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姐姐!”
方道凡一见到那纤细的身影, 脸色一变, 之前在霍丛面前的硬气露出一丝裂痕。他冲上去握住秋娘的手臂,企图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然而, 他没想到,看着弱不禁风的秋娘, 平日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秋娘,此时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反手抓住他,猛地用力, 扯得他一个踉跄。
“小凡!”秋娘回过头,满脸泪痕, 厉声道, “你给我跪下!”
眼前的女子一直将他当成自己的弟弟。哪怕十几年过去了,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矮她半个头的小少年,还成了让人闻风丧胆的水贼头子,而她唯唯诺诺地过了这么些年,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 此时却还挡在他面前, 想为他争一条活路。
方道凡看着秋娘, 看着她眼中往日寂静如死水, 此时像是烧开了一般,眼底翻滚着痛惜, 涌出的泪水顺着早已不再饱满的颊边滑下, 滴到他手背上, 烫得他忍不住心头一痛,一双脚仿佛突然被抽走了力气,让他失去了支撑,膝盖狠狠地撞在了地上。
“将军,小凡他……小凡他是好人家的公子,心地不坏的……”秋娘伏在地上,肩胛骨在瘦削的后背凸显出来,“他是因为我一时糊涂,才会犯下大错,一切错都在我……”
方道凡木然地看着秋娘。
没想到,在她眼里,他竟然还是好人家的公子。
可他早就不是了。
他想不顾一切拉起她,冲出重围,带着她远走高飞。然后,去一个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像十四岁初遇她那年时,无忧无虑地生活。
可是他做不到。
他印象中的秋姐姐是很漂亮的。
他与家人被流放时遭遇埋伏,他重伤逃脱,几乎失去意识。模模糊糊他中看到有人靠近,然后感到一双柔软的手扶起了自己,耳边是那忽远忽近却又很好听的声音。
他努力睁开眼。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秋姐姐。当时他恍惚中在想,他理应是死了,那眼前这位这大概就是仙子吧。
她比他大了两岁,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他曾以为她会像所有普通农家女子一般,到了合适的时候,就与定亲的男子成婚。而他或许就一直做着她的弟弟,或许韬光养晦——其实他当时并没有想过未来要如何。
反正,在他还未有所打算的时候,她那恋人便被害死了,从此她与他的一生,便都改变了。
他既无法给方家洗冤,还成了水贼头子,玷污了家名。可是,他觉得只要能保护好求姐姐,做水贼也无所谓。
最后却发现,他谁也保护不了。
秋娘额头抵在地上,哭着道:“将军,是我怂恿小凡的。那太守……我对太守和夫人怨恨多年,仗着小凡念我一声姐姐,便怂恿他为我出气……都是我的错……”
方道凡微微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秋娘:“求姐姐,你胡说什么!”
“既是这样,”霍丛低下头,定定地看着脚边那一脸震惊的男子,眼底如古井般深不见底,没有一丝波澜,“那秋娘便是教唆之罪。”
“霍丛!”方道凡愤怒而起,挥拳打向霍丛,被霍丛轻易地握住手腕,扭到背后,按在了地上。方道凡目眦欲裂,“要杀要剐都冲着我来!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
霍丛是看着他说的,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他知道霍丛的用意。
他一个水贼,杀了一城太守,无异于狠狠打了朝廷一巴掌。永安帝独自专断,眼里容不得一颗沙子,又怎能容得了此事?
自然是要将所有水贼一网打尽。
这霍丛是在拿秋娘要挟他,要他这个水贼头子将他带到东海老巢。平时水贼们分散躲藏,若没有人带领,根本无法找到。
方道凡握紧拳头,然后听到霍丛道:“将此二人投入大牢,明日再审。”
霍家军将方道凡与秋娘押往大牢,霍丛这才命人将水贼副手提了过来,道:“给你一晚时间。”
水贼副手方才被霍家军用刀架着,在后面听了半天,猜不透面前这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你说要打要杀,直接来便是。
既然不打不杀,就不能直接放了?然而这人却又让他来劝降,不是多此一举么?还有,这么多人都拦不住一个秋娘?明摆着就是故意放那秋娘进去。
水贼副手想起方道凡给他说过的那些朝廷腌臜事,觉得那皇城里的人,做事都喜欢千回百绕。
他冷哼一声,看着转身正要走的霍丛,警惕地问道:“那你不讲王法了?”刚才还要凡哥给太守偿命来着。
霍丛脚下一顿。
“我就是王法。”
当夜,滨城衙门失火,大牢内一众犯人葬身火海。翌日,霍家军出航,将东海水贼一网打尽。
至此,东海水贼作乱一案已结,武安将军霍丛将案发经过调查完毕后,带着结果回凌州城复命。
在霍丛忙着打水贼的时候,李画盈也没有闲着。
如今她已学会看将军府那账本——其实原本也没多复杂——可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头疼。
毕竟她家阿鲤,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一下子将大半月银拿去花在军营里头了。剩下的小半,就是怎么花,也占不了多少账本纸页。
府上的老管家竟然就着这么点钱,让府内的人活了下来……李画盈看懂了账本之后,第一反应便是对这老管家肃然起敬。
前段时间,她想着要为将军府开源节流,把目光放在了租地与开首饰铺上。
一开始,当她知道阿鲤的封地居然是一座山时,她便暂时放下,转而去琢磨首饰铺。然而,她描好大覃首饰的图样,找了凌州城里好几个工匠,都无法收到让她满意的样品。她心想道,看来真的只有覃人,才能做好大覃的首饰。
可是,又有几个人,愿意背井离乡,来到这异国为她做首饰呢?
于是赚钱之事,就这么卡住了。
李画盈从未想过,衣食无忧的大覃公主,嫁给了堂堂瑞王世子兼大将军,竟然还要为五斗米发愁。
唉,烦。
梁夫人最近来将军府时,都见李画盈闷闷不乐,于是这天便把平阳郡主晏凤清也拉来了。
梁夫人性格耿直单纯,平阳郡主原就看不得许多官家夫人之间的勾心斗角,觉得梁夫人简直是一股清流,加上梁夫人为人主动热情,两人之间平时交情颇深。
所以,当平阳郡主刚巡完军营回来,就被梁夫人拉着来到将军府时,平阳郡主觉得有些脑仁疼。
这将军府上的霍夫人,可不是什么单纯小白兔,她到底是自带了什么迷魂汤,不管男女都被她迷得七荤八素。
李画盈看到平阳郡主时也有点牙疼。
她知道平阳郡主不喜欢她,她眼下正为那租不出去的山头和做不好的首饰而烦心,也没什么心情去讨好郡主。
唯独梁夫人左手平阳郡主,右手霍夫人,一脸开心地提议玩游戏。
蒙着眼睛捉人,李画盈都忘了多少年没玩过了,偏生梁夫人还一脸正经地胡说八道,说霍夫人近来心中杂念太多,蒙着眼世界都变得纯粹,霍夫人应该感受一下。
于是李画盈忽然发现,这梁夫人其实也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单纯。
行的吧,她开心就好。反正蒙着眼,她也不用看到平阳郡主了。
梁夫人拿着丝绢,将李画盈的眼睛蒙了起来。李画盈只听得她带着笑意的声音,被她带着转了几圈。
梁夫人松开了手,笑着躲到了一边:“来呀来捉我呀!”
李画盈:“……”
眼前一片黑暗,周围不时响起脚步声,忽远忽近,李画盈偶尔摸到一片衣角,却被它们一一从指缝中滑走。
忽然,她摸到一片冰冷。她指尖动了动,知道那是软丝甲。
平阳郡主巡营时也穿了软丝甲,李画盈方才也看见了,心想着这平阳郡主怕是觉得无聊,想要赶紧结束,于是故意跑到她跟前,让她抓住。
李画盈咳了一声,道:“郡主,我抓到你了。”
头顶上传来一把低沉的笑声。
四周响起梁夫人的爆笑,还有平阳郡主咬牙切齿的声音:“霍将军,你家夫人连你都认不得,是不是该好好教训教训啊?”
李画盈先是一愣,随即马上扯下眼上的丝绢,飞快地抬起头。
霍丛正低着头,忍着笑意,故意板起脸道:“夫人,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李画盈飞快地眨了眨眼,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背着手,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就是不说话。
嗯,不解释。
能拿她怎么着?
梁夫人拉了拉平阳郡主的衣袖,平阳郡主心下了然,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朝旁若无人含情对视的霍氏夫妇道:“走了,别送。”
于是果然没有人来送她和梁夫人。
霍丛一把将李画盈抱起,李画盈惊呼一声,捶了捶他的肩膀:“你这是干嘛呀!”
霍丛一边往房里走,一边道:“夫人竟然没认出我来,我觉得要让夫人好好看清楚,认清我身上每一个地方,下回才不会认错。”
李画盈:“……”
“你你你……”她脸颊飞红,羞恼地捶着霍丛胸口,“这大白天的你想什么呢!你洗澡了吗?”
“回来路上就洗了。白天才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