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静立廊上,一双绝美凤眼眸光清寒,面色冷冷望着院中众人。
望着盛气凌人的德妃,想到她此时正身怀龙种,是近两年宫中最得圣宠之人,蓝璎心知不好,一时方寸大乱,竟忘记向她行礼。
叠翠快步下台阶,来到年长宫女面前,嘴里问着她话,眼睛却在细细打量蓝璎。
“春月,怎么回事?”她问。
名叫~春~月的年长宫女板着脸气狠狠说了一大通,指着泼了一地的花雕酒,一口咬定蓝璎是受了谁人指派故意来暗害德妃娘娘和她腹中的孩子。
面对突如其来的诬蔑,蓝璎心里反而镇定下来。
她从容地向德妃屈膝行礼,又规规矩矩喊了一声“叠翠姑姑”,接着不急不迫为自己辩白。
“德妃娘娘万福金安,奴婢蓝璎乃尚食局司酿,今日奉皇上皇后谕旨往各宫送绍兴府新进贡的花雕酒,以备重阳过节之用。奴婢领旨一路去过皇后娘娘的凤仪宫、贵妃娘娘的昭阳宫、淑妃娘娘的瑶华宫。
方才刚到钟秀宫,话未说完,这位春月姑姑便闹脾气摔了酒,赏了奴婢一巴掌,还让人拿了绳子来捆奴婢,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
蓝璎顿了顿,又释然道:“奴婢自己是无所谓的,就只担心这些没头没尾的话传到帝后跟前,扰了宫里过重阳的气氛。”
旁边掌事姑姑叠翠听蓝璎说完,笑道:“重阳节自然要紧,但在皇上心里,只怕咱们娘娘的胎才更为重要呢。蓝司酿,你说是不是?”
蓝璎微一怔,忙道:“姑姑说的是,奴婢记住了。”
叠翠对她的态度很是满意,望着地上破碎的酒壶,还想说什么却被德妃打断了。
德妃小心步下台阶,径直走到蓝璎面前,伸手捧起她的下颌,认真察看她脸上指甲划过的两道血痕。看过之后,她命叠翠进屋取来一只精致的小药瓶。她亲手将药瓶递给蓝璎,并叮嘱她要早晚涂抹才好得快。
蓝璎望着德妃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拿着药瓶心里很不自在。
德妃满不在意刚才春月的话,凝神望着朱红宫墙,寞然道:“既是绍兴府送来的贡品,各宫应各有分例,偏巧属于我的碎了,看来也是命数。”
蓝璎听了心里莫名伤感,柔声道:“花雕酒虽性温,娘娘怀有身孕最好还是不要碰。等到明年重阳,奴婢定给娘娘留一壶上好的菊花酿,那才是真正好喝的酒呢。”
德妃转身回眸,一双凤眼清澈如溪,水光潋滟,依稀露出几分淡淡笑意。
她朝蓝璎轻轻一点头,面颊微粉,黛眉轻扬。不知怎地,蓝璎脑中忽然闪过一句诗——“三杯竹叶穿心过,两朵桃花脸上来”。
德妃是宫中出了名的“冰美人”,据说建昌帝最钟爱便是她那冷傲孤僻的性情。
建昌二十八年正月,唐国公献女入宫侍奉君侧,皇上一见钟意,初封便是德嫔,并用“一片冰轮皎洁,十分桂魄婆娑”两句诗来称誉她。
蓝璎一个恍神,就听德妃语气严肃在叱责宫女春月。
她冷厉道:“你是跟随本宫从国公府进宫的老人,如今入宫不到一年,你就将本宫当年告诫你们的话全忘了吗?你这般飞扬跋扈,莽撞行事,是想害死本宫,害死整个唐国公府吗?御赐的东西你也敢随意乱动,你是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春月不等德妃说完,便眼泪汪汪委屈道:“奴婢这么做还不是紧张小姐肚子里的小皇子小公主么?这宫里人人都是当面一张脸背后一张脸,咱们不能不防啊!您看这个什么尚食局的小司酿,平日里见面呆呆笨笨的不言语,今天倒伶牙俐齿。我看她就是心里有鬼!”
她一番话没遮没拦,德妃气得脸色发白,身子微微发抖。
叠翠见主子生气,立时大喝一声“住口”,疾步走到春月身旁死死拽住她的手臂,不让她再胡乱说话。德妃对叠翠道:“把春月带去内廷司,就说她不小心打碎御赐的花雕酒,请内廷司按宫规惩处。”
春月花容失色,立即跪趴在地上,哭着求道:“小姐……娘娘……主子,奴婢做错了事自己掌嘴,求主子不要送奴婢去内廷司。奴婢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呀,主子,求求您,不要啊!”
蓝璎也是大惊,内廷司的总管内官王公公看着和蔼,做事却是雷霆手段,丝毫不讲情面。凡宫里的太监宫女,光是听到王公公的名字就吓得双腿发软,何况被送去惩处论罪。
脸上的划伤还是隐隐发痛,蓝璎却不想计较了。她主动上前对德妃道:“娘娘,今日之事全是一场误会,待会儿出了钟秀宫的门,奴婢等人是半个字也不会说出去的。您别生气,千万不可动了胎气。”
春月赶忙抬起头:“主子,您听蓝司酿说的,这都是一场误会,您饶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叠翠等钟秀宫的宫女太监都站在院子里,动也不敢动,只静静等候德妃对春月的发落。
德妃默默望了一眼春月,而后慢慢转过身,背对着她。
“不是本宫心狠,实在是你犯下大错,违逆皇上皇后的一片好意。朗朗乾坤,青天白日,这么多人在场,本宫没法子包庇你。”
她说完,默然挥了挥手,叠翠带着两名太监把哭得撕心裂肺的春月强行带了下去。
蓝璎在一旁看得心情错杂,见德妃背着身不语,她带着尚食局的小宫女匆匆行礼告辞。
一个月后,德妃因私自服用宫外来的补药,致使保胎不当而小产。
又过一个月,建昌帝突然废除钟秀宫的禁足令,亲自探望卧榻休养的德妃。那日皇上不仅命人将德妃身边的贴身宫女春月当场杖毙,更降旨将育有皇长子的僖嫔褫夺封号,废除位份,贬为宫婢,关押冷宫,永不赦出。
消息传到六尚二十四司,大家都说是僖嫔暗中买通春月,下药害德妃小产失子。蓝璎听到这些话,不由想起那日德妃孤单立于院内那株老梨树下的寂寞背影。她只是不懂,春月既被送内廷司惩处,后来又如何平安无事,回到钟秀宫继续当差呢?
建昌帝历来不喜皇长子燕榄,嫌他性格软弱、心思深沉。如今生母被贬为宫婢,打入冷宫,燕榄本就希望渺茫的夺嫡之路被彻底断送。
之后的几年,德妃虽一直圣眷不衰,却再也没有传出身怀有孕的喜讯。倒是徐贵妃因皇四子燕桓进封晋亲王而更加受到建昌帝敬重。
自蓝璎调到乾元殿奉茶,两年多来,还是第一次见气度华贵、清高不凡的德妃娘娘如此这般落魄失魂。
乾元殿内传来熟悉的响动,是皇帝起了,蓝璎望着雪地里的人影深感不安。她转身捧出一盆温水,低着头快步走向乾元殿。经过跪着的那位“雪人”身旁时,蓝璎突然脚下一滑,猝不及防地甩手,一大盆温水倾数倒在了“雪人”身上。
德妃鬓发衣衫尽湿,她恍恍惚惚抬起头,看到蓝璎一张满是歉意的脸。她似乎是在雪地里跪得太久,冻糊涂了,两瓣嘴唇颤动地厉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蓝璎弯身将德妃搀扶起来,低声劝道:“娘娘,皇上就要起了,您这副模样面圣怕是不恭敬。叠翠姑姑呢?还有您身边跟着服侍的人都在哪儿?让他们扶您回宫换身干净衣裳,可千万不能冻病了。”
德妃摇了摇头,缓了好一会儿,颤着嗓音问:“能否带本宫去你屋子里?”
蓝璎来不及思量,立即搀扶着德妃一路走回自己和御侍姑姑同住的小院。屋子虽小,一应生活物件倒也齐全。蓝璎小心侍候德妃沐浴更衣,重新替她挽发上妆,忙得不亦乐乎。
一切妥当,蓝璎拎来一壶温热小酒,一倒就是满满一茶碗。
她捧着茶碗递到德妃面前,笑道:“这是屠苏酒,最能驱寒,比姜汤还要管用呢。”
德妃接过茶碗,仰头喝完,轻轻抿了抿嘴,苦笑道:“看不出来,你胆子倒挺大。随随随便便拿东西给我喝,你就不怕我回去了这疼那疼的,去皇上那里揭告你下毒?”
蓝璎心里顿惊,笑容微僵,愣在那里。
德妃笑着摇头,自己提起酒壶又倒了一大碗,饮下去。她面色桃红,眼眸亮闪闪璨若夜空星辰。
蓝璎也低头笑了笑,原来她是在打趣自己。
德妃道:“若没记错,你还欠我一壶菊花酿。”
蓝璎笑道:“多少年前的事,难为娘娘还记着。不过奴婢私以为,德妃娘娘您更适合竹叶青呢。”
德妃满面含笑,食指轻点蓝璎的额头,娇声道:“我也以为比起御前奉茶,蓝小姐你更合适在尚食局管酒。”
此话一出,两人会心大笑,屋内暖意洋洋。
过得片刻,蓝璎道:“娘娘,奴婢得回殿前伺候茶水了,您是继续在奴婢屋里歇息还是回自个儿宫里?”
德妃缓缓起身,面色瞬时回到之前的冷淡,嗓音漠然。
“本宫跟你一起,去乾元殿求见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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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月·一片冰轮皎洁》
作者:郑云娘
一片冰轮皎洁,
十分桂魄婆娑。
不施方便是何如,
莫是嫦娥妒我。
虽则清光可爱,
奈缘好事多磨。
仗谁传与片云呵,
遮取霎时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