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大臣踏阶离去,另一名大臣却静静站立不动,眼眸沉沉望着蓝璎。
蓝璎也怔怔看着他,骤然想起才福身施礼。
那人微微侧身,随手一挥衣袖道:“进去吧,殿下就在里面。”
蓝璎“嗯”了一声,低头从他身边走过,进入殿内。
太子燕桢坐在高大的书案前,手持一卷书,看不清楚脸,却无端给人威严压迫之感。
蓝璎捧着佛经,跪拜行礼,将方才在院中的话再说了一遍。
太子这才放下书卷,抬了抬手:“拿过来。”
蓝璎起身走到书案前,低着头将佛经呈递过去。
太子拿起佛经,漫不经心扫了一眼,随手放置于书案。
他清冷的眸光落在蓝璎斜插于头顶的石榴簪上,沉声道:“德娘娘身子如何?钟秀宫住得可还舒适?”
蓝璎回道:“娘娘身子如常,只是体弱畏寒,如今搬回钟秀宫,再不惧冬日苦寒。娘娘心内欢喜,很是感激。”
太子闻言忽而起身,踱步从书案后走出。蓝璎低着头感受到无形的压力,不觉退后半步。她这一动似乎让太子极为不满,听得他冷声道:“你怕孤?”
蓝璎答道:“奴婢不敢。”
太子道:“怎么你一直不敢抬头看孤?”
蓝璎低头道:“奴婢不敢。”
“抬起头来”,太子语气凌厉,命令道。
蓝璎缓缓抬头,看到一张冷峻阴沉的脸和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眸光清寒锋利如刀剑。
以前在乾元殿奉茶,蓝璎不是没有见过皇五子燕桢,只是那时他寡言少语,行事低调,不甚引人注意。如今燕桢贵为东宫太子,奉旨监国理政,权势滔天,气派凛然,自然比不得从前。
蓝璎惴惴不安凝望这位未来的皇帝,思及御侍姑姑出宫前所说的话,只觉太子燕桢好似猛虎恶狼,下一瞬就要把她剥皮吃了。
她惧怕至极,却不敢低头亦不敢动,只咬牙坚持,脸上神情似哭非笑。
燕桢冷眼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走到左侧紫檀雕螭龙纹多宝阁前。
他沉沉开口道:“以往在父皇跟前奉茶,从未见你这样怕过。如今当上一宫掌事,胆子反倒变小。你走吧,以后但凡钟秀宫有事可直接来找孤,不必害怕。”
蓝璎既惊又喜,既喜又忧,晕晕乎乎出东宫。
一路走着走着才猛然发觉错了方向,转身掉头间,蓝璎看到身后远远跟着一个人。
那人身着深色朝服,正是方才在东宫遇见的陈明楷。
四周无人,蓝璎放心大胆地朝他走过去,试探道:“你在等我?”
陈明楷眼神关切,反问道:“刚刚在东宫……你没事?”
蓝璎摇头,笑望着他不语。
陈明楷这才放心道:“无事便好。东宫那里,你少去为好。”
蓝璎轻轻点头,想起德妃母亲的事情,忍不住叮嘱道:“你平日行事要多加小心,我爹娘还有……都劳累你多加看顾。”
陈明楷眼神微动,温声道:“外面的事有我,你不用担心。你在宫里,切记耐住性子,好好跟着德妃。等过两年,我保证你能够顺利出宫。”
蓝璎郑重点头,控制住情绪,哽声道:“我记住了,等出宫后,我一定好好孝顺爹娘。”
陈明楷望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美丽女子,神思涌动,情难自抑。
他抬手想为她理一理耳鬓旁的碎发,她下意识迅速躲开。
蓝璎心跳加快,沉着脸肃然道:“你要好好待我姐姐,若是你敢欺负她,惹她不开心,我便是出了宫也不会饶你。”说完觉得不够厉害,又补充道:“不对,你胆敢欺负我姐姐,我这就去向太子殿下告状,说你私德有亏。”
她神情严肃的娇俏模样让陈明楷脸上苦笑不得,心内更是酸苦难辨。冲动之下,他不顾一切,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眼里满满的失落寂寥。
“当年嫁给我的人为什么不是你?这么多年了,你宁愿挨在宫里受苦!”
蓝璎惊慌失神,被陈明楷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气得嘴唇惨白。
她定定直视他,红着眼眶质问道:“你还说我?明明当初要娶姐姐的人是你!明明是你一去不回,连句话都不给我!”
陈明楷双眼瞪圆,脸上怒色渐消,眼神变得黯然。
默然良久,他终于松开她的手,转过身自言自语道:“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蓝璎如闻惊雷,追着他道:“什么意思?凭什么你也来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陈明楷道:“等你出了宫去问老师和师母吧。”
蓝璎更是糊涂,脾气上来不管不顾,拦住陈明楷的路,逼他把话说清楚。
两个人追追赶赶一直纠缠到东宫附近的太液湖旁。
对着碧波荡漾的澄净湖水,陈明楷终于道出一件埋藏心底多年的旧案。
建昌二十七年冬,陈明楷接了家书离开青山书院,回到京中宁国公府。
回了家,祖父宁国公告诉他明年春皇帝便要下旨选秀女以充实后宫,问他有无提前娶妻的打算。陈明楷觉知事态紧急,便求祖父修书一封急递梅城县,正式向蓝溥提亲,为嫡孙陈明楷求娶蓝家嫡女蓝璎为正妻。
陈明楷本以为此事毫无波折,必定成功。却不曾想,到腊月底,蓝溥回函宁国公,称自家女儿蓝璎蒲柳之姿不足以婚配公府嫡孙,故而回绝。
亲眼见恩师于信中言辞坚决,毫无回旋余地,陈明楷深受打击,一时心灰意懒。
便是在这时,富昌伯蓝渭亲自登临宁国公府,放低身姿不顾体面,以求两家结秦晋之好。
宁国公陈庭楚大为感动,当场点头应允,与蓝渭火速定下婚约。
往事难堪回首,陈明楷满面神伤,遗恨难消。
秋日残阳下,蓝璎如梦方醒,瞬时彻悟。想到爹爹当年竟然拒了宁国公府的婚约,蓝璎心中满是愤怒和羞愧,一时竟无言相对。
孟冬十月,天气骤然变寒。
皇帝銮驾回宫,仍命太子监国理政,自己则退居后宫潜心养病。
世事难料,谁知仅过半月,皇后便因突染恶疾药石不灵,薨逝于凤仪宫。
建昌帝骤失发妻,悲痛欲绝,日夜伤怀,再次病倒于榻上。皇帝已近六十,这一病沉重难治,身体每况愈下,迟迟不见好转。
后宫人心惶惶,朝政却因储君早定而稳固如山。
来年四月,建昌帝燕郇因病崩逝,丧钟敲响,宫里宫外人人悲声痛哭。
一个月后,举行登基大典,太子燕桢于含元殿正式登基为帝,年号嘉平。
新皇登基,后宫诸所自然要腾让给新人,先皇的妃嫔全部迁至“三宫三所”。嘉平帝晋尊德妃为德太妃,赐居寿安宫。
迁居寿安宫次日,皇帝再次降下恩旨,以德太妃侍奉先皇多年,侍疾有功为由,赦免蒋家女眷罪奴身份,特准蒋家男丁脱离军户籍。
德太妃接过圣旨,双手颤抖不止。
她让蓝璎把圣旨供奉于正殿案桌上,一日里来来回回瞧了无数遍。
夜里,德太妃几番难眠。
她肩上随意披着一件素色暗藤蔓纹长衫,眼神定定地望着那道金黄色绫锦圣旨。
蓝璎手持烛灯站在她身后,劝道:“娘娘,这圣旨上的每个字都写得清清楚楚,君无戏言,旨意轻易不会变。您不用担忧,回去睡吧。”
德太妃听了蓝璎的话,又重新回到寝殿。
躺卧床榻,望着头顶绣帏红罗帐,德太妃蓦然伤情。
“杏花零落燕泥香,
闲立东风看夕阳。
倒把凤翘搔鬓影,
一双蝴蝶过东墙。”
一首诗念完,德太妃的眼角早已悄然流下一行清泪。
蓝璎拿着丝帕正欲替她拭泪,她却轻轻摇了摇头,望着蓝璎笑了。
她笑意盈盈,惋慨道:“想当年本宫也是做过春闺梦的女子,遐想着嫁英雄好汉,儿女双全,子孙满堂。只没想到有朝一日不仅入宫成了皇帝的女人,还能荣尊太妃,居寿安宫……人生这一世,短短数十年,全是想不到。”
蓝璎道:“奴婢也没想到会进宫,更没想到能和娘娘互相作伴。”
德太妃起身斜靠在床头,握着蓝璎的手道:“阿璎,你很好,你和叠翠一样心善沉稳,都是顶好的孩子。本宫如论如何不会让你跟我一起老死在这宫里,再过两年,你就满二十五,到时本宫请求皇上恩准你出宫嫁人。”
蓝璎哭着道:“娘娘,奴婢不想嫁人,奴婢想留在宫里一直服侍您,陪伴您。”
德太妃笑道:“你想留在宫里终老,本宫可不愿意。到龄出宫,这是规矩,本宫身边并不缺人服侍。”
蓝璎便又央求道:“娘娘,要不您也给奴婢改个宫里的名字吧。叠青、叠红,随便取个什么名字都可以,奴婢不想跟咱寿安宫的人不一样。”
德太妃沉思道:“自你入宫,你的名字就没改过。当年尚食局没改,先皇也没有改,如今你跟着本宫搬到寿安宫,本宫也不会改。留着蓝氏本名,对你来说未必是件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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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闺》
作者:元淮
杏花零落燕泥香,
闲立东风看夕阳。
倒把凤翘搔鬓影,
一双蝴蝶过东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