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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18文学 > 古言 > 嫤语书年 > 薤露
  我看着阿元,心又沉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看到我的脚,脸色一变:“你受伤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自己扭的。”
  阿元看着我,又开始擦眼睛:“怎会变成这样……”
  我拍拍她的手,没有说话。
  两个从人过来,将水桶提走。这时,我才发现魏郯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阿元将拿来的包袱打开,埋怨道说,“夫人下次切不可再这般任性走开,若非大公子派人来,让我收拾一身干净的衣裳带给你,我都不知道上何处去寻你。”
  我沉默了一会,道:“那边……怎么样了?”
  阿元说:“季渊公子回去了,脸色很不好。那人的尸首也收了起来,公子严令在场人等不许说出去。”说着,她很担忧,“夫人,听说那人是吴璋的亲信,此来淮阳是要接替公子的位子,如今这般,会不会对公子不利?”
  我摇摇头:“不知道。”
  说出这话我很坦然。事情已经做了,我不会逃避,接下来变成怎么样我都接受。
  至于裴潜,我不清楚他和吴璋之间的关系,而且牵扯着魏氏,结果也可能变得很复杂。但如果为了息事宁人,我最后被供了出去,那也无所谓。我一点也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胡振甚至来不及说出那些污糟的话就会被我杀死。
  “阿元,我要回雍州。”我说。
  阿元叹口气,点头道,“夫人决定了就好,你去哪里,我都跟着。”
  我轻轻握着她的手,过了会,又道,“我想饮酒。”
  阿元一愣,应一声,起身出去。
  待门关上,我脱掉沾有血污的衣服,换上干净的。没多久,阿元拿来一只很小的酒罐,嗫嚅道:“大公子说,夫人不可多饮。”
  魏郯知道我酒量不大。我看看那罐酒,颔首:“够了。”
  这酒不冲,我试了一下,仰头“咕咕”地喝光。
  我曾经问过二兄,为什么人们那么喜欢饮酒。二兄说,人饮了酒之后,会觉得自己能抛开一切烦恼,那种滋味,能让人着迷。
  抛开一切烦恼么……
  身体轻飘飘的,我躺在榻上,看着光影在眼前慢慢颠倒变幻。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冬天。
  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城郊的野地里,头上的麻巾和身上的斩衰御寒不得。与我并行的,父亲、长兄和二兄,他们每个人被一辆囚车押着,正送往刑场。
  “……薤上露,何易晞……”声音像要冻裂了一样发哑,却还是擦着眼泪大声地唱:“……露晞明朝更……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阿嫤!”二兄被铐在囚车里,只露出一个头发散乱的脑袋,对我哈哈大笑:“唱得好!”
  “阿嫤!回去!”长兄满脸血污,朝我大喊,“回去!”
  我喘着气,声音更加响亮:“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押送囚车的狱卒朝我走来,凶恶地举起皮鞭,喝道:“不许唱!”
  他们登时变色。
  “竖卒!”二兄踢着囚车,怒道,“你敢!她是太后的人!”
  狱卒瞪我一眼,悻悻回去,却朝二兄甩了一鞭子,我看到一道血痕划破了他英俊的脸。
  “二兄!”我大哭出来,踉跄地朝他跑过去。
  “别过来!”走在最前面的父亲突然道,“阿嫤!继续唱!”
  我望着他头发花白的身影,擦擦眼睛,艰难而哽咽地唱:“鬼伯……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少踟蹰……”
  父亲大笑起来,那是我在他脸上见到的最后一次笑容。
  他说,阿嫤,别哭,活下去。
  别哭。
  我仿佛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话,就像父亲说的那样。身体暖暖的,仿佛小时候他们把我拥在怀里,轻声低语,别哭……
  饮酒很有效,我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以后,觉得自己像是睡过了一辈子。
  我想翻身,却觉得脚上很异样。看去,我那只裹得像蚕茧一样的伤脚被吊起了半尺,我动一下,它就跟着幔帐一起摇晃,看着滑稽得很。
  阿元进来的时候,我正在费力拆脚上的死结,她看着我,“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还笑……”我的声音有点卡,清了清喉咙,羞恼道,“为何把我绑成这个样子?”
  阿元笑着说:“这可不是我绑的,这是大公子绑的。他说,你夜里睡觉不踏实,会把脚压得更伤,故而要吊起来。”
  听她提起魏郯,我僵了一下。想到他,昨晚的事就会在脑子里过一遍,我看着自己晃悠悠的伤脚,默然不语。
  阿元察觉到我的异样,也有些尴尬。
  “那边可有消息?”我问。
  阿元说:“我今晨去打听过,胡振的尸首已经殓起来了,说是梁充派刺客来杀四公子,胡振来救,被逃走的刺客所杀。”
  我错愕不已。
  我预想过许多后续,却不曾想过会变成这样。
  这主意,恐怕是裴潜和魏郯一起商量出来的。梁充?想到这个由头我就觉得啼笑皆非,胡振死有余辜,却落得个义勇之名,魏氏是不是还要装模作样地感谢一番?
  “他呢?”我又问。
  阿元说:“季渊公子倒是没有消息。”
  我微微蹙眉,点点头。
  阿元看着我,片刻,换个笑脸,道,“大公子出门前让庖厨做了鱼粥,四公子还说要给夫人做推车。”
  “推车?”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却想到另一件事,“大公子昨夜睡在何处?”
  阿元想了想,道:“昨夜我回那边去收拾东西,今晨过来的时候,看到大公子从隔壁的厢房里出来。”
  “哦。”我颔首。当然是这样,以前我不知道的时候,他这个夫君已是形同虚设,而现在捅破了,则更应该继续。
  我不能行走,阿元就打水来给我洗漱。用过饭之后,戚叔来了。
  他给我带来伤药,没有再说劝我留下的话,但是更加伤感。
  “老朽活了大半辈子,如今半截入土,本想着只待公子与女君成全姻缘,此生便是无憾,可……”他擦着眼睛,“女君,我还是那话,那时情势,公子亦无可奈何。多年来,公子对女君一直愧疚……唉,终是冤孽!”
  戚叔已经两鬓霜白,我一向敬重他,见他在面前垂泪,我也不好受。
  “戚叔,别这样。”我低声道,将自己的巾帕递给他。
  “我是不甘哪……”戚叔摇头,“女君与公子,当年多少人艳羡的佳偶,怎会落得如此田地?”
  我只觉口中苦涩,少顷,道,“戚叔,我与他,并非情愿二字可解。”
  戚叔看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不能走路,最后是阿元把戚叔送出门的。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许久,我仍看着那里,一动不动。
  我先前还担心要是裴潜来了,我该怎么面对他。现在看来这是我多虑,他不会来了……
  昨夜的事犹如利刃,斩断了我的一切犹豫。
  我自认我是个一旦认定某件事,就可以做得义无反顾的人。可已经到了这一步,为什么心还会一直在疼?
  “醒了?”一个声音忽然道。
  我从怔忡中回神,忙拭去模糊眼睛的泪水。魏郯回来了,才进门。
  “回来了。”我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扭过头去。
  魏郯没说话,可听着脚步声,却是向我走了过来。
  我回头,他已经站在我面前。
  魏郯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片刻,又落到脚上。
  “疼么?”他问。
  我摇头:“不太疼。”
  魏郯不语,却在榻上坐下,把我的伤脚握住。他解掉结,将层层布条拆开。他下手很轻,脚一点也不痛,倒是我有点紧张,一直盯着他的动作。
  我的脚踝露出来,肿起了一大块。
  魏郯眉头扬一下:“真成蹄髈了。”
  我:“……”
  “别瞪我,”魏郯毫无愧色,“若非我昨夜救治及时,肿得更大。”说罢,他让从人提水进来,又给我浸起了脚。
  我看着他蹲在我身前,添水揉脚,亲力亲为。从昨晚到现在,他出现得及时,照顾得周到。那低眉尽心的模样,竟全然不似先前那个高高在上情绪莫测的魏郯。
  是我的错觉么?
  或者说,他在愧疚?
  不知是否察觉到我的注视,魏郯抬起头来。
  “有事?”他问。
  “我昨夜杀的那人,牵扯大么?”我说。
  魏郯看看我,表情不变。
  “吴璋的心腹,来替季渊守淮阳。”魏郯继续把着我的脚在温水里活动,“你说牵扯大么?”
  我却感到些不寻常:“吴璋为何派人来替裴潜?裴潜与吴璋……”
  “这我不知。”魏郯淡淡打断道。
  我意识到自己方才问得太多了,于是闭嘴。
  “有件事,我倒想问问你。”这是,魏郯却不紧不慢道,“我后日就走。淮南往雍州的道路太危险,我想带上四弟先去洛阳,再派人送他回雍都。”说罢,他停了停,“你一起么?”
  我差不多能想到他会来问我的打算,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我沉默了一下,道:“嗯,我与四叔一起走。”
  魏郯抬眼,注视着我。
  “有事?”我问。
  “无事。”魏郯从容道,拿来一块巾帕,把我的脚擦干。
  既然拿定主意要走,接下来的事并不麻烦。
  阿元已经收拾好了行李物什,车马府兵早已休养齐整。隔日的清晨,洗漱用膳之后,我们就准备上路了。
  魏郯进屋来,想象上次那样把我抱出去,但我不愿意。
  “不必,我的脚不疼了。”我说着,推开他,攀到阿元的肩膀上,一跳一跳地走出门去。
  出门,经过院子再坐到马车上,不长的一段路,像我这样的“走”法却着实辛苦。
  待我终于坐定,魏郯立在车旁,眼睛微微眯着,似笑非笑。
  “公子!”一名从人跑过来禀报,“都准备好了,启程么?”
  魏傕颔首:“启程。”说罢,转身走向前方。
  又是一日阳光晴好,马车行至大街上,淮阳城里的民人军士如往常般络绎往来。见到马车行列走来,人们纷纷避让,站在路边看热闹。
  正如我来的时候那样。
  我看了一会,转过头来。
  “夫人!”当马车走到城外的时候,阿元忽然出声,惊讶地指指车窗外。
  我望去,郊野葱郁,路边一人白马青袍,身影俊逸而孤寂。
  心沉下,我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队伍停下来,我看到魏郯策马迎上前去。
  他们在交谈,远远望去,各自神色平静。可过了一会,裴潜打马,朝我这边走过来。
  “阿嫤。”他的声音在车窗外响起。
  阿元看看我们,知趣地下了车。
  我闭闭眼睛,过了会,道:“我在。”
  风带着日头晒在禾草上的味道,车帏无声地拂动。
  “你还好么?”他问,“伤足还疼?”
  “不疼了。”我说。
  短暂的沉默,风似乎也隔着车帏胶着不动。
  “你恨我么?”
  那声音低低,我的眼底忽而又涌起酸涩,泪水迷蒙。
  恨么?纵然过去了许多年,纵然他重现出现在我面前之后又带来重重一击,我埋怨、气恼、痛苦,但我还是知道,那仍然不是恨。
  眼泪濡湿了手掌,我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裴潜等了好一会,没有等到我的回答。
  “阿嫤,”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自嘲,“我一直愧疚,以为只要将你找回来,总能弥补,可……”他停住,片刻,微微抽了口气,又轻声道,“我知道一切难得如意,但有一言。阿嫤,无论何时何地,我总还会是那个阿潜,知道么?”
  心中腾起一股温热,与此同时,却有马蹄声响起。
  我忙转头,一把拉开车窗上的细竹帘:“阿潜!”
  裴潜拉住缰绳,诧异地回头。
  我望着那张脸,蓝天碧野之中,他仍旧俊若美玉,如日光一般刺目。
  “你……”我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哽咽,“你保重。”
  裴潜看着我,定定地,沉郁的面庞上,眉头渐渐展开。
  他点点头,“叱”一声打马,朝大路上奔去。
  我望着那身影被车帏挡去,有人在喊“启程”。
  马车重新走起,原野漫漫,似乎永远走不到头。
  风仍然吹来,卷着草叶招摇,声音如海,似乎夹杂着一久远的歌声,稚嫩而沙哑。
  她说,薤上露,何易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