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朝晖脑子里昏昏沉沉地,不知怎地就到了安解语身边。这时猛听见安解语带着哭腔的问话,心里一惊,顺着安解语的眼睛看过去,只见自己的手紧紧抓着她的胳膊,不由忙不迭地放开。
安解语乍一脱离范朝晖的掌控,便立刻调转身子,向大门那边退去。
范朝晖默默转身,立到先前安解语靠窗站着的地方,眼望着安解语如同躲避瘟疫一样远着自己,心如刀绞。
安解语退到大屋中央,眼见范朝晖没有追过来,稍微舒了一口气,又苦笑起来:逃避了这么久,自欺欺人了这么久,将脑袋藏到沙堆里做鸵鸟也这么久,却还是逃不过这一天。
前世的她,不过是个普通小白领。曾经人生里最大的挫折,也就是办公室里有人升职快过她。到发现她自己的丈夫出轨,跟别的女人生孩子的时候,她还来不及痛苦,就被一场车祸带到这个异世。在此异世里,她也一直顺风顺水,趋利避害的小市民习性更是表露无遗。
想来她真是自私透顶:在四爷死后,就奢望能够一直在王爷的庇护下,带着则哥儿,在这个家里有尊严地活下去。所以故意选择了对种种不妥视而不见,又为种种特权找了各式各样的借口和理由。——以为只要自己不说,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真是不愿意有这样一天,和王爷狭路相逢,撕开彼此之间温情脉脉的面纱,直面面纱下,或许是一场误会,或许是难堪丑陋的真相。虽然这些都是这个身体原主的遗留,可她既然将原主的人生截了过去,就不能只享受原主带来的好处和方便,拒绝原主留下的麻烦和痛苦。资产和负债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不能享受了权利,而不履行义务。
想到此,安解语便站直了身子,凝目望着王爷,脸上有一股决绝之气。
“王爷,你到底想怎样?”安解语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范朝晖有些恍惚,喃喃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仍然不愿意……”
安解语平静地答道:“没有为什么。做妻子的忠于自己的丈夫,做丈夫的忠于自己妻子,难道还需要理由?——王爷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不会明白的。”
“可他已经不在了……”
“他还活着!”安解语说得斩钉截铁。
范朝晖更是一惊,下意识重复道:“他还活着?”
安解语点头,单手抚上自己胸前戴的小玉佛,“他活在这里,活在我的心里。——只要这个世上还有人惦记着他,他就永远不会离去,永远活在我身边!”
范朝晖心头如被大石猛砸,全身真气激荡,难以自抑。——原来放开一次手,就是覆水难收。无论怎么做,无论如何用力,她已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昏暗的屋里,借着窗边那一点黄黄的窗灯,安解语看见王爷的脸上红得可怕,不由又后退几步,心里怦怦直跳:若是王爷执意用强,她该怎么办?
突然间,安解语想起了前世有一次在报纸上看见的一则新闻,说的是一个女人,被丈夫抛弃,走投无路,最后带着三岁的幼儿一起跳楼身亡。安解语以前也曾痛骂过这个母亲:你懦弱无能,死了也就算了,可你有什么权利剥夺自己孩子生存的权利?到了如今,安解语却突然理解了那个母亲的心情。——选择让孩子跟着自己一起死,最痛苦的,其实是这个母亲。外人又有什么立场来斥责她?!
又想到自己面临的困境:她可以选择一死以表清白。可孩子怎么办?留下幼小的他,面对着这府里的魑魅魍魉,不是夭折,就是被养歪养坏,让人恨不得他从来就没有被生出来过!?——还是选择被“潜规则”,用自己所有的一切:名声、清白、道义、良知以及以后的岁月里无穷无尽的悔恨,给孩子撑起一片天,让孩子顺顺利利的长大,不用过早面对成年人世界的丑陋不堪?
想到则哥儿,安解语一时肝肠寸断:是她太贪心了吗?她是注定前生后世都和孩子无缘吗?——她不想死,可是也不想屈辱的活!
眼望着范朝晖,安解语终于流下泪来,软语相求,“王爷,你位高权重,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要对我苦苦相逼?”想了想,又慌乱地补充道,“比如今天晚上的那四位小姐,个个比我好,又对王爷一片真心!——王爷若是喜欢,可以都纳了去。”
范朝晖那边正极力平息自己的真气,慢慢疏通着自己有些紊乱的经脉。突然听见对面的安解语口不择言的说话,如大锤一样,再次击打在他心脉之上。
范朝晖霎时明白,在如今的安解语心里,自己不过是匹夫滥淫之辈,一个觊觎寡居弟媳的无耻大伯!——这个认知,比先前意识到自己与她今生无缘更是痛苦。范朝晖再也收不住紊乱的真气,全身剧痛,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安解语见对面的王爷吐出血来,吓得又后退了几步。
范朝晖看见对方的举动,更增伤感,“是啊,我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要逼你?!——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
安解语含泪道:“我一直相信王爷是个光明磊落的奇男子。——别让我后悔自己看错了人。”
范朝晖用袖子在嘴边抹了一下,顺手将鲜血抹去。脸上似悲似喜,望向安解语:“这么说,倒是要谢谢你如此高看于我……”
范朝晖还想说些话,狠狠刺伤安解语。可见她双目含泪,全身如筛糠一样抖个不停,便一句狠话也说不出口。——罢了,罢了,自己本就是欠了她的。多年的坚守,换来这样一个结局,不过是自作自受而已。
范朝晖的拳头握了又放,放了又握,终是不忍心再说什么,让对方徒增烦恼。便反手推开窗,一溜身又窜出窗外,向远处奔去。临走还不忘顺手阖上大开的窗户,以免凉风侵袭,让屋里人受累更多。
安解语见王爷终于走了,才长叹一口气,慢慢向那落地大窗前面的软榻移过去。——她也是太高看自己了,以为自己能屈能伸,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到头来,她还是选择了撕破那层窗户纸,宁愿面临两败俱伤的局面,也不愿苟且偷生。
原谅她的反复无常吧。——生与死之间,本就是最艰难的抉择。
她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只是完全凭着本能行事。
不过有一点很明显:今天这事儿,是彻底得罪了王爷。
明天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和命运,安解语不敢去想。
她如初生婴儿一样蜷缩在软榻上,用大氅紧紧裹着自己,右手抓着脖子上戴的小玉佛,泣不成声:“朝风、朝风、朝风、朝风、朝风、朝风、朝风、朝风、朝风……”
远在千里之外的范朝风,突然从梦中惊醒。他明明白白地听见,解语在唤他。一声声,一句句,如杜鹃啼血,字字含泪。
范朝风跌跌撞撞从床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将床边的衣服套上身,就要往门外跑去。
庄穆一直在范朝风隔壁屋里住着,此时听见这边的声响不对,也赶紧披衣起身,过来查看。结果却见范朝风将外袍反穿在身上,正拿了鞋子,努力往脚上套。
庄穆便赶紧跑过去,蹲下来给范朝风穿鞋,又柔声道:“四爷要做什么,叫我过来就是了。大晚上的,伤了自己怎么办?”
范朝风听见庄穆的声音,如一盆冷水泼下。他被困在这异国他乡,已是快半年了。前一阵子,才听呼拉儿国在南朝的探子发来的消息,说是上阳王范朝晖建成了新王府,要将在祖籍的家人都接到上阳王府里来。想来自己的妻子,应该也跟着太夫人她们,已经到了上阳王府了。——呼拉儿国和南朝相隔千里,交通不便。范朝风到现在,都还未知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曾经被人陷害,九死一生,
这边范朝风想到自己的妻子,就痛恨自己为什么盲了双目,如今被圈在这王都别院,寸步难行。留下妻子,在南朝担惊受怕,日日流泪,心痛神伤。
昏乱间,范朝风慌不择路,便一把抓住一旁庄穆的手,急切道:“庄姑娘,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帮我回南朝我家里,给我妻子报个信:就说我还活着,让她不要伤心过度!”又补充道:“另外跟我大哥说一声,我大哥一定会派能人异士过来接我!”
庄穆未想到,范朝风第一次主动抓她的手,却是要让她回南朝给自己的妻子报平安。心里便很不是滋味,只酸溜溜地道:“四爷,你妻子如今跟着你大哥,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范朝风叹息道:“你不知道,她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如今不知道怎么煎熬呢。”想了想,范朝风又忍住了一句话未说。庄穆这人性情阴晴不定。虽说近来一段日子,和他合作,帮丽萨公主登上摄政长公主的位置,两人关系已是改善了许多,可到底有隔膜在,还是不要说的太多为好。
庄穆抽回自己的手,冷冷道:“四爷夫妻情深,庄穆深表佩服。可四爷有没有想过,庄穆也是弱女子。此去南朝,千里迢迢。四爷不放心在南朝上阳王府里养尊处优的妻子,却能放心我一个孤单女子,独自一人回转南朝。——你不会不知道,这一路上,有多难走吧?”
范朝风有些尴尬。刚才他一时着急,只想找个人回去报信,身边又没有别的人可托付,就抓了庄穆。——还真是没有想过庄穆的处境。在他心里,从来就没有想过庄穆也是一个女人。
自己对庄穆的感情视而不见,但是有了事,又想着让她去出力。——做人不能太无耻。这是以前解语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范朝风那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如今倒是有些体会到了。
范朝风就有些脸红,马上拱手道歉道:“是我异想天开了。还望庄姑娘见谅,当我什么都没说过。”说着,就褪了鞋子,摸索着将床前的帐帘整理好,又将自己和庄穆隔了开去。
庄穆站在一旁看着,沉默半晌,低声道:“范朝风,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说完,便转身出了门。
范朝风缓缓躺下,耳边依然回响着解语唤他的声音,便闭上双眼,慢慢又睡过去。
睡梦里,他可以和妻子相聚,可以抱着她,一千遍,一万遍地唤她的名字,“解语、解语、解语、解语、解语、解语、解语、解语、解语……莫哭,我在这里。”
第二日,庄穆没有过来,却是别院的侍女过来服侍范朝风梳洗。
一会儿的功夫,又过来了几个侍卫,对范朝风问道:“你的那个同伴昨夜跑了。你可知道她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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