郎看得上呢。也不一定,太子喜欢泼辣凌厉的,大哥喜欢端庄持重的,倒是十六郎,只说要妩媚柔婉,你多半已入了他的眼。”
李玙观察着杜若的反应,娓娓道,“阿璘最会以貌取人,真看上了,在娘娘面前撒个娇,要两三个都行。”
明知道应选就是任人挑拣,顾不得脸面尊贵,可是被当面像条鱼似的品头论足,还是叫人浑身不自在。
李玙挑剔的目光像千万支滚烫的针扎进身体,杜若沉不住气,仰起脸硬梆梆顶了一句。
“也许几位王爷都不中意,臣女落了选,也好自去婚配。”
“本朝不比从前,东宫闲置。你落选,杜郎官怎么办?他可是全指望你呢。”
李玙不紧不慢地分析。
杜若发现他长了一双桃花眼,看人时像弯弯的月牙,不笑也似带笑,偶尔嘴角挑起,笑意扑面而来,既放肆又挑逗,明晃晃的闪花人眼。
她脱口而出。
“殿下怎么知道?”
“司议郎将将六品,升迁无望,恩荫之事可望不可及,自然最是难耐。让本王猜猜看,你可还有个兄弟?”
“待你嫁个六七品小官,过十几年捉襟见肘的日子,整日发愁儿子出仕,就知道阿耶心里琢磨什么了。”
杜若红了脸,听出他戏谑嘲讽之意。
“殿下若是没有旁的吩咐,臣女便往前面去了。”
“欸,杜娘子慢走。”
他语带挽留,殷殷劝导。
“太子妾侍多有品级,如良娣、良媛、承徽等,名额甚多。亲王妾侍唯独孺人有品级,仅有两员空额,各王府多已占满。想来杜娘子是情愿侍奉太子了?”
殿中皇子众多,杜若不敢抬头多看,恍恍惚惚扫了一眼。
本朝礼制,太子常服与亲王相同,都是紫袍玉带,她压根儿就没认清楚哪个是太子。座次离惠妃最近的那个仿佛年纪小了些。
“太子景云元年生人,年逾三十,与二娘子实不般配。况且,以色事人安能久乎?杜娘子只顾眼下,往后漫漫长途有何倚仗呢?”
听他娓娓道来,仿佛处处都是断头路,杜若踌躇不语,又摸不准他有何打算,半晌方才迟疑地问。
“殿下莫不是因为臣女方才听了不该听的,要将臣女灭口?”
这话大出李玙意料之外,他怔忪片刻,放声轰然大笑。
“方才那老虔婆所说并不是什么秘闻,认真想打听,从宫里头也好,从杨家也好,总能问出来。不过杜郎官职位低微,大约不曾与闻。”
杜若暗想,人人议论你不记得亲娘只抱养母大腿吗?这些人都有没有良心,小小孩儿生母早逝,外家不理,不缠住养母难道去死?
见他似已放下戒备,杜若暗暗松了一口气,嗫喏道,“臣女今日又聋又哑,绝不敢逆殿下龙鳞。还望殿下准臣女告退。”
李玙痛快的笑声陡然打住,若有所思的眯了眯眼,再开口音调降了好几度,阴沉沉威胁。
“你心里有数就好,不然,本王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想到他方才发落内侍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杜若心头揪得紧紧的,战战兢兢不敢抬眼,提着气儿一步步倒退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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