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又是另一番风光。
阔大幽深的殿宇, 靠北摆了一架六角泥金落地插屏,绘的四时花卉与日月,当中一张紫罗帐矮榻, 围着铜鹤、铜鼎、金瓶, 鼎中青烟袅袅不散,是沉静如水的檀香气味,恍惚让人有置身世外之感。
其下两侧案席东西相对, 坐了二三十人。
女眷各个盛装而来, 满屋子环佩叮当, 也认不清英芙在哪儿。儿郎们红袍玉带,有束了冠正襟危坐的,也有歪歪倒倒的, 脸上她不敢细看。
偏杨玉吊儿郎当, 回身低声向杜若轻笑,蓬松的发尾贴在两颊, 似墨绿枝叶衬托出水莲花。
“我肚子里没有文章, 胡诌一句祝福妹妹, 好春光,不如梦一场。”
她泰然自若的神情在肃穆紧张的气氛中太过显眼, 杜若摇摇头未敢开腔。杨玉妙目一闪,笑盈盈重新站好。
惠妃端坐榻上,一身艳丽的朱帔绿袄石榴裙, 梳了高耸如云的半翻单刀髻, 正中插戴了一只又大又重的累丝金凤,凤口衔的珍珠足有拇指大, 两翼镶满蓝宝绿松, 七股尾羽姿态昂扬, 高高翘起团成火焰形状,将发髻挡了大半,正中一股顶端镶嵌大红宝,两鬓各插了凤挑珠结,小偏凤衔的珍珠结花直垂到耳侧,眉间一点莲花形红宝花钿。
杜若暗想,果然一山更比一山高。
这副三凤头面可比英芙那只单凤华贵明艳多了,尤其红宝与红裙披帛交相辉映,衬得惠妃肌肤胜雪,艳光夺人,丝毫不逊于满堂王妃,更比堂下诸小娘多了赫赫威势。
惠妃身侧还坐着一个少妇,穿八幅绯色泥金芙蓉罗裙,挽着晕花披帛,头上斜插单凤,胸前挂着水精珠缨,一手揉搓着惠妃的衣带,神色十分亲昵,当是惠妃娘娘的掌上明珠,排行十九的咸宜公主。
高力士另在榻侧摆了把高凳端坐,见杜若伶俐的眼风徐徐扫过,面上浮起一层笑意。
只听年老内监哑着尖细的嗓音喊,“王芷菁,年十六,大理寺丞王元寿之孙。”
站头名的少女深深吸气出列参拜,穿一身娇嫩的杏子红,衬得肤色白腻,眉眼也颇秀气。
便听有女声诧异地问,“你抬起头来,莫非是太原王氏吗?”
王芷菁不防有此问,刚摆好的优雅站姿晃了晃。
“我,我祖籍京兆,神龙年间曾与太原王氏连宗,只是如今走动的也少了。”
殿中诸位王妃闻言一片唏嘘。
圣人潜龙时的原配正妻出自太原王氏,父兄曾立下赫赫功勋,替圣人抢来锦绣河山,也都位极人臣。后来王皇后因施行厌胜之术被废,父兄皆在流徙路上被杀。太原王氏一朝倾覆,朝中曾与之结下儿女姻亲或连宗的官员纷纷划清界限。
譬如这位京兆王氏,闻所未闻,想来不过五六品的小官,竟也忙不迭撇清。
王皇后无子,但忠王李玙幼时曾由她抚养。为着这桩事,惠妃向来对忠王有几分芥蒂。英芙方才听到鄂王妃韦水芸有意挑起‘王皇后’说嘴,已狠狠瞪了她两眼。
韦水芸却毫不在意,笑向英芙点头。
“若真是他们家,六姐必是认得的。”
英芙恼恨,见惠妃似笑非笑看着李玙,忙道,“臣妾生的晚,只知兴庆宫,不知太极宫,只见过惠妃娘娘的仪仗,不曾见识过先皇后。”
她俯首帖耳的姿态摆的很有诚意,惠妃满意,悠然长叹道,“十几年前的人,难为鄂王妃还记得这么清楚,想来是极仰慕先皇后的风采吧。”
韦水芸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顿时哑然。
惠妃懒得理她,慢悠悠继续向王芷菁问话。
“当初要连宗,自然是你们巴结人家,也得着了好处,今日却连一句硬话也不敢说。三郎,这样的女孩儿,你可瞧得上?”
杜若不敢抬眼看皇子们,却着实对英芙的夫君好奇,何况惠妃语意不善,便凝神听他应对。
不想上首那人只漫应了一句,“儿想求个绝色。这个嘛,平平无奇。”
惠妃轻笑出声,挥了挥手,王芷菁面如土色退回队列。
第二、第三个也是真平平无奇,诸人叽叽咕咕议论,夹杂着几声轻笑。
然后是杨玉。
不等内监唱名,她已仰起脸。萱草色半臂的银线绣纹在日光下泛着丝丝光泽,暖阳笼住她明艳亮烈的眉眼,似炽热的火焰破空而来,美得人胆颤心惊。
殿内顿时静默,然后响起啧啧赞叹,诸皇子俱是看得呆了,并无一人提问。
内监唱道,“杨玉,年十六,蜀中杨玄琰之侄。”
光王妃听得好奇,不由问,“你祖上竟无一人曾出仕吗?”
杨玉坦然笑道,“我家祖上卑微,叫王妃见笑了。”
在座诸人都出自官宦世家,就连高力士的先祖也是北燕昭成皇帝,曾祖三代承袭潘州刺史。泱泱中华,自古以来皆贵贱分明。平民白身虽然不比仆役奴隶之辈低贱下流,然在世宦人家眼中,也难得正眼相待。
骤然在这样尊贵的场合见到白身,诸位宗室亲贵都觉得稀奇的很。
尤其各位王妃见杨玉出身寒微,气度却卓然超群,加之音色宛转清脆,与容色之美交相辉映,难免既嫉妒又好奇,再想到她前途不可限量,虽然窃窃私语,却不敢出声为难。
内廷贵妇拜高踩低色厉内荏之情状,惠妃心下早已了然,便道,“就这样吧。”
内监便顺序叫到杜若,又令她抬脸。
杜若屏气垂眼,不敢直视上方。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杨玉珠玉在前,予人震慑太强,竟也无人提问。然后六女便散了出来,自有人将她们领到偏殿等候。
待内侍离去,六人彼此看看,皆不知接下来如何。
独王芷菁钉牢杨玉又妒又羡,搭话道,“妹妹貌若天仙,此番必能如愿了。”
杨玉胜券在握,谈笑晏晏,悠然地随意答道,“我自然高居榜首,只可惜姐姐就白跑一趟了。”
“你?!”
王芷菁方才在殿内丢了面子,本就大为恼怒,当下忍无可忍,指着她的鼻子大声道,“尔区区白身之女,何德何能服侍亲王?不过是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罢了!”
杜若被她尖利的嗓音吓了一跳,没想到官家女也有这般不顾体面的,然而大理寺丞虽然不过秩正六品,却是朝廷命官,比东宫属官地位高出不少。
她不好拦在杨玉跟前,只得赔笑。
“王家姐姐何必生气,杨家姐姐口快罢了。结果如何都看贵人们的意思,她说了又不算。”
王芷菁上下打量她,冷笑道,“杜家妹妹何必与这种人站在一处,今日她走邪门歪道混进来,往后哪能和咱们姐妹相称。”
“可不是,过了今日,姐姐哪能和咱们姐妹相称。”
杨玉目光闪烁着笑意,语气温和地接话。
王芷菁这才消气,眼睛转了转,犹疑道,“算你识相。”
世上竟有如此粗蠢不文之人,杜若讪讪笑了数声,假作垂头抱。
“方才殿里好大架势,吓死我了。”
王芷菁瞪她两眼,不再理会她们。
杨玉微笑着摇头,拉住杜若走到旁边,附耳低声道,“妹妹,所谓大树底下不长草。你排在我后头,难免被人忽略。待会儿贵人们散了,不妨主动走出去逛逛,碰碰运气。”
什么?
杜若闻言诧异地抬头,见杨玉神情如阿姐般关怀温暖,说的却是大言不惭的话,心里紧张的砰砰乱跳。
王府又不是寺庙道馆,堂堂天子脚下,除了兴庆宫,就是这片地方最尊贵了,怎能由得她胡乱走动?
杨玉会意的眨眨眼,笑意盈盈,压下极低声音殷殷劝说。
“今日既是择花盛会,谁会在意多点波折情趣?妹妹貌美,即便给人添了麻烦,也是香喷喷的麻烦。”
杜若心中一动,顿时犹如迷雾中被人点醒,恍然大悟。
杨玉所说不错。
学中师傅一早教导,妻妾之别差天同地。
夫妻之间讲究门当户对,既要互敬互爱、约束私情,又要彼此迁就配合、共谋家族兴旺大业。娘子是郎主可并肩的兄弟,可依傍的手足,可交托的伙伴。
妾侍却截然两样,越兴说穿了,妾侍不过是猫儿狗儿,供人一乐而已。此乐可以起于柔情,起于美色,起于曲乐,然落脚处皆为情趣。妾侍不论出尽百宝,只要能令郎主忘却现实苦闷烦忧,耽溺于细琐小事,必可独得宠爱。
因此,妻与妾,一个落在实处,一个飘在半空,断断混淆不得。
倘若以为人妻房的心态做妾,言行逾矩,便如同光着脚走悬崖,艺高人胆大如则天皇后者,或能绝处逢生翻出天地,寻常女郎,便是拿性命前途做玩笑了。
杜若暗道这个杨玉来路必不寻常,一面蹙着眉思忖起来:成败在此一举,今日若是落选,杜家又从何处寻得转机?
只是王府规矩森严,今日又有惠妃与咸宜驾临,必定守卫严密,走出去容易,想要巧遇亲王,又该从何处着手?
“妹妹年纪还小,样貌天真可喜,又嘴甜心活,即便遇见什么人什么事,见招拆招就是。大不了,哭你总会吧?”
“姐姐尽教我刁钻古怪的坏招数。”
“大方也好,刁钻也好,招数不在老,有用就行。”
杨玉低着头,纤细白皙的手指拨动腰间浅碧色绸绳系住的玉佩,声音清越动听。
“譬如这几句话,倘若是方才那个王家娘子说与妹妹听,妹妹自然弃之如敝屣,不肯听从。可是从我嘴里说出来,妹妹便觉得有三四分道理,可是?”
杜若一时不明白她的用意,迟疑道,“难道姐姐是诓我?”
杨玉叹道,“我是告诉你,世人都是睁眼的瞎子,即便我讲的是胡话昏话,就为了这张脸——”
她异常精致的眉目在阳光下舒展耀眼,艳光四射,似漩涡叫杜若挪不开眼神。
“他们也肯听肯信,没趣儿的紧。”
“话也不能这样说呀。”
杜若安慰她。
“美人难得,姐姐又不是叫人杀人越货,做乱臣贼子,不当紧的事儿,偶尔听信一句半句,错就错了吧。”
杨玉悠然浅笑,抬手替她理了理鬓发,姿态仿佛魏晋雅画般美好。
“妹妹要入这个局,便要学会揣摩世道人心。连你都会被美色所惑,更何况满腹草莽的赳赳男儿呢?其实我方才说的话妹妹并不是不懂,只是被亲王府的威势排场迷了眼。”
——这话仿佛有几分道理。
“我瞧妹妹不是束手束脚静待好运的女郎。人的命运要靠自己争取,求神拜佛都是庸人所为。”
这句恰恰合了杜若的心思,她定定神,灿然一笑,昂首挺胸提着裙子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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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韦家也不得不做个列表了……
1.1韦青芙:长女,行一,嫁给圣人的弟弟薛王做继室正妃,薛王在故事开始前一年病逝,薛王妃即将结束丧期。
1.2韦宾:长子,任殿议郎时被杖责致死。
1.3韦坚:次子,继任兖州刺史。
1.4韦英芙:次女,行六(因为韦家是父辈全部兄弟的子女一起大排行),嫁给圣人的三子忠王李玙做正妃。所以青芙、英芙姐妹是嫁了叔侄两个,这种情况在当时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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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四个都是嫡出,即韦家太夫人亲生的,往下是庶出。
1.5韦水芸:行十六,嫁给圣人的四子鄂王李瑶做正妃,所谓韦家一门三妃,说的就是青芙、英芙、水芸三个人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