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蘅得了大伯父一番鼓励安慰,顿感天也亮了,心也开了,晨起坐在窗下揽镜自照。镜子好几年没磨了,镜中人影影绰绰,带着虚晃一枪的重影,看不大清楚,然少女总是美的。她难得细细描眉,用浅绛色涂了樱桃小口,戴两朵珠花,自谓人比花娇。
房妈妈走来笑道,“昨日郎主那大哥来,奴婢真开眼,原来会哄人的不光是茶馆里的书生,糙皮汉子也有天生一张巧嘴,瞧着破衣烂衫没几两身家,方才走时竟拿了郎主两个大银锭。”
她言下之意杜蘅很不爱听,扭脸道,“到底是亲兄弟。阿耶疼惜大伯父在外辛苦,贴补些也是常理。”
“啧啧,郎主手面儿好大方。”
房妈妈顺手抄起角落的鸡毛掸子挥舞,闹得满屋子烟尘飞扬。
“元娘子听奴婢这句话罢。世上啊,只有铜钱是真的,其他通通都是假的。从前奴婢在乡下饿肚子,亲嫂嫂夺了奴婢嘴里的乳饼喂她孩儿,奴婢排了四天队才得一块乳饼。她哪里管奴婢的死活了?”
房妈妈脸色冷漠,“虽是亲兄弟,十好几年没见,郎主知道他在外头过得什么日子?说是投军,当真做的正经营生?”
杜蘅哑口,半晌轻声呵斥。
“妈妈这话说的不对。大伯父幼时顽劣些,不及阿耶得了功名,娶了名门闺秀。然究竟是杜家长子,幼承庭训,想来门风犹在。”
房妈妈不以为然地撇嘴。
“门风?那是杜家有好亲戚肯遮掩。奴婢进城卖身投主之前,家便在杜家祖田附近,灾荒年得过杜家周济。就连奴婢的阿耶病死了,还是杜家七房老太太施恩埋葬的。奴婢可不是背着主家胡乱嚼蛆的糊涂人!”
房妈妈身世颇为坎坷凄凉,杜蘅由她一手照应养大,早已熟知,当下微微带着些不耐烦轻声劝阻。
“妈妈快别说了,提起来都是伤心事。”
然房妈妈坚持。
“杜陵有韦杜两个大姓,虽说杜家略比韦家弱些,比起奴婢们这样芝麻绿豆的小民,就好比天上有日有月那样闪耀。杜家,杜家几时出过阿耶未满五十就分家的丑事呀?!郎主才一选出来做官,就娶了韦家女为妻,不都是爷娘给铺平的道路?他前途大好,乡里人尽皆知,都说杜家大约又要兴盛起来了,连大房、三房的儿郎也不及他,更是远远胜过你那个大伯父。可是呢?他偏偏为了不知道何事与爷娘怄气,生生把他阿娘气的犯了旧症,竟在大正月里就过世了,那时节好凄惨,连哭丧的僧人都找不齐备,胡乱发送了事。哎哟哟,真是作孽呀!”
房妈妈哭得满脸都是泪水,也不知道是为自家阿耶,还是杜有邻早逝的阿娘,抑或幼时乡间的太平岁月无忧年景。
“奴婢瞧着,咱们郎主谨言慎行,待人虽冷淡些,到底不张狂。你那个大伯父就未必,当年分家,定是他捣的鬼!”房妈妈痛痛快快一通诉说,全没留意杜蘅面皮微颤,手指掐在镜框上许久未动。
“你胡说!”杜蘅陡然怒道。
房妈妈吓了一跳,抬头看向杜蘅,素来温婉自抑的少女将下巴高高抬起,神色自傲又冷漠。
“我阿耶怎会忤逆不孝?我大伯父怎会趁机闹分家?分明是祖母病故后祖父执意扶正妾侍,大伯父与阿耶苦劝无果,方才相继离家的。妈妈今日为何非要戳我杜家的痛处?阿耶好不容易与大伯父重逢,妈妈当真服膺主家,就该为阿耶高兴。”
房妈妈争辩不过,揪住杜蘅的衣角不肯放手。
“哎呀,奴婢说了你不信,把你从奶娃娃一把屎一把尿带到这么大,奴婢难道会害你不成?”
杜蘅的火气也拱上来了,恨恨道,“妈妈口口声声说为我好,难道我爷娘会害我吗?”
这话一下就把房妈妈将住了,瞪眼瞧着自己当心肝肉般疼爱的女郎满脸怨愤轻蔑,不觉大为灰心,用大拇指抹眼角的泪,哑着嗓子慢慢道,“元娘子,昨日郎主还逼迫你打扮好了再让人相看的,你忘了?”
杜蘅登时如当头挨了一棒,羞愤难当,脸色惨白,一字一顿咬牙道,“妈妈前几日还苦口婆心劝我,莫放过陈家那样富贵的婆家,做妾也算不得什么。今日便把脖子一缩,混推在我阿耶头上了?”
房妈妈呆了呆,立刻明白自己说了大大的错话。
杜蘅素日温厚宽让缩头缩脑不假,可偏偏这回陈家的事闹出来,她竟处处硬杠,无论如何不愿意屈身为妾,态度之强硬,恐怕心里已有了情投意合的小郎君。倘若早知道如此,她高兴都来不及,怎舍得杜蘅去给人做妾?
可她气不过自家一腔好心被杜蘅当做驴肝肺,反巴心巴肝维护那个糊涂阿耶,遂直起身子强与她争辩。
“说一千道一万,郎主就是偏心。真要拿女儿给人做妾,二娘子生的那好模样儿,便该拿她去呀!她口齿又伶俐,性子又果断,寻常妇人谁是她的对手?!你这么个羔羊脾气,胳膊折了藏在袖子里,就只敢在这屋里跟奴婢较劲,嫁去侯门公府,一年半载,连骨头都叫人吃尽了!”
杜蘅气得眼眶发红,极力忍耐着不肯口出恶声。
房妈妈又道,“你犯不上替郎主辩白,一厢情愿!奴婢今日便把话放在这儿,都说世人势利,其实做爷娘的对孩儿也一般势利。凭是什么父慈子孝的诗礼之家,于娘家有用的孩儿才得宠爱,没用的就只搁在一边,任她发霉!”
杜蘅嘎然断了抽泣,抬眼冷笑。
“妈妈这话又错了,妈妈怎知我无用?”
韦氏族学。
子佩挨着杜若挤在同一张鹅毛垫子上。子佩正姿跪坐,屏息静气临圣人的碑帖。杜若却是四脚八叉的胡坐之姿,人团成个球状,抱着膝盖望向窗外。
子佩写好一篇,小心的揭下被墨汁黏在一起的细纸放在旁边,转头问,“昨儿你走那么快干什么,后头有个鬼追你呀?我哥又没来,你怕什么。”
窗外一株冠盖漫天的巨大梧桐树上,雀儿吱吱喳喳叫个不停。
杜若无语,子佩越来越没个章程了,必须得敲打敲打。
“杨四娘!你少找我的晦气。你跟我说话,老把你哥带上是何道理?阿洄已成婚了,尚的还是圣人最宠爱的咸宜公主。这屋子里除了我,你们杨家、韦家、薛家,再算上裴家吧,都跟圣人沾亲带故。那些人把话传出去,岂不是我有祸事上身?”
子佩掩嘴轻笑,“那你求我,我便不说。”
“求什么求!”
杜若一把夺过毛笔,“瞧瞧你这笔烂字,鬼画符也比你强些。”
子佩立刻大大方方承认,向杜若眨眨眼。
“对呀,我写字就是不行,师傅还老逼着我写。你跳舞也不行啊,师傅怎么不逼着你跳舞?”
“没出息!”
杜若提笔飞快地替她涂了一张,看看不大满意,随手团了扔在地上,抽新纸另写。
“你怎么不学学你堂姐杨子衿?人家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女,偏你不学无术,只在音律上下功夫。”
提起杨子矜,子佩便有些不称意,撅着嘴翻白眼。
“原来你觉得她好,那你找她去呀。人家眼高于顶,看不上咱们学里的教导,偏要自己在家温书。哼,她怎么不束了头发去国子学,或是考进士呀?与咱们扎堆便日日长吁短叹,谁委屈了她似的。便是则天皇后那时节,也没听过让女子考学出仕的,她想干嘛?”
杜若听得好笑,子衿古板严苛,身为四品官员独女,年逾十八尚未定亲,在长安城里也算出了名儿的闺秀。
她细瞧子佩今日所穿胡服,乃是大团花纹镶边的翠绿翻领斜襟外袍,几乎开到腰部的翻领露出底下墨绿色圆领内衬,胳膊上用银红两色丝线绣出山鸟啄樱桃的图案,纤腰紧束,收腕绑腿,脚上蹬了一双雪亮笔直的长靴,整个人利落明快,透着昂然的热情,遂点头赞她。
“孺子可教矣。”
子佩得意地摇了摇脑袋。
“你教我别跟你学,穿婉媚柔艳的衣裳,不妨干脆些,用朱红、翠绿等正色。我回去琢磨了好几日也不明白,还是跟阿洄商量着,才做出这么一身儿。”
杜若扶额。
“阿洄,阿洄,人家新婚燕尔,你整日拿小事去啰嗦他,你那公主嫂子没赶你走么?”
子佩嗤笑出声,倨傲地翻了翻眼皮。
“她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没有见过公主吗?我阿娘也是公主啊,当年还是长公主呢。她?且等着更立新君,再在我面前摆威风罢。”
杜若听了默默不语。
杨子佩和杨洄的母亲长宁公主,乃是中宗皇帝李显的嫡长女,在中宗一朝威风八面。中宗皇后韦氏,差点仿照则天皇后登基为帝。而长宁公主的妹妹安乐公主,曾被中宗皇帝立为‘皇太女’,是有唐一朝距离皇位最近的公主。
可惜韦后等不得中宗寿终正寝,亲手毒杀中宗,反而惹得朝野瞠目,这便给了有能者机会。如今的圣人李隆基那时年方弱冠,打着“诛诸韦以复社稷,立相王以安天下”的旗号发动兵变,一举绞杀韦后及安乐公主,直接把李显的同胞兄弟,也就是相王李旦送上皇位。
李显一系就此泯然普通宗室,长宁公主也失去了尊贵无比的长公主身份。
至于杨洄所尚的咸宜公主,则是如今的惠妃武氏所出。惠妃虽然得宠,毕竟不是正宫皇后。论血脉,咸宜确实不及长宁公主。
可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果如今还是中宗李显的子孙独揽大权,子佩自然可以耀武扬威。但时移世易,皇位既然已经传递到圣人手里,别说子佩,恐怕就连长宁公主都不再那么受待见。
子佩自然明白她不接话的原因,拍拍她的手。
“神仙打架的事情,你听听就罢。杜伯伯向来谨小慎微,我知道你的难处。反正你也见不着咸宜,往后阿洄若想寻你,自来学里找你。”
杜若不由得气闷。
这跟阿耶什么相干?杜家女是身份下贱还是怎么的,前日阿姐如此,今日自己又如此,一个两个找上门来啰嗦。
“到底是你夹缠不清,还是阿洄?他已使君有妇,寻我作甚?越性说穿了,即便他有心纳妾侍,他做得了主吗?他敢惹你的公主嫂子吗?你当真与我相交,就别把这种搭七搭八的事儿含在嘴里念叨。当初大家都小,是讲过几句玩笑话。我与他都不曾放在心上,偏是你嘴碎!杨子佩,我且告诉你,我,杜若,绝不与人做妾!凭是什么天皇老子,亲王宰相,都不可能!”
“诶,你别急啊。”
见她动了真气,子佩顿觉自己理亏,咬着唇靠拢过来嘟囔。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舍不得你给人做妾。我是巴不得你嫁阿洄,咱们姑嫂还在一处。咸宜那个人啊,你没见过她。可讨厌了,盛气凌人的,嘴上笑的客气,背地里刻薄。我不喜欢她。要是你就好了。”
“凭什么?”
杜若气呼呼地大声顶了一句,旁边好几个女郎都闻声看过来。
“你也知道盛气凌人叫人讨厌啊?你以为你平日里不是?还是只能你高高在上俯视别人,别人就不能高出你一头去?”
子佩挠挠头,低声承认,“那,那自然是我比人家高最舒服了。”
杜若气得跺脚。
“活该!你那公主嫂子就该好好收拾收拾你,也当替我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