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婴在客栈哪里能睡得着!
脑子里一遍遍地闪现东方昱和玉韶华抱在一起的镜头,那是一个男子对女子欢喜至极的温柔。
心里的疑惑和纷乱,比黑暗更凶猛地涌上来。
长泽这么多年不近女色,难不成就是因为他竟然喜欢男子?
不,他不相信!
长泽身份特殊,他到底以哪一种身份在和华少来往?他什么时候和他这么好了?
可是,以他们的情景看,显然已经有一些时日了。
子婴烦躁地躺床上,再起来,来来回回翻滚折腾。
本来他还置气地把门栓插了,准备给那两个人吃闭门羹,后来躺了一个时辰,又担心他们来了推不动门再走开,只得光着脚起来,赌气地把门栓又拉开,恨恨地想“他们来敲门,坚决不理他们”。
但是,直至寅时,亮晃晃的月光照得室内一片霜白,也没有人来,他耳力很好,并没有听见华少的任何声音。
他坐起来,被子踢到地上,只着里衣,坐在塌边,垂着头,头发散乱地从肩膀流下来,一如他现在纷乱的心情,慌乱不堪。
春年后最后一次去羊皮巷,暗香一个人在家,他拿了华少的信给暗香说华少在北疆赈灾极为成功,还有,朝廷昭告天下,天下大传华少已经被封为大燕第一公子,封号霁月!
暗香听了一点也不惊讶,嗤笑一声说:“我家少爷的才华岂是他封得了的?别说霁月,就算是追日我家少爷也担得起!”
子婴当时就似无意地一说:“嗯,只怕当年的越家大儒能与他一较高下。”
暗香显示出无限的向往一样:“是啊,越家大儒!有其母必有其女呀!……我是说越家有个惊才艳艳的越小姐,她的母亲才华横溢,玉夫人才冠天下,只是可惜了……”
她立即改换说法,但是子婴是谁?他是长泽第一心腹,心细如发!
他想了整整一夜,心里有个极为怪异的想法,联想诸多事件,越想越觉得疑惑,越想越觉得真相只有那么一层窗纸。
怎么也呆不下去了,辞了兄弟之家,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地赶往北疆,整整十七天,换了五次马,但他都一直在马背上度过……
他是那么急切,那么幸福,所有的风雪都是春天来临的前奏不是吗?
玉家的人,长泽必定放心,他若能侥幸得她心,便能忠义两全!
见到她,便心生欢喜!
她给他买新衣,给他做吃食,她的举手投足,她的一笑,于他,便是自小至今开天辟地第一欢喜!
到底是迟了么?
昨天有多开心,今天就有多悲伤!
月光洒满了窗台,流了一地,如烟似水,淡淡的,冷冷的,一如子婴的心里,华少的脸在他的眼前不住地晃动,小小的脸,光洁的额头,超大的黑瞳,两排蝶翼一般的睫羽,末端的微翘那么地妩媚,她的小巧的鼻子和淡淡的粉唇,她呼吸间那一缕说不清楚的馨香,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他仿佛再次坐在她旁边,看着她给他包饺子,他靠在她的身旁,闻到她的体香,抱着她的软软的小身子……
那分明就是个女子呀!
他们去哪里了?为什么一去不复返?
“她会不会把我当成赵南的探子了?她那样的背景,一定很谨慎!”心里慌乱,兀自找着各种借口,各种理由,掩盖心里的那种不安,那种他最不愿意面对的,悲伤成河。
可是,自从范阳见到她,她虽然与他们看似兄弟齐心,但是却始终有一道鸿沟横在他们之间,那种温和的疏离,难以忽视。
可她允许长泽抱着她!
他好害怕,没有开始,她便告诉他:你迟了!
任何人他都不惧,为什么是长泽?!
痛彻心扉!
呆呆地坐了不知道多久,眼见着月光慢慢地淡了,夜再次黑起来,也听见外面的更漏的响声,卯时到了!
拂晓前的黑暗!
玉韶华和东方昱在塔里一直呆到天亮,两个人话并不多,只是那么抱着,偶尔的述说一些当年的事,不知觉间月亮下山,天边暗黑,已是快要麻麻亮了。
恋爱中的人是没有时间概念的!
即便是三天三夜不睡觉,也会神采奕奕!
一个晚上没有睡觉,两人却都没有困意,玉韶华看看东方昱,总觉得有些不真实一般,如墨的发垂在肩头,剑眉英挺,墨眸含笑,温柔似水,薄微勾唇,忍不住愣愣地呢喃一句:“真好!”
东方昱看她愣怔,轻轻地点一下她的小鼻子:“傻瓜!”
“我不能时时在你身边,子婴他是我的兄弟,可以信任!”东方昱看着华少并未显现出惊奇来,微笑了一下,是了,她那么聪明,怎么可能想不到?
“我只晓得子婴身份不简单,是友非敌,却不料是你的人!”玉韶华调皮地捏捏东方昱的鼻子,“你这个坏人,竟然派人监视我!”
“哪里是监视你?”东方昱喟叹地道,“十年前离别,相约最热闹处相见,我一直没有忘记。可是,时过境迁,不知道你的心意,我亦担忧连累你呀!”
“玉韶华,你知道吗?人说一眼万年,原先不知,只以为那是戏文,如今我懂了!如今便是杀了我,也不会放手!”长泽轻轻地握着她的小手,慢慢地轻柔地,大手长指与她的指头十指相扣,然后,紧紧扣住。
“你不知道,我那时候多么想见你,跟随师父日日习武,日夜研习无尽的帝王谋术,片刻不得松懈,下山南宫悦便带了我不断地主动找绣衣卫厮杀,他说只有他们死了我才能活……我脑子里却越发惦念,你竟然成了我在那样艰难的岁月里唯一的念想!你是我黑暗的日子里唯一向往的光明!如果不是想着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度过那些黑暗!
“十年,时间真的是太长太长了!可是师傅只告诉我,一切自有天定,我必须先把自己做好,必须强大,才有能力呵护自己所爱之人!”他语音绕绕,带着一声声的叹息,玉韶华听来却心酸不已,忍不住握住他的手,眼泪就流下来。
李嬷嬷一直跟暗香说:“我们的小主子似乎不会哭!”
不哭是因为没有遇见那个让你能放松地展现自己脆弱的一面的人!
“子婴,是我表弟,也是最好的兄弟!看我日复一日地思念,冒着被师傅惩罚的风险,他自告奋勇地出去找你,他不认识你,只是靠着我描述的样子,到处去找……找了两三年,在玉潜山下的村镇里,看到人们安居乐业,听到有人说起一个小神医,八九岁年纪,长得如同仙童一般,尤其是……”
长泽用手指轻轻地描着华少的眉眼,华少一阵心悸,“尤其是这双大眼睛,还有这长睫毛,微端的翘起,独独你有吧!——子婴想着要问问怎么找到你,结果遇见几名绣衣使,他就尾随而却,偶然间听到他们说起一句‘玉家不是早就无人了么,圣上怎么还是不放心?’看见了一名绣衣使拿着有些破旧的玉将军和玉夫人的画像,在说:‘这么多年了,也没有长得相似的,只怕是圣上多心了’……”
华少惊讶地看着长泽,这个她确实不知道!
子婴竟然是长泽的表弟!
长泽安抚地冲她微微一笑,“子婴特别吃惊,他几乎立即断定绣衣使们找的就是你!所以他当机立断,跟随那几名绣衣使,那些人也很快发现了跟踪的子婴,双方就打起来,子婴杀了四名绣衣使,抢了画像,然而也引来了更多的绣衣使和官兵,他们一直追杀他三天,最后他被迫逃上玉潜山!
“他奄奄一息之际被人救助,只是模糊地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恍惚地听见有人小声叫‘华小公子’……
“我想那应该就是你!”
长泽说完,玉韶华已经惊讶地无以复加。
“确实是我救治了子婴!而且春年前在范阳,他要加入兄弟盟时我就认出了他!三年的时间不算长,一个人面貌再有变化,十几岁的少年,变化到底不会太多,何况他生的那样好。”华少坦诚地说,“但是我一直没有和他相认!救他时他不仅生病,全身也都是刀伤、剑伤。救人是本能,并不想着回报,也想着他受那样的伤,定然身份特殊,一直怀疑他加入兄弟盟的目的,倒从来没有想到我救的原来是我的救命恩人!”
华少声音低下来,十分地不安!
“子婴,应该还不知道我的身份罢?”玉韶华轻声地问。想到昨天他突然到来,日夜兼程,风尘仆仆,心里有些歉然。
东方昱握紧她的手,轻轻地在她额头亲了一下,揽她入怀,带了一点大人教小孩子的口气:“你可以信任他,但是,要注意,男女有别!”
玉韶华吃吃吃地笑起来:“你这话说的,好似人人都喜欢我似的。他一直以为我是男子,我们一直都是好兄弟。”
东方昱低头,把人脸给捧起来,看着那带着笑意的大眼睛,忍不住说:“你别的都好,就是这些事倒是粗心的很。你这男子身份,也就骗骗那些粗心大咧的混小子!”
你怎么知道,你有多么招人喜欢?
你怎么知道,少年的心思!
“子婴,他只是暂时不知道自己心意而已。”东方昱再次警告一般地说,“与他保持距离,还有,你那个金发碧眼的兄弟,你的心九什么的……”
玉韶华彻底笑得全身打颤了:“他们?都是我兄弟啊,你真的想多了,目前除了心四,其他那帮子小子,连我是男是女都不清楚,怎么会动什么心思!”
东方昱觉得自己好累,一个马大哈的女子,思想工作要做多久啊!
抱紧她,威胁地说:“你要听话,绝对不能和他们挨得太近。”
“好好好,你看我平时不是很注意?你不近女色,我是男女都不近!——再说,有谁比我的长泽更好看么?”
一句话,取悦了他,樱花漫天!
站起来,推开了窗,看着星光已经淡了,揽住她,叹气道:“真想如此,长相依,不离去。”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晨钟敲响,那是庙里僧人早课的时间。
热恋中人,朝夕不知!
趁着黎明前的黑暗,两人悄没声地回了客栈。
轻轻地推开房门,东方昱帮助玉韶华把鞋子脱了,拉了被子给她盖上,轻轻地说:“睡一会吧。”
玉韶华点头“嗯”了一声,双眼却是大大地睁着,不眨眼地看着他。东方昱微微勾唇:“睁着这么大眼作甚?快睡!”
玉韶华由衷地吧嗒吧嗒嘴巴说:“好看!”
东方昱看看他,摇头说:“睡吧!”起身推了门,正欲离去,又转身回来,抱住她,深邃的眼神,一瞬间把她吸入眼底,她慌乱地看着她,心跳如鼓。
“玉韶华!怎么办?我发现我脚实在走不动了!”抱着娇娇软软的女子,她的头发散开,如今就是完全女子的娇媚模样,她的五官,她的每一寸肌肤,无处不美,无处不强烈地叫嚣着叫他留下。
直接落下,点在柔柔软软的樱唇上,动作生涩,极致温柔。
她的长发披在身后,如同黑缎子,悄悄地羞羞地安静地,不愿意惊扰美到窒息的一幕。
她眼睛合拢,不敢看他,全身依旧是颤抖不已。
桃霞满面,美艳不可方物!
许久,他轻轻地把她放下,拉了被子盖上,扭转脸,逼着自己不要回头。
轻轻地退出去,猫儿一般毫无声息。
玉韶华看着他离去,一直是呆滞的。
她甚至觉得自己一夜的经历都是在做梦。
好久,她拉了被子把自己的头给蒙了,在被子里笑的花枝乱颤。
他竟然向她表白了!
回忆着昨夜的点点滴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幸福的。
她不由地笑了!赚了啊,那么美的少年,从今天开始,是她的了!
翻滚了好一会子,到底是倦了,沉沉地睡去。
这一觉就睡到未时。
“阿嚏”!睡得稀里糊涂地,觉得鼻孔好痒,玉韶华一个打喷嚏,醒过来,睁开眼睛吓了一大跳,只见子婴那张妖孽脸正怔怔地看着自己。
玉韶华一骨碌坐起来,看见子婴满面憔悴,暗淡,衣服带子也没有系,衣衫斜斜地挂在身上,鞋履也没有提,赤脚踩着,头发散乱着也没有梳理。
着实吓了一跳:“子婴?”
“嗯!”子婴应了一声,“醒了?”
声音嘶哑!玉韶华这才看见子婴不仅衣衫倒置,就连脸上也有一点不正常的粉色,骨节分明的修长的双手苍白到几乎透明。
赶紧钻出被窝,玉韶华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果然滚烫!
“怎么生病了?还发热了!快点躺下,我给你看看。”玉韶华一下子急了,她想着子婴肯定是这么多天日夜兼程,冻饿所加,受寒了!
子婴也不说话,就那么傻乎乎地直直地看着她,她虽然也在担忧自己,可是眉眼里含笑,那种发自内心的愉悦,如此,如此地刺眼!
子婴看着她,心底里便涌上酸涩,眼睛里是委屈,难受,暗淡无光。
“快呀,手这么冷!你怎么回事啊!”玉韶华拉了他也顾不上叫他回去,直接拖他上榻,帮他把鞋履脱了,给他塞进被窝里。
“怎生冻得这样狠?你去哪里了?”着急地问他。
她的语音有些着急,带着不知觉的高亢,与她平时的清冷自持,完全两个样子。
子婴什么话也不说,拉他上榻就上榻,叫他躺下就躺下,一言不发。
玉韶华把他放平,头发给他捋到一侧,拿了热布巾先给他净面,拿了梳子给他仔细地把乱糟糟的头发梳顺,简单地扎在头顶。子婴也不说话,就一直死死地盯着她。
她着急了,凑近他,轻柔地问:“到底怎么回事?话也不会说了?”
看她着急,子婴哼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赶紧地给他抚脉,拿了体温计给他测试,吓了好大一跳,四十度啊!
吓坏了,赶紧各种退烧手段用上,折腾了半个时辰,温度稍微下降到三十八度。拿了小包里的针就给他扎上。
针灸完,她扶起子婴,喝一些白开水,又叮嘱伙计给端了粥,拿了皱和汤匙,递给子婴,叫他简单吃一些。
子婴不接饭碗,只看着她。
“好好好,我来喂,子婴是病人嘛!”玉韶华拿了汤匙一勺勺舀给他喝。
大约是真的不舒服,只喝半碗粥,子婴就皱眉摇头不喝了,还指指痰盂,玉韶华赶紧端过来,子婴忍不住“哇”一口喷吐出去,“呕呕”地吐得昏天黑地,吐得满面通红,眼泪都流出来。
玉韶华不停地给他拍背,拿了白水给他漱口,扶他躺下,赶紧拿了痰盂出去倒掉,早有小伙计拿去洗刷,又拿了擦布把房间擦拭干净。
想了想对他说:“我要确定你的病症,衣服给你打开一下啊!”
子婴红了脸,头转向一边,不看她。
哪里还想那么多,轻轻解开他的衣襟,前胸、腹部已经出现淡红色丘疹,绿豆大小,压之退色,散在分布,大约十数个。压了压他的腹部,明显腹胀,按压右下腹时子婴皱眉,问他:“这里是不是很疼?”子婴点头。
又问了他各种症状感觉,虽然他只是摇头点头,玉韶华依然判定不单单是风寒,应该是感染性伤寒,硬挺只怕是很难。
像子婴这样从来不生病的人,生病就非常可怕,严重,玉韶华不敢掉以轻心,写了药方,请店里伙计去帮助抓药。
子婴这一病就是一个月才完全好。
第一周玉韶华亲自照顾他,自己也做好了防护措施,不要一个好了,另外一个倒了。
幸好,江南回来了,就江南照顾他。
子婴早就不生气了。
看着玉韶华每天脚不沾地地给他熬药,他十分懊恼:“早知道,就衣服穿好了……”
“以后要注意保护好自己,不能觉得自己身体好就任性!”玉韶华并不是在责备他,“伤寒还是很危险的。”
子婴苍白的脸,伏在枕边,瘦削的手轻轻地互相磋磨着,状似无意地说:“我这一病,你可有担心?”
“那是自然,这病凶险,怎能不担心?”玉韶华叹气说,“治不好你,我要难过死!”
子婴闭上眼,轻轻地道:“如此,我便是病死也值得了!”
得你心疼,病死也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