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已经傻了眼,正在懊恼何必夸下海口。
瞧服色冠带,台上人分明是皇子而不是六部侍郎甚至官阶更高的台阁重臣。
这可糟糕,圣人膝下成年的皇子足有十几个,以这位的持重沉稳,恐怕有二十三四岁,甚至再往上?
他飞快地盘算着人口,论年龄,从排行第一的郯王李琮直到排行第八的光王李琚,都有可能。
到底是哪个呢?
“苏家哥哥?”
大郎听到好端端的‘苏家大哥哥’变成了‘苏家哥哥’,恼恨的快把舌头咬出血,早知道,刚才还不如先买几盏花灯再说。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能殷勤的地方一定不能省。
二郎抱着胳膊看戏,又好气又好笑,直庆幸自己没揽下这个麻烦活计。
杜若自小是个不见黄河不死心的执拗性子,必要扭住这个问题问个没完,把整晚搭进去也在所不惜。他看大哥抓耳挠腮的着急劲儿,出于兄弟情谊笑嘻嘻解围。
“天潢贵胄,我们寻常老百姓哪里认得谁是谁,都是人上人罢了。”
那人已收了架势,接过一卷滚轴徐徐展开,低头念了一遍祝祷圣人安康天下太平的官样文章,原路踱步而下。
杜若隐隐有些失望,低着头没出声。
二郎问,“妹妹怎么了,嫌这王爷不大方?”
杜若灿然一笑。
“二哥哥,咱们往前头逛逛去吧。”
回到延寿坊已是快二更天,夜色深重,月明星稀,一行人呵欠连天,拖着疲疲沓沓的步子越走越散漫。坊内不似往日安静,隐隐有宴饮打闹之声,但嘈杂都是浮在面儿上的,底下还是深沉的静谧。
杜若睡意全无,举步走在头里,提着一盏兔子灯沿街张望。苏家二子似哼哈二将紧紧跟随。坊内多是五六品的人家,两进三进巴掌大的院子。
这样的规模,单是一座忠王府,大约就能住下四五十户。
临街的宅院为求喜庆热闹,几乎家家门上都挑着花灯,不同于外头大街上豪奢之家的夸耀显摆,这些灯多做的小巧玲珑,样式也简单。可是在清冷的月光底下,一朵朵昏黄暖和的软融融的光团反而营造出更胜方才的温馨甜蜜的气氛。
苏郎官道,“前日某听御史台的年兄说起,开了年,惠妃娘娘要替寿王择两个妾侍,好大阵仗啊,忙得宫闱局脚不沾地。听闻京中官宦人家,但凡家中女儿有几分颜色的,都有内侍上门探看过。”
苏家大娘子插口。
“如今媒人学得也精乖,打听到谁家有内侍上门,便知这家女儿绝色,单等落选了立时先下手为强。啧啧,可惜我家这个——”
苏家元娘子听得分明,咬着嘴唇,挽住杜蘅的手微微发颤,杜蘅装作不知,扯她去看道旁一家挂的《巧媳妇回娘家》的走马灯,附耳殷殷嘱咐。
“往后我嫁出去,不在延寿坊住,要见妹妹就难了。”
“那有什么,我去寻姐姐就是。”
杜蘅羞涩地微微拧着脖子瞧了一眼坠在身后的两家长辈。
“你也不小了,婚事应当有个打算。你家大娘子满心记挂大郎二郎的事,只怕耽搁了你。”
元娘子头先已听杜蘅隐隐说起前事,深深引以为戒,忙不迭点头。
杜有邻正侧着头诧异地问。
“咦,这等宫闱秘事不过小节尔,御史台也要详加访查吗?”
苏郎官是个性情板正绝无藏私的人,当下义正辞严道,“底下人抱怨的厉害,从前花鸟使得意的时候,搅和的东西两京乌烟瘴气。这几年因惠妃娘娘得宠,才消停些。不知怎的又闹起来了。某悄悄说与你,这趟明面儿上说是替寿王选,也有人说其实还是献给圣人的。”
——献给圣人?
韦氏心里顿时打了个突,担忧地瞧向杜有邻,便觉得袖子底下的手被轻轻捏了捏。
“替圣人选可不是作孽?圣人纵然英武豪杰,毕竟年岁大了呀。某想着不至于,少年夫妻老来伴,况且惠妃娘娘伴驾多年——”
杜有邻笑道,“这点子栅栏还扎不紧么?”
杜苏两家都是主母独大没有妾侍的人家,人口简单明晰,杜有邻生的斯文俊朗,又是个绵软和顺的性子,苏大娘子向来有孺慕之心,在家举着竹管敲打郎君时,常挂在嘴上推崇‘隔壁杜郎官家大娘子真真儿有福气’。
当下苏家大娘子便捂着嘴呵呵笑,熟稔地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韦氏。
“可不是,几十岁的人了,还纳什么妾侍,老不修!”
韦氏尴尬地笑了笑。
两家在路口分开,苏家兄弟俩殷切地挥手作别,这边厢荣喜笼着棉袄揉着眼睛开门迎接,众人鱼贯而入,纷纷回房。
独韦氏驻足,拦住杜若在正院儿门口,边打量她边皱起眉头。
杜若肤色白净,面庞柔艳妩媚,穿什么衣裳都不难看,但是这身茜红袄裙剪裁宽松,纹样简单,加上梳着小女孩儿家的倒垂双环发髻,较平日更加清甜可爱,对苏家两个直眉楞眼的傻小子来说,简直就是软萌的陶俑娃娃。
相比之下,端庄秀雅的杜蘅失于木讷,天真胆怯的苏家元娘显得笨拙。
——她就不能收着些?
杜若笑的春风灿烂,“阿娘有何事?明日再说吧,女儿困得很了。”
“站好!”
韦氏向来见不得她吊儿郎当的轻慢样子,板着脸道,“你与苏家两个儿子从小认识,从前从未见你对他们假以辞色,略有亲近,今夜为何一口一个大哥哥二哥哥?平白叫的人牙酸。”
“阿娘是嫌女儿惹麻烦吗?”
杜若眉毛都没动一下,嬉皮笑脸地弹着指甲。
“今夜女儿确实孟浪些,恐会惹出他们的非分之想。不过,倘若苏家大娘子当真上门提亲,阿娘打算以何理由拒绝呢?说女儿年纪还小,正该用功读书?或是,说阿姐才要嫁了,小女儿留着承欢膝下,多耽几年?”
韦氏暗暗咬牙,知道这丫头是成心拿话堵她,不悦道,“亏你是个养在闺阁的姑娘家,媒人还没上门,自己怎能一口一个‘提亲’?你学学你阿姐的沉稳羞涩罢。”
“咦?”
杜若伸出一根手指晃晃,满脸大惊小怪。
“前些时大伯父来,阿姐沉稳羞涩,不是才惹了阿娘的训诫吗?那时大伯父教导女儿们要重视议亲之事,今日阿娘的意思又两样?我的亲事,我不能问?哦,那,阿娘放心,尊长既有安排,女儿自然听话。”
韦氏被她噎得酸爽,不得已道,“那倒不是。你大伯父也是为你们好。亲事是女孩儿家终身倚靠,我自会与你商量着办。”
“既然如此,女儿斗胆请问阿娘,倘若苏家来提亲,阿娘准我嫁吗?”
“放肆!”
韦氏忍无可忍,将袖子一挥,怒道,“苏家区区礼部五品闲职,大娘子又糊里糊涂的,我瞧不上!”
“果然,果然。”
杜若笑嘻嘻地点头,两手一摊,憾声连连。
“那我避讳什么呢?苏家两兄弟小时候都待我很好,大哥哥带我逛庙会,给我买糖葫芦吃。二哥哥教过我写字,跳格子。今夜他们那般高兴,我便顺着些又如何?过节嘛,只当日行一善。”
她顿一顿,将脸扬起,让韦氏看清她轻佻笑容底下陡然迸发出的冰冷恨意,只是极快极快的一瞥而已,韦氏几乎以为是她手上兔儿灯晃荡带来瞬间的错觉。
“反正,待我去了那见不得人的去处,想见他们也见不着,更碍不了爷娘的大业。今夜,阿娘就当我放个假吧。”
第二日,杜有邻的早餐时光又被韦氏的怒火占据了。
他小心翼翼地剥开才烤好的红薯,香甜滚烫沙瓤,热腾腾的蒸汽熏在他脸上,云山雾罩的。
“娘子莫急,这才正月里,离上巳节还有一个多月呢。”
“养了她十五年!养成个三头六臂的妖精,关家里一个多月就能老实了?”
韦氏气的拿筷子狠狠敲碗沿。
“你倒是揣着手看戏,这死丫头的性子像谁啊?昨夜分明拿那兄弟俩做筏子,摆威风给你我看!我问你,这个月苏家当真上门提亲,你要怎么说?你但凡敢说留着若儿待选,苏大娘子可是个碎嘴婆子,三天功夫就能传遍兴庆宫,你的官声还要不要了?”
杜有邻被一通狮子吼震得有点晃神,不得不放下红薯软语安慰。
“下官怎么敢袖手旁观呢?只是若儿刁滑,前番险些把我哄骗了去,这才请娘子出马呀。”
他直起身子。
“娘子是下官平生所见最睿智,最冷静之人,驯服区区一匹野马尔,不在娘子话下。倘若若儿不服管教,要打要杀,要关要罚,都由娘子做主,下官绝无二话。只是,如要立时回绝了那王郎官,却有些不妥。实在不行,唯有令若儿装病扮丑,叫人家选不上罢了。”
他心情有些低落。
“只可惜,远兜近绕托了许多关系才巴结上王郎官,这便白费了。”
韦氏自然知道杜有邻不情愿舍弃触手可及的康庄大道,即便,她并不觉得这条路能走通。她深深吸气摁住心里翻涌的怒火,悍然出声。
“郎君且慢。”
杜有邻定定看着她。
杜家第一次向住在大慈恩寺的韦寄萍提亲时,被她以貌丑不堪为配的理由拒绝了。杜有邻不肯放弃,亲自去寺里求见。
那时他已经二十一岁,过了好几年浑浑噩噩伤心断肠的日子,现在想想,他是把她当做救命的浮木,才非要强求的。
后来韦寄萍进了门,两人之间疙疙瘩瘩,过得并不安稳。
可韦寄萍是个好妻子,从云端坠落凡尘,转瞬之间荆钗布裙亦丝毫不以为意,料理家事样样拿手,跟别人的娘子比,温婉又果断,从不在小事上啰嗦,还总能在大事上推他一把。
尤为难得的是,对他想做而她不以为然的事情,她也不会横加阻拦。时日久了,杜有邻发现他其实很依赖寄萍,越大的事越由她拿主意。
杜蘅掌家之前,寄萍在‘贤内助’的位置上安之若素。他一度以为她对这种与韦杜两家都若即若离的生活状态是满意的。即使她总是淡淡的,难得见她笑,也难见她叹气。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发现,寄萍放下家务,却每月都会回大慈恩寺好几趟,与僧人尼姑们辩论佛法深浅,仿佛青灯古佛才是她的归宿。
那么,他娶她来家,生养三个儿女,竟是打扰了她吗?
韦氏咬着后槽牙恨声道。
“女儿生了这样一副好胆色,你我软硬兼施,竟都奈何她不得。来硬的她不怕,来软的她不吃,既有筋骨又能熬忍,不放她出去拼杀倒似浪费了。”
杜有邻想起来就后怕。
“她那日拼着一张脸不要,真是叫我心惊肉跳。”
韦氏嗤笑。
“你以为她真舍得?你当时就该狠下心,拿刀剑比着她的脸去吓唬她。这个孽障,反把你吓得簌簌发抖,越发得意了。”
杜有邻连连摆手。
“下官糊涂懦弱,娘子最知道,哪里做得来硬拼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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