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太后任由他靠着,听着他这番责难至深的诘问,脸上表情却是自始至终都无半分松动,一直待他声音低弱的止了话茬才语气平静的开口问道:“纪匀,你还在怨我吗?如果你恨,今日我便陪你一起去了,来一起把这段恩怨肃清了可好?”
纪千赫迷迷蒙蒙的意识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突然猛地惊醒,他的身体微微一震,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积蓄的力气,再度撑起身子缓缓退后些许,想让自己仰头能够看到她的脸,可到底也是太过虚弱的缘故,刚一离了姜太后的支撑就又蓦然倒了下去。
姜太后再度探手将他接住,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靠了下去。
纪千赫仰头看着她的脸,那神情却又仿佛是在经历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看着女人眼中冰冷一片的眸光,他甚至觉得方才的那句话就只是他出现的幻觉,可是这一刻,哪怕是幻觉,他也决定自欺欺人的将错就错,因为——
有些话,他已经在心中酝酿了太久太久,怕错失了今天之后就再也不会有机会说出口了。
她问他恨吗?
他怨恨过吗?
从始至终,他何曾真的怨恨过?
这一生,他唯一想说的从来都只是“爱”。
可是这个女人脚下的每一步路都走的那样决绝,自始至终都不给他机会说出口。
“没有!”纪千赫道,抬手用满是血污的指尖触摸女人已然染了风霜的鬓角,“别说这样的话,我知道我这一生因为一念之差而做了太多残忍的事情,也牵累了许多无辜的人,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可是我的屠刀可以挥向天下所有的人,却唯独不会朝向你。我原以为你这一生都不会再愿意见我了,甚至做好了将来跟随你到九泉之下再去见你的打算,现在你肯来见我一面,我于愿足矣。”
双生蛊,死生相携,无药可医!
可是他这一生执着,哪怕是对天下人都残忍无情,却唯独没有勇气对她下这样的狠手。
时间交错过往,仿佛一瞬间又看到那些繁花似锦的年华。
辽阔的边塞草原,鲜衣怒马。
他策马而来。
远处,天地交接之处的夕阳底下,有素衣坦荡的女子回眸。
风华尽显。
只那一眼,他便认定,她必须是他未来的妻。
那时候她说她叫苏溪,他便真的以为她叫苏溪。
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可是转眼之间,她远走天涯,连一个背影都没有当面给他留下。
无声的离别。
从此——
他在海北,他在天南。
永生永世——
这是诀别的弦音。
无须拔剑,已经寸寸碎裂在那山海之间。
自此——
她的不辞而别,成就了他一声的憾恨。
她的无情,成了他一世磨灭不掉的枷锁。
哪怕后来知道,是苏溪去找她求她的成全。
可是当初那般截然抛开他孤身远去的女子还是她,是她姜清苑。
如若她也真的如他这般撕心裂肺的爱过,又怎会因为别的女子的一句话就那样潇洒的放手。
她的不爱,是他一生放不开的执念。
可是——
不甘心。
于是他处心积虑,总想要寻一丝她也曾爱过他的迹象。
他亲手设计,要大邺皇帝聘娶她为太子正妃。
只因皇室的联姻是她凭一己之力而无法拒绝的,只因为她曾对他说皇权之巅是她最为厌倦的地方。
届时,只要但凡她心里会有他的一席之地,她便会来寻他找他。
那个时候,他对自己说:只要她肯回头,那么他便原谅。
那足有半年的时间之内,他寝不安枕,日日期盼的等。
最终到手的密报,却是她嫁衣添彩做了别人枕边温柔缱绻的新嫁娘。
那一刻,他是那般痛恨自己那双可以操控一切的手。
是他——
亲手将她推到别的男人怀中。
这一切,原来都只是他的咎由自取呵!
只在那一夜之间,他的心便苍老死去。
风华正茂的年纪,鬓边银丝如雪。
是他用以祭奠他所执着爱过的那个女子最为讽刺的礼物。
就是从那一日起,他发了狂,焚了心,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更是将这一切的过错归咎于苏溪。
哪怕明知道她爱他如斯,却再次用他操控一切的双手将她打入和他心爱之人一样的地狱魔窟。
千里之外,两朝皇后。
都是他一手促就。
一个他恨之入骨,一个他爱入肺腑。
可是今时今日这样的结局,本就是他一手促就,与人无尤。
“姜清苑。”往事种种,如浮华过隙,只空留一地怅惘的回忆,纪千赫的唇边绽放一抹笑容,指尖留恋在那女子已见风霜的面容之上,久久的凝望。
“我不曾怨过你,因为舍不得。可是现在,在我对你做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你当是恨我怨我的吧。”他说,唇边泣血,字字苍凉,“整整三十二年,我唯一的执念就是想要在死前再见你一面,现在——真的于愿足矣!”
姜太后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任由这个男人靠在她怀里来支撑住他身体最后的重量。
听着他苍凉而厚重的忏悔和告白,女人的脸孔上却始终不带任何表情,眼底的神色淡漠而平静,仿佛眼前看到的这个临危之际还在对她深情款款表白的男人根本就是一个与己无关的红尘过客。
“纪匀!”这个时候,她才骤然开口,声音平静,却略带了几分暗哑。
她看着他的眼睛,出口的每一字听起来都是那么的清晰和坚韧。
“我没有骗过你,自始至终,我都没有骗过你!”她说,“从我和你遇见,到最后天各一方的分离,我从来都没有骗过你!”
纪千赫原本已经黯淡了的眸子里突然生起很大的疑惑,皱眉再次看向她。
明乐和宋灏等人却是面面相觑,完全的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