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瑾在辛苦捕鱼,衙役们热火朝天地分鱼,邑大夫心花怒放地拍马屁去了。而华少坐在客栈等待那个“过两天就过来”的人——文彦!
他看人一向很准,这个人可用,身上有故事,但是到底什么故事,他不清楚,他只能等。
他给方瑾说:“那个叫文彦的流民如果来找,你就叫他去客栈寻我。”
方瑾觉得华少可能想多了,城隍庙那批流民很明显和张倔驴不一样,没有骨气,没有忠义的一伙人,说是再来找他,不一定会来。方瑾还说:“拿你水壶的女人不是没影子了吗?”
华少说:“文彦和她不一样!”
方瑾摇头,干活去了,华少则回了客栈。
事实上,文彦还真没去捕鱼点,不过这人㤘的要命,直接跑到客栈来了。当华少看见他时,很惊讶,因为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老头子,头发全白,有些稀疏,在头顶松松地绾了一个小髻,胡须又白又长,灰袍,瘦高,看上去仙风道骨,又有一些桀骜。
深藏绝技!这是华少的第一直觉!
两人模样有一点点像,华少想着这个不知道是他爷爷还是他外公?
文彦指着华少说:“爷爷,这个是……哎,公子,你叫啥?”
老头儿直愣愣地看着华少,脸上有些清冷,冲华少行礼:“老头子文一白,谢过公子救命大恩!”
华少急忙还礼:“在下华少,见过文前辈!”
招呼两人进了房间,李嬷嬷奉了茶,站立一旁。
文一白早就看见李嬷嬷,似乎有些惊异,因为李嬷嬷虽然破相,但是明显看上去是后天人为,而她为人恭敬,修为极高,又知进退,心里想着自己家孙子不知高低,可能还不知道华少是个人物!
文一白看着文彦似乎有些急躁,拿出随身带的一个盒子,递给华少。
打开盒子,一套十二枚大小不一的柳叶飞刀静静地卧在盒子里。色泽银白,平滑无痕,闪耀冷冷的光芒,刀片上清晰地映着华少的脸部五官,华少拿出,仔细地查看,只见刀口平滑,线条流畅,硬度和韧性都远超过华少见过的最好的铁质!
他心大动,这是钢!
精钢中的白钢!
他递回给文一白,笑看着他。
文一白又把刀递给他,也不废话:“这是老头子做的。材料也是老头子炼制的。这个送给小公子做见面礼吧!”
华少大喜:“好!谢谢前辈!请受晚辈一拜!”
文彦在旁边早就开心地小得意写在脸上,他早就说了嘛,他和那些流民不一样!
华少转头对他一笑:“你确实有资格骄傲!”
文一白拉过文彦,对华少说:“我不知道小公子来处,也不问小公子去处,这两天老头子在衙门外大街看到堆积如山的鱼,和欢天喜地的百姓,也去了你们捕鱼的河边,现在活命艰难,小公子妙计破冰取鱼,分文不取,老头子觉得小公子悲悯天下,心怀百姓,所以老头子腆脸求公子,让孙儿文彦以后就跟着小公子如何?”
华少看看文彦,后者点头:“我和爷爷商议过了!只要安顿好爷爷,我就随时听从公子吩咐!”
又对华少说:“在下会炼制精铁(钢),会打制精密刀具,比纸薄,锋利无比,任是牛皮,只需轻划,十步走远,血不及出。”
华少心里一动。她观察寻找多年,因为赵南的“文字狱”和愚民政策,不仅冶炼技术无处可查,好的冶炼师更是人间难觅,而且铁器一直作为军队武器制造,严加管制,锋利的刀具根本就是奢想。
而且精钢的用途可不是仅仅打制刀具!
这是一位绝世大师!
听闻文彦低语,他扭头仔细看了文彦,文彦不躲不避,双眼清冽,坚定自信。
华少点头:“我信你!”
没有想到文彦却说一句:“你必须安排好我爷爷。”
华少笑了下,对文一白说:“白前辈,您看上去精神状态还是不错的,晚辈想着如果您不嫌弃,可以和文彦一起跟着晚辈做一些事。”
文一白惊诧,但是却摇头说:“老头子年纪大了,不比你们年轻人,跑不动了,锤子也轮不动了。”
华少:“无需您抡锤!——晚辈不知道您家中还有没有其他人?离开文彦您可有人照顾?”
听闻这些,文一白也不隐瞒,他和孙子活命于华少,认定华少,所以当下把自己家里情况全部讲述给华少,华少听了,直接呆掉!
文一白说:“不瞒小公子,老头子本姓欧冶,老祖宗欧冶子!”
华少一瞬间就是想要五体投地,顶礼膜拜的感觉!
虽然这个时代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自秦朝后期出现了时空差异,华少不能理解,但是时空的差异,改变不了人类的一部分历史,就像欧冶子,铸剑师鼻祖级别的存在!并他所铸湛卢剑,无法叫人忘却!
湛卢剑,天下第一剑!
有诗曰:“十年云卧湛卢下,斗间瞻气有双龙,人间何处问欧冶?欧冶一去几春秋,湛卢之剑亦悠悠。”
作为战国时期越国人,欧冶子是当之无愧的中国古代铸剑的鼻祖!欧冶子铸造的一系列赫赫青铜名剑,冠绝华夏。
华少一时间百感交集!
文一白苦笑了一下:“欧冶子虽然是我祖上,却也是外祖,因为外祖唯有一女莫邪,后被吴王逼迫,为熔化五山六合的金铁之精,莫邪将血融入高耸的铸剑炉内,于是铁水熔化,剑顺利铸成,莫邪老祖半条命也搭进去,为躲避各国逼迫,莫邪老祖隐世而居,化名白龙,六百年后,干将老祖找到莫邪老祖,夫妻团聚,隐于丰城,后代一子,取姓文,一直隐世,潜心锻普通农具,再不曾打造有千金之利的兵器……”
文一白声音干涩,语速缓慢,陷入久远的回忆一般,脸上带着历经风雨的沧桑,那一道道的皱纹刻下对祖辈的追忆,对那些辉煌的缅怀,更是对家族隐世而居的淡泊!
华少不打断他,认真地听着,感受来自顶级铸造大师世家的历史底蕴。
一代代的文家,过着极为简单的生活,大隐隐于世的低调,除了他们血亲直系,即便是旁支,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祖上那样的辉煌卓越!
但是三百年前,天宁王朝东方氏,宽厚仁慈,天下为先,减负轻瑶,南诸侯荣国,东诸侯蓬莱,西诸侯大秦,先后迅速发展成长,诸侯势力渐盛,渐渐与天宁关系松散,终致脱离天宁,宣布独立,南疆也逐渐成皇,东方氏并不苛刻要求,只图天下百姓生活安定,但是各诸侯却仍不知足,纷纷妄想一统天圣大陆,三国之间互相猜忌,骚扰,国内逐渐乌烟瘴气。
荣国妄图造出世上最锋利的长剑,在东越和闵族一带到处寻找欧冶子后人,利戈天下。可怜湛卢山本清幽树茂,薪炭易得之地,矿藏丰富,山泉清冽的铸剑圣地,竟然成了朝廷的屠宰场,东越和闵族惨遭屠戮,欧冶子亲族及后人旁支,留守嫡系被屠杀殆尽。
西秦听闻干将莫邪可能隐世于丰城,派兵数十万,凡懂铁器制造者,无论是否利剑还是农具,一律严刑拷问……
文一白慢慢阐述那段历史,声音苍凉——
虽然隐居,世代打制农具维持生计,也为隐藏传世绝学,没有想到一夕之间,嫡支、旁支几无所存,文一白父母亲因为在铁匠铺没有及时回家,被抓入官府。
文一白的祖父连夜带领文一白逃亡天宁,逃亡途中,祖父病重不治……文一白带领儿子躲藏在北疆,再也不敢制造铁器,开垦荒地自给自足!
每每想到老祖宗的手艺和绝学在他们这一代断绝,文一白总是心如刀绞,在天宁安定后,他偷偷地在山沟里冶炼,在传承祖宗的绝学外,又发扬光大,发现了白钢炼制方法,炼制出来的精钢和青铜,制造的宝剑韧性和硬度均达到空前高度,他自诩媲美老祖宗的湛卢!
可惜安稳日子只过了二十年,二十四年前赵南突然推翻天宁,成立大燕。文一白担心宝剑被人发现,引来杀身之祸,只好强忍悲痛,把宝剑亲手毁掉……
没有想到,躲过了大燕这二十多年的一遍遍的各种名目杀戮,没有想到,遇见这百年难遇的暴风雪天灾加人祸!
文一白似乎陷入了无尽的悲伤和无奈中,唯一的儿子和媳妇到处寻找吃的不着,把口粮都留给他和文彦,自己活活饿死!
饿死啊,自己唯一的儿子!
文一白说到这里,老泪纵横!
华少拉住他的手,轻轻拍他的手背,他的手很粗糙,老茧很厚,看来老人家一直在劳作。
文一白长出一口气,擦了老泪,说:“如今,我已知天命之年,真的没有什么可想了,唯有这个孙子,我希望这一点血脉还能传下去。我们祖孙俩也没有什么本事,单这么一点技术,也不知道在公子这里是不是能用得上……总之,是拜托公子收留他了!”
华少问:“依前辈所说,府上竟是没有人了吗?”
文一白叹气:“哪里还有什么府上,农门小户而已,如今儿子媳妇先走一步,家里木质房屋已经倒塌,否则我们祖孙也不至于落在城隍庙。祖上虽然风光,毕竟已是昔日黄历,如今的我们,不名一文,居无定所,身无一物,除了这套小刀具,我也真的是只剩下老脸一张了。”
他自嘲着,仿佛豁出去一般,闭眼说:“只要我孙子能活下去,我立即闭眼也能瞑目了。”
文彦含泪喊了一声:“爷爷!”
华少正要说话,李嬷嬷忽然举手示意:“有人!”
文彦和文一白立即噤口,有点惊慌地看着华少,华少冲他们微笑一下,示意他们不要怕,安心!
原来是方瑾回来了,他敲门进来,看见华少房间里有两个人,文彦他是见过的,另外一个老头子他没有见过,扫了一眼,点点头。
李嬷嬷立即给他倒茶,小心地退到门外。
华少也不给他介绍文彦和文一白,只问他今日总共捕捞的数量,听到两天总共超过十万斤的捕捞量,她说:“你明天开始修整,停一下。这些量足够本地人度过一段时间。先等等凤鸣统计的灾民数量,我们确定结对子的名单。”
方瑾点头,他也觉得是该停了,否则捕捞过度,不利于河内休养生息。
说道这里,华少指着文彦说:“这个文彦,我看了他写的字很是不错,办事也比较仔细,我想他在此客栈驻点,接收南方物资捐助,并联络结对子事宜。”
方瑾看看文彦,不疑有他,毕竟华少这是抓人干活,这些杂活他们确实也没有太多时间去做。
华少又指着文一白说:“莫老先生是个村里的私塾先生,现在衣食无着,谁也不需要先生教书,所以我想他发挥余热,也请他和文彦在客栈一起住下,协助文彦把这个点的赈济活做好。”
方瑾点头。
华少貌似无意地对李嬷嬷说:“嬷嬷,你回头问问陈掌柜能不能帮助联系镇子里买一处便宜的大院子,这个院子就作为在北疆的一个联络点,假如有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等暂时收留一下,嗯,取名就叫‘归宅’如何?”
李嬷嬷点头应是。
方瑾也说这个想法好,一方面总是住客栈不合算,另外物资也需要有个安全可靠的地方,客栈鱼龙混杂,不能违了捐助人的善心!大灾过后,一定会有很多的孩子失去父母家庭,流落民间,指望官府只怕无用。
他对华少的这个想法赞叹“极好”,并表示自己愿意出一半的银子买院子。
正在这时,门外有人说:“出一半银子干什么?”
原来是凤鸣从刺史府回来了。
方瑾叫了一声“凤兄”,华少也愉快地说:“你怎么回来这么快呀?”
凤鸣冷淡的脸上浮现一点戏谑:“你嫌我来的早?我可是快马加鞭,差点跑死马!你看看——”
他指着自己的手,红红肿肿,指指脸,脸上也冻伤了。
华少立即叫李嬷嬷拿来自制的冻疮膏,递给凤鸣:“快快,涂上,好的快一点!”
凤鸣看看那个小瓶子:“这是什么东西呀?女人用的吧?”
“呸,真的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是冻疮膏,你这冻疮不赶紧地治,恐怕不止会溃烂瘙痒,只怕还会得败血症呢!”
凤鸣问哪里来的野药?华少说你不用就还给我,这是我自己配制的,耗费好多好药材、费好多功夫!
又把刚才给方瑾讲的买个院子开设救济点的事给凤鸣讲了一遍,凤鸣立即说:“方兄承担一半,我也承担一半吧。”
有人拿银子华少也不客气,说:“那好,文彦,你以后和莫爷爷的生活费用由我来承担,救济物资你们要分文不少地用在灾民和要救助的人身上,知道吗?”
文彦和文一白不傻,早就从华少故意的一遍遍的“莫老先生”、“莫爷爷”的称呼里,知道这两个人虽然和他一起做事,却不能完全信任,并不愿意别人知道他们俩的身份,这也是他们祖孙俩所希望的,所以当下什么话也不乱说,只装作老实巴交的样子,恭敬地回答:“是!”
凤鸣和方瑾感觉华少真的是太会发现人才使用人才了,一众流民里,他看中了文彦,居然是个能承担救灾点责任,开辟一个救灾大业的人才!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又偏远又寒冷,除了当地人,真的也没有办法派更合适的人来做这个要求又高又繁杂无趣的事的人了!
而显然这一老一少被华少给不知道灌了什么迷魂汤,服服帖帖地驻点扎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