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轮昏黄的月亮升起在雾蒙蒙的夜空上,映得天阶山南麓的轮廓更加苍茫。
谢开言拂了拂肩上的月影,说道:“殿下自十二岁起便流放至北疆,查探地质与风向,没人知道他走过哪里,又勘测了哪些土地。连城镇外的原野、天阶山脚底,想必他都是去过的,否则大半年前,他也不会听从我的劝告,在原野上免除干戈,止住战火,避开了红磷受热燃烧一事。殿下非常看重连城镇这块地界,除了它在战略位置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外,更重要的是,它能操控住通往天阶山的路,将万人坑底的藏铜处纳入自己的保护中。”
卓王孙恍然。
他回想起太子下达的诸多军令,知道谢开言所说不假。
连城镇一向是太子中意的养兵之地,不准种植庄稼,只许牧马练兵,由此避开刀耕火种,保全原野上完整的地貌。与它衔接的便是北边的天阶山南麓、东边的北理国门户伊水镇。现今太子已经占据了伊水镇,继续向北理腹部推进战线,可以推断,他必定是用足够大的疆界范围将连城镇包围起来,确保它在自己的掌控中。
卓王孙想通一番道理,不禁问道:“如此说来,殿下在一年前发动清剿狄容的战争,是为了夺取连城镇?而如今大举进攻北理,是因为殿下控制了连城镇,得到了稳固的屏障之后,继续推行的后继计划?”
谢开言回道:“正是如此。”
一旁坐着歇息的句狸插嘴道:“所以说,连城镇很关键呀。”
卓王孙点点头,深思之下,并不应答。
谢开言稍稍走上两步,对卓王孙兜头行了一礼,诚恳道:“请公子解救华朝与北理两国兵士。”
卓王孙急忙伸手虚托谢开言的身子,无奈她躬身行礼动也不动。他不禁叹道:“谢姑娘又折杀我了。”
谢开言依然保持谦逊请求的姿态,说道:“公子不问是什么缘由?”
卓王孙避礼一旁,回道:“我大致猜出谢姑娘的意思。”
“不,公子还未看出局势的严重性。”
“愿闻其详。”
谢开言拈起几枚石子,放在山道上,拟作地图,为卓王孙讲解连城镇军力分布的情况。“连城镇屯兵数目过大,已无处安放,因此,殿下近月将精骑调入镇内,将游散军士安置在原野上,即是表明,在知道地底红磷的情况下,他仍然决意打一场硬仗,不顾虑敌人用火袭一计。然而,一当敌人冲杀过来,葬身火海的必定是原野上的散兵。”
卓王孙点头。
谢开言继续说道:“殿下知道此举的关键,所以先驱动兵力占据了边境三郡,守护起北理通向连城镇的路径。但是,殿下防不住天阶山这条线路,因为北理有一支奇兵,能够翻山越岭,从陡峰背面插入,成就旁人难以想象的功绩。”
卓王孙有所耳闻:“谢照统领下的轻骑?”
“是的。”
卓王孙嗟叹:“听闻过谢照落草狄容,在天阶山来去如风的旧事,没想到,他还能威胁到殿下一意收服的后方。”
谢开言起身再次躬身施礼:“请公子随我去趟连城镇,以华朝特使的身份,调开王衍钦的军力,避免一场流血冲突。”
“我若不准呢?”
“必有五万农奴军、五万轻骑冲出,与华朝守军决一死战。”
卓王孙看向远方游龙似的军营烛火,沉吟许久,不愿轻易应允。谢开言看看月色,推算谢照所调派的胡军轻骑攻城的时辰,心底虽急切,面色依然保持着和缓。倒是斜卧一旁的句狸翻了个白眼,连声说道:“卓大人在考虑个什么呢?小谢阿照他们打这场仗是十拿九稳的,原野上的红磷又不可能一夜之间变没了,殿下借口不肯多增兵,就是怕这个关键处嘛!要我说,小谢还算厚道的,在打你之前先跟你招呼声,哪像殿下不声不响地就去打人家北理?我是华朝人,都看不得华朝兵流血牺牲的惨象,小谢说她是谢族人,用一个外人身份,拼命求你瓦解连城镇的兵力,其实是挽救那些华朝兵的命呀。难道卓大人还以为,在连城镇一打起来,我们华朝就必然会赢?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说的可是大实话,由不得你爱不爱听。”
谢开言转头愠怒地看了句狸一眼,句狸撇撇嘴道:“得了,我还是一边凉快吧。”说着又软趴趴地卧在山石上吹风。
卓王孙低头再沉吟,才问道:“瓦解连城镇兵力之后呢?谢姑娘打算做什么?”
谢开言三次躬身施礼:“我会带五万兵力入驻连城镇,尽量闭门不战,守住连城镇,一直等到殿下在北理的全线战局结束。”
卓王孙奇道:“无任何后援去守住一座孤城?”
谢开言如实回道:“是的。”
“你有把握?”
谢开言笑了笑:“这是聂公子交付给我的任务,十分紧要。既然聂公子信我,无论多少艰难,我也必须守住。再说我只是拖延,并不迎战,较之北理腹地的战场,我这边清闲多了。”
卓王孙问:“谢姑娘一直在说拖战二字,是什么道理?”
谢开言回道:“实不相瞒,我认为连城镇的夺与取,能影响殿下随后的战局。”
卓王孙作揖道:“请谢姑娘指点一二,让在下心中更明白些。”
谢开言转身走向暗影沉沉的山坡,站在石台上远望四周寂静的山林。夜景如此广阔,毫无差别笼罩下来,即使是巍峨的天阶山,也得落在它的胸腹间,化为小小的一点。她迎风伫立一刻,感受天地浑厚的力量,始终没有言语。
卓王孙却是以为她不便于解释,忙问道:“是在下僭越了么?”
“与公子无关。”
谢开言又站了一会,才开口说道:“殿下素有雄心,想一举踏平北理,一统这内陆大地。只是战争局势变化万端,怎能一一掌握在殿下的手里。据我估计,北理就有一处堡垒坚不可摧,使殿下不易攻打进去。殿下在初战时,曾令连城、井关、苍屏三镇战线首尾相连,组成围阵朝北理内陆推进。我瓦解连城镇兵力,自然会破开殿下铁桶般的围困,减轻聂公子那方战局的压力。再朝后,连城镇又成为殿下的心头之患,聂公子若是守住了北理,可拿连城镇做和谈的筹码,与殿下商议息战的条件。”
卓王孙一晚上听见诸多隐情,面色尚能控制住缓急。“殿下攻打不进的堡垒是哪处?”
谢开言微微躬身:“我不便多说。”
卓王孙有些不怿:“谢姑娘为何处处维护那北理?甚至不惜与殿下站在敌对立场上?”
此时,一直不做声的句狸嗤笑了一下,看向卓王孙的眼色里,带了些讥讽之意。“我还以为大人有些聪慧,原来也是个榆木疙瘩脑袋。”
谢开言再看四周夜色,没有捕捉到聂重驻发出的讯号烟火,心底缓解了片刻的焦虑。句狸吵嚷嚷要说什么,她连忙制止了,诚恳问道:“公子当真要知道?”
卓王孙淡淡点头:“这一直是让我捉摸不透的地方。”
“敢问公子,尊夫人目前在哪里?”谢开言不答反问。
卓王孙不应声。
谢开言看着他迅速冷凝下来的眉目,说道:“公子也知,一旦华朝攻打北理,置北理万千民众性命不顾时,尊夫人必定会赶回故国,与她的手足并肩站在一起。”
卓王孙微微叹息:“我没想到阿碧有如此大的决心……”
句狸插嘴道:“喂,这与女人的决心无关好不好!”
谢开言待卓王孙完全平静心内伤痛,才开口说道:“我本不敢在公子面前托大,一一去说内中诸多牵连,但是我想,如果不能说服公子动身赶往连城镇,那么尊夫人护国卫家的心意,难免也会落空,所以在此请公子允许我费些时力解释一两点缘由。”
卓王孙忙不迭抬手施礼:“请。”
“公子幼时深受卓太傅教导,应当知道国与国之间最大的差异便是血脉延续及文化风俗。”
卓王孙点头。
谢开言续道:“那聂公子其实是南翎皇族后裔,我作为谢族首领,必然要辅助他建国立业,这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聂公子体恤民众,宽厚爱人,处理北理国政有条不紊,一致获得我族上下的敬意。既是敬重,我必定不会弃他而去,对他的意愿,自然要一肩应承到底。说到这里,我想公子已经明白,聂公子的出身及能力是我认定他的第一条理由。”
卓王孙再点头。
“聂公子与殿下的主张并不相同。殿下以刑律治国,曾两次表示‘法从礼入,明刑弼教,是以法先行,礼居后,国家司刑法,推行礼、义,才能长盛久安。’这是殿下的宗义,将刑律放在礼法之前,又将子民分为六等品阶,种种做法与我那故国教义不符,难以让我族生出归顺之心。既不归顺,我族上下瞻顾聂公子的做法,认定他的宽厚之举,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卓王孙默然半晌,才应道:“殿下、谢姑娘、聂公子在不同环境中接受文墨熏陶,养成不同的文理学识,殿下落得严厉,谢姑娘与聂公子却是喜欢平和之气。也难怪,你们会走在一起,单独撇开了殿下。”
句狸赶在谢开言之前说道:“你这人好生没道理,你念你的殿下,也要看看你家殿下的主张想法能不能让人靠近。他要打仗,他要一统天下,拿铁血手腕行事,小谢劝不了他,难道还不能走么?”
谢开言拉拉句狸的袖子,将她牵到一旁,扯出了卓王孙的目光外。
卓王孙沉顿一下,回道:“她说的也没错,我认了。”
谢开言躬身施礼:“文华差异便是我认定聂公子的第二条理由。”
卓王孙淡淡道:“可还有其他缘由?”
句狸跳了回来,嚷道:“小谢和他磨蹭个什么劲呢?他站在殿下那边,看不见北理民众也是无辜的子民,哪里经得住战争的摧残呢?殿下就是再有雄心壮志,想一统天下,对北理来说,也是侵略的行径,聂公子抵抗,小谢去帮忙,天经地义的事,还扯什么理由?”
卓王孙抬手,点上句狸的穴位,句狸立刻哑口无言站在那里。
谢开言不禁温声道:“公子请勿生气,她是个随性人,快言快语。”
卓王孙垂手站立,淡淡道:“我只想摸清谢姑娘的想法,或许见到殿下之后,能向殿下提出一二建议。”
“不用了。”
“为什么?”
谢开言不语。卓王孙奇道:“可是对殿下完全失去了信心?”
谢开言只说道:“聂公子建立的护流民、除品阶的新兴之国,才是众望所归。”
卓王孙笑了笑:“我信殿下,殿下必定不是糊涂人。据闻在连城镇,殿下首开先例,已经废除了品阶制。”
句狸忍不住转了转眼睛,谢开言拍开她的穴位,她就一跃而起:“那样才是对的,再废除下去,我就可以抬头挺胸做人啦。”
天阶山上的一番详谈,已让卓王孙完全打消了顾虑。既然瓦解连城镇兵力能平和过度战争紧张局势,让华朝兵与北理人不再厮杀,极大程度保全华朝兵的性命,这点颇为符合卓王孙内心道义,他乐于促成此事。朝长远来看,将连城镇交给谢族人,或许还能保全发妻的国家,争得一线生机,这第二点的隐秘,也是他极力认同的举止。
下山之前,谢开言朝山林深处叩首三拜,引得句狸好奇:“小谢为什么行这样大的礼?”
谢开言哑声道:“我百年之前的老族长,便是埋在此地。”
句狸转身也拜了拜,随后说道:“小谢我喜欢你,你们谢族人是好样的。”
谢开言黯然道:“老族长才是真正有本事的人,历经百年苦痛,还能做到胸襟开阔,劝慰我不要悲伤,并教给我冥想之术。”
句狸好奇不过,缠着谢开言讲述老族长的故事。卓王孙走在一旁,静静听着,最终也心悦诚服点头:“‘白云自来去,天地存我心’,的确是智者才有的胸襟。谢姑娘身受谢族教养,始终以事理大义约束自己,也不曾辱没谢族名声。只是殿下孤身一人,留在了华朝深宫里,没了适当的劝慰,谁又能宽他心怀?”
句狸吐了吐舌:“卓大人就是厉害,三句话说得面面俱到,被他这么一比较,那太子殿下又变成可怜人了。”
“公子这边请。”谢开言侧身让路,“我懂公子意思,请不要再说了,殿下不会原谅我,我也没有回头路。”
聂重驻将卓王孙愿意和解的消息传送出去,及时阻止了胡军骑兵火烧原野的行为。盖飞穿着夜行装,带一队好手沿途劫取井关镇赶赴连城镇的流星马,确保这两日的军情不会泄露出去。少年军团虎虎有力,不敢有一丝懈怠之意,唯独对天上展翅飞过的鹰隼、雁子有些望尘莫及。
卓王孙锦袍加身,坐车驾徐徐进驻连城镇。他的面相与叶沉渊生得相近,又故意抑着全身上下淡淡的气息,引得都尉王衍钦不敢正眼去看,只把他当成了太子的影子。
王衍钦由叶沉渊一手提拔上来,深受恩宠,尚未还报太子恩情。卓王孙看王衍钦恭敬应对的样子,随之又明白谢开言算得精细,将王衍钦的心里想法也拿捏到位了。
连城镇连续两日没接到太子军令,以为像往常一样,按兵不动就可以。但是特使卓王孙好像并不满意这等做法,脸色永远是冷淡的,问出的话也很有威严。
“王都尉为什么不追究逃兵的罪责?这等小事也惊动了殿下,特意委派我出行一次,来连城坐镇。”
卓王孙使了个眼色,伪装成侍从的聂派人双手递上火漆军令,金帛纸写着太子亲笔字迹,言称特使卓氏并行监督连城军事,底下盖上太子徽印。
王衍钦细心看了看,没发现破绽,遂将腰低得更深,朝卓王孙做满了揖:“劳累殿下牵挂,劳累特使大人舟车辛苦,请恕臣罪。”
卓王孙暗自惊心,才知道谢开言准备得完备,甚至能模仿出太子的字迹,更加坚信了谢开言先前的言辞——连城镇势在必得。
他控制住面色,责令王衍钦带出大批军队追击逃兵。
连城镇的确走失了两万人数的兵力。因为在这两晚,原野附近沙丘和树林里,不断传来华西俗语、北疆方言,还有各地噪杂的语言,唱着一些思乡曲儿,引得原野上驻扎的散部军力涣散了心思,趁着守兵巡视过去,他们便一拨拨跑向了暗处。
王衍钦见主力军队不受影响,并未将这两万人很放在心上,只派出一彪人马去追赶,就地以军法处置追上的逃兵。可是今日特使也来到连城,要求他严肃处置此事,那他便不能掉以轻心了。
在特使到来的这晚,当远远近近的思乡曲再唱起时,王衍钦带出本部所有兵力,去追赶四面八方的暗影人。两个时辰之后,当他从流沙原里好不容易折回身时,才发现连城镇已经易主,城头挂上了北理金龙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