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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18文学 > 古言 > 十年沉渊 > 相会(下)
  两人一问一答,互相交待了几日来各自的动静。谢照越靠越近,谢开言的耳角升起一抹红晕,他低声笑了笑,拉开了一点距离,也让自己更能顺便地说下去。
  “我能走过流沙原来到这个沙丘上,就能证明狄容已经修好了浮桥。他们在整装队伍,不出半日就会攻过来。据亲信传报,大头领动了脾气,将多年攒下的铜弩车拖了出来,打算押住头阵。”
  谢开言连忙打断谢照的话,关切地问:“你怎么样?”
  谢照笑了笑:“你不是早就算好我的下场了?”
  谢开言抿嘴,耳尖再次浮现淡淡红色,漆黑的眼睫刷下来,应和一张雪白的素颜,模样显得温文乖巧。谢照垂眸看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温软的唇已经落在她的耳尖上,引得那抹淡红更深沉了些。
  谢开言惊醒过来,退开了一步,哑声说道:“为了保护我们自己的势力,委屈你了。”
  她说的委屈并非客套,实则确有其事。
  阿照隐身在狄容部落中,十年来培植出自己的亲信力量,多达四千人。他们整编为轻骑军,攻城掠地来去如风,平时唯谢郎马首是瞻,在北疆逐渐闯开了名气。既然带有行军之风,能力又不差于任何一支正规军,轻骑兵落草在狄容里,的确有屈才之嫌。阿照蹉跎十年岁月,本想带着他们退向外域,远赴更深更广的天地。恰逢谢开言来到狄容,与他相认,面授各种机宜,他的前途从此明朗了起来,再也没有暗沉沉的雾障横亘在心中。
  第一步,谢开言需要阿照不着痕迹地触怒大头领,与狄容逐渐脱离势力。阿照依言行事,放走句狐及众多女奴,招致大头领的嫌恶,随后的连城镇夜袭,大头领自然只出自己的嫡亲队伍。
  第二步,夜袭那晚谢照暗助子弟兵,用箭驱赶六百骑兵上浮桥,将大头领的嫡亲一派杀了干净,大头领折了前锋军,果然怀疑夜出的谢郎一族做过手脚,曾口出恶言,将他们驱赶出了峡谷。谢照顺势退出狄容,振臂一呼,带走三千死忠,驻扎在北方村落里。
  第三步,就是即将到来的对战,谢开言有意保存轻骑势力,不使他们孤身涉险,不使他们暴露在华朝边防线上,引起边防军营的警觉,她悉心吩咐谢照,请他带着部众安置下来,多则一月之后,便能和盖家军汇合。彼时,他们能真正形成第一股谢族力量,或许能留在连城镇,以图后来的发展。
  说到立足之地,盖大、谢照都提到了隐患,心里没有谢开言那样稳定。“连城镇是块宝地,处在可攻可守的边境线上,你认为太子沉渊会放过它吗?”
  谢开言想得很通透,耐心说道:“叶沉渊当然不会放过连城镇,之所以未发兵攻打关外,是因为他忌惮两件事情。一是关外地形多变,流沙原暗藏杀机,他的骑兵和箭卫难以辨认路径,即使能够来到狄容藏身的峡谷里,军队又无法发挥阵地战的威力,所以他迟迟不动这方地。二是连城镇处在华朝境外,属于多方流民的混杂之所,在叶沉渊派出特使前,连城镇已经臣服于狄容,自行发展成一股势力。华朝如果发兵硬攻,连城镇伙同狄容扑杀过来,战火势必蔓延到边防兵营和巴图镇,这样就会打乱华朝边界的安宁,甚至能引起北理的窥视。所以我推测,叶沉渊一定会使用怀柔政策招抚连城镇,分化狄容与连城的联盟势力,果然,卓王孙以特使身份来到连城镇,时机出现得刚刚好。当盖大哥假借马场主口吻提出免征课税、独立管制的要求时,卓王孙请示叶沉渊,不出三日便首肯了。这些都能预见叶沉渊的野心。”
  盖大用一阵时间慢慢消化了这段说辞,想明白了一些联系,极为震惊地问道:“谢姑娘是说——卓公子来连城镇,不是讨要彩礼那么简单?”
  谢开言摇头:“彩礼算什么,和连城镇得天独厚的地域位置一比,简直如毛发一般脆弱。卓王孙作为特殊,行使叶沉渊赋予的各项军政权力,可见叶沉渊对关外极为重视。如果我是卓王孙,想不着痕迹拿掉连城镇,一定要合乎常理地出现,罗织罪名使马场主动弹不得,乖乖臣服在脚下,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件有利的事情来推动一切,于是卓王孙故意滞留赵宅,带着大批彩礼行走在北疆,甚至将护卫军官调离,引得小飞来劫道。小飞果然来了,他出手就表示连城镇出手,卓王孙顺势来到连城镇,还未开口质问,不成器的马场主已经趴在了地上,表示痛快臣服于华朝。卓王孙见目的已达,想回程述职,被我挽留了下来,拉进了我们的计划。”
  盖大低头听完,有些忧心忡忡看着谢开言。谢开言笑了笑,道:“盖大哥还在担心今后的归途么?”
  盖大叹息:“连城镇一旦并入华朝,太子沉渊怎么会容忍我们发展势力,因为我们毕竟是前南翎遗民,囤积兵力就有反抗的嫌疑。”
  谢开言微微一笑:“我没有说一定要留在连城镇。”
  “此话何解?”
  谢开言面朝连绵起伏的塞外景色,淡淡说道:“我这里有两步计划,盖大哥参与第一步,至少要争取到连城镇免征赋税的这项权力,用以向太子沉渊表示连城安分守己,不生反心。因为你想,在如此大的利益驱使之下,连城还要反,实在是得不偿失。只要叶沉渊不灭连城,我们就有长久的立足之地。到时我会杀掉马场主,将你推上镇主之位,你带着小飞留守前沿,我退出连城镇与阿照汇合,取代狄容的位置。连城的作用很明显,是关外广阔天地的门障,处理得当,一定能发展成富饶的城池。最后一战完毕,我变成第二个狄容,你变成第二个马场主,我们重新形成首尾相连之势,牵制住华朝的边防,迫使叶沉渊不能轻易动作。”
  盖大忧思:“我只怕——待消灭狄容后,太子沉渊不等我们喘息,就发兵攻占连城——”
  谢开言回过脸微微一笑:“这样的事情听起来叶沉渊极有可能会做。”毕竟边防重地,岂容他人酣卧,无论叶沉渊知不知道连城镇里藏了前谢族党羽。
  那么推断下去,就得取决于卓王孙的能力。卓王孙能看出多少,传信回去,就表明叶沉渊看出了多少。
  “那怎么办?”
  谢开言仰望无穷无尽苍穹,说道:“我们退向域外,去北理也好,去番邦也好,利用谢族积攒的地下财富重新组建一座城池,扶植出一个全新的帝国。你有信心重新再来吗?”
  盖大坚定道:“有。”
  谢开言道:“那就好。”
  骆驼荆棘树随风抖落几片叶子,扑在谢开言身上。谢照替她拂去沙尘与落叶,听着她简短讲述与盖大等人的决断。他知道她急着赶回去准备,没再强留她,只是笑着说:“谢一,你亲我一下,我就放开你的手腕。”
  谢开言沉着脸道:“阿照你又胡闹。”
  谢照从怀里掏出一张薄薄的木片,迎着光亮,洒落细细密密的线条。谢开言被斑驳画刻吸引住了视线,抬头看向他高举的手,不料,他极快落下一吻印在她的面颊上。
  “阿照!”谢开言红了脸颊,伸手便拍向他的胸膛。
  谢照笑着躲过,将木片依在树枝上,轻轻一跃,先行下了沙丘。明朗的阳光拂照过来,争先恐后穿过木刻线缝,地上马上落出一幅栩栩如生的地形图,就像是随风转变的皮影画。
  神奇的阿照,总是能够创造出神奇的场景,此刻也不例外。
  谢开言低头看了小半会,沉淀心神,小心翼翼收起木刻画,再用半个时辰走回了连城镇外那片草地。
  可是,竹篮还孤零零地翻落一旁,本该系在藤条上的兔子却不见了。
  一个时辰前。
  南院书房内,卓王孙展开一幅工笔细致的北疆区域图,细细查看。利用加急快马赶回来的骑兵侍立一旁,向他禀告诸多事宜。
  “这幅地图是巴图镇八十高龄的画师赶制出来的,每一处地方都经过了老羊倌的核实,确保地形无误。公子提调的骑兵与箭卫已经赶至连城镇外十里处,在野地扎寨,全部换上边防军营的普通衣装,扮作屯田散兵,等候公子的差遣。驿站传来谢照资料,此刻由我带来,公子可否要查看?”
  卓王孙未抬头,冷淡道:“放在案上。”
  兵士放下锦袋,行礼退出书房。
  卓王孙记住连城镇至流沙原、再到天阶山峡谷地形后,拆开袋口,取出布帛查看上面的蝇头小字。“谢照,男,前南翎国谢族人,为族长一派守护,自幼随侍族长,学习骑射。十年前离开谢族,混迹于关外部落,有连城拔寨之勇,人称‘粉面谢郎’。”
  卓王孙静默伫立一刻,盯住“随侍”二字,突然起掌拍向了桌案。强风侵袭之下,木案化为碎末飞散,他毁去布帛,起步走向门外。
  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突破男女之防,让他堂而皇之地留在了一个姑娘身边?
  卓王孙抿紧唇,双袖掠起一阵寒风,眼里的光探向了关外。前方,马辛发足追赶一道熟悉的背影,缠住她,说了什么。他缓缓走上连城镇门楼,抿嘴唿哨,招呼下一只黑爪金脚环的鹰隼,将一道密函送回了汴陵,唤道:左迁火速赶至巴图备战。
  天幕下,谢开言越走越远,马辛与盖飞扭打在一起。卓王孙居高不下,极目远视,细细丈量谢开言的步速,待人散,再缓慢走向草地边缘。
  一只白胖的兔子孤单单趴在地上,像是被遗弃的玩偶。卓王孙随手挥了下衣袖,划开绳索,任由兔子蹦跳着走远。草尖上的露珠垂落下来,撒在兔毛上,雪白的毛发一块块湿掉,然后又风干。他耐心地站在原地,看着兔子四散着觅食。
  差不多替谢开言放牧了一个时辰的傻兔子,远处出现了主人家天青色的身影。卓王孙在内心稍稍推算,旋即明白谢开言走了多远,大致从哪个方向回来。
  卓王孙弯腰提起兔子耳朵,背手站在一旁等候着。
  谢开言走近竹篮散落之处,果然开始寻找遗弃的兔子的踪迹。一株莎草旁,卓王孙长身玉立,不容她忽视。她迟疑地走上前,隔开一两丈的距离站定,哑声问道:“不知公子是否见过一只兔子?”
  卓王孙负手而立,淡淡道:“什么样的兔子?”
  谢开言忍不住伸手比划了两下:“白色的,有点胖,像团糯米。”
  卓王孙注视着她的如水眉目上,静立不语。
  谢开言皱了皱眉:“没见过么?那扰乱公子静思了,我这就退下。”
  卓王孙依然伫立不语,背负的双手微微动了下,胖胖的兔子被悬吊在指尖,立时挣扎起来。阳光下,一团阴影不断晃动,扑闪着草色,划开了黑白界线。
  谢开言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她好奇地探向卓王孙身后。怎奈卓王孙稳伫不动,衣襟盛满清寒之色,浑然天成的矜持及尊贵气息便显露出来。谢开言咬咬牙,自行走到他身旁,拉住他的手腕,从他的指尖解救下了兔子。
  好在卓王孙并未避过身子,站在原地仅是清淡说了句:“以后不能随便丢下他。”再瞧了她一眼,先行离开草地。
  谢开言摸摸爬上一抹胭脂霞色的脸,弹着兔子耳朵,走回竹篮边。“傻兮兮乱跑什么,当心被下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