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摇摇头,叹了口气说:“……准备后事吧。”
段浩方带着荷花出门,没人知道去了哪里,家里只剩下李婆子和大夫还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另外床上躺着一个,柴房里关着一个。
谁知刚到半夜,大夫端着药进来,却发现孩子已经咽气了。李婆子正趴在外屋的桌上打盹,大夫过去推醒她说了这句话,李婆子抹了把脸,看看大夫,看看点着一盏小油灯的里屋床上的孩子,半天没反应过来,一张脸要笑要叫要哭,说不出是个什么表情。
大夫没管她,说了这句话就去收拾箱子,这人死了不奇怪,伤成那样能撑到现在都是他医术高明了,现在主人家不在,就一个婆子守着,他也懒得管这闲事,收拾了东西回店里去。
李婆子见大夫收拾东西才算醒过神来,扑过来拦着他不让他收,骂道:“你想跑?你……你把我们小少爷治死了就想跑?你不能走!”她上去抓大夫,大夫一把将她打开,道:“少胡攀!谁管你们这屋里的烂事?那么小个孩子伤成这样,我还要问你们呢!”
李婆子靠在墙上,瞪大双眼惊慌的看着他,一脸的油汗。大夫见她这个疯样子,上来扯着她嚷道:“走!咱们见官去!见了官老爷说说你是怎么看孩子的?倒让孩子伤成这样?你干什么去了?”
李婆子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大夫真要扯她去见官,拼命挣开大夫的手后躲到角落里去大叫道:“我不去!你别拽我去!”她整个人缩在柜子和墙的夹角,伸着手和腿踢打大夫。
大夫趁机收拾了东西走了,临走前扔下一句道:“回头告诉你家三爷,记得把诊金和药钱给我送来!”
大夫也怕惹上祸事,搭夜走了,不管怎么说都是死了人的,真扯上他说些什么也不奇怪,宁肯先不要钱也要赶紧走。
李婆子等外面没动静了才敢出来,哆嗦着溜到门口见没人了,回头抬脚要往屋里去却想起里头有个死孩子,吓得腿又赶紧收回来了,这会儿段浩方也不在,谁都不在,要不……她跑……?可她这老胳膊老腿的能跑到哪里去啊?这一跑再让人抓回来不更说不清了?她没主意了,在门口台阶上来回转圈。
“都是那杀千刀的傻子弄的!要不是他……!要不是他……!”李婆子咬着手指头发狠,气得肝痛怕得掉泪,跑又不敢跑,留下又害怕,最后她抓起门后的扫帚跑柴房去了。横竖现在二爷不在,也没人替他撑腰了,她就是打死这个祸害也没人理!
傻孩子在柴房柴堆上睡得正香,富贵替他拿来了被子褥子,又替他铺好,李婆子踢门进来就见这傻瓜抱着被子躺在地上睡得呼呼的,顿时气得眼睛都是红的。这一屋子人让他害得没一个好,他倒在这里睡得香!她上前呼得一声掀开被子,举起扫帚没头没脑的朝他身上打去。
傻子让她打了两下才醒,黑洞洞的见一个黑影子挥着棒子扑将过来,吓得惊叫一声对着李婆子连踢带打。他虽年幼,却长得浑实,李婆子这些日子担惊受怕,年纪又大了,手上的劲自然不如他,让他连冲带撞掀翻到一旁,砸在柴堆中央险些没把老命摔没了,等她费力爬起来却见那傻孩子正四肢并用的向外跑。
李婆子像只翻盖的乌龟似的挣扎起来,随手抓着条木柴对着那傻孩子再打过去,可五下中也未必能打中三下,两人便在地上缠起来。
傻孩子怕得嚷起来,荷姨荷姨的叫,他虽口齿不清,可李婆子也知道他叫的是谁,手上的木柴棍子早不知挥到哪里去了,揪着他的衣裳领子就上巴掌扇他,口里骂道:“小短命的你叫谁?你荷花姨娘不要你了!”
傻孩子听得懂这个,他模糊的知道这次是他犯了大错才会被关在这里不让回屋,荷花也没来看他,以前李婆子也常这么吓他,说不要他了,要把他扔掉了,有几回还真把他提到后门处让他蹲着,说等那收小孩的来了就把他卖了,每回都是荷花等没人了再把他给领回去。他听李婆子说了,害怕的开始大声叫荷花。
“姨……!姨……!姨……!”
李婆子手上早就没了力气,抓着他在地上拖也拖不动,他乱踢腾也打到她好几回,她见他害怕,故意吓他道:“你荷花姨不要你了!你砸死了小少爷!她不要你了!等她给你生个小弟弟,就再也不会要你了!”
傻孩子听到这个叫得更大声了,他几乎要将抓着他的李婆子给推翻,口里大叫:“没有!没……没有……死!没有!玩!我……跟……弟弟玩!玩!荷……姨说的!荷……姨说的!!”
李婆子举手还要打,还要笑话他,却突然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了!她一怔险些让傻孩子跑掉,醒过神来赶快把他抓过来逼问道:“你说什么?是荷花让你干的?是她?”她几乎要吼破喉咙,傻孩子却不听她的,仍是对着她连踢带打。
李婆子拨拨乱成稻草的头发,拼命挤出个笑来哄他道:“别慌,你好好的告诉你李妈妈,你好好的说,李妈妈给你做好吃的!你说啊!”她使劲摇晃他。
傻孩子听到好吃的就安静下来了,不相信的看她。李婆子这会儿要哄他把事说出来,自然肯对他好,这就笑着扯着他往灶下去,做了碗糖水荷包蛋端到他鼻子前哄他道:“你说啊,你说了我就给你吃这个!”
甜香扑鼻,傻孩子伸手要夺,李婆子不肯给他,要他说!傻孩子就吭吭巴巴的说:“不是……我砸弟弟……是玩,荷……姨带我和……弟弟玩……”他模模糊糊的知道那天自己闯了祸,可那不是他的错,他不是要砸弟弟,让弟弟受伤,他是要跟弟弟玩,荷花姨娘说的。虽然李婆子一直对他不好,可在他的心里,李婆子是这个院里最大的人,他也想让她喜欢他,就像喜欢弟弟那样,他不想让她生气,让她以为他做坏事。
他揪着衣裳角说完就盯着李婆子手里的碗,李婆子早傻了,眼珠一阵急转后,放下碗也顾不得这傻孩子就往屋跑,留下傻孩子在灶下赶紧把碗端过来坐在地上美美的吃起来。
她回了屋收拾了包袱就往外走,连夜往段家新宅那边去!现在这个样子看起来,二爷必定是站在那个小贱蹄子那边了!她是指不住二爷替她做这个主了!这小少爷都死了,顶事的人可不就只剩下她了吗?她要找段章氏给她做主!那傻孩子可不会说谎!这都是那个荷花做出来的恶事!
段浩方第二天中午才回来,这回去吴家也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一大早他也就跟吴老爷打了声招呼就出来了,带着富贵赶着车回来。至于吴家怎么处置荷花就不关他的事了,他也不关心这个。
进了门,看门老头迎他进来,弓着腰说:“二爷,我一大早就去白货铺和棺材铺,也租了车找了杠房,您看,什么时候让他们过来合适?”
段浩方脚下就定住了,半天才转过头来看着他。看门老头本就糊涂,他见段浩方盯着他看,赶紧就说:“二爷!小的绝对没瞒着您什么!这种时候要是小的昧了良心,那是要遭报应的!”他以为段浩方认为他从中捞钱了。
段浩方这才明白过来,顾不得多说就往院子里跑,他走的时候问过大夫,大夫说这几天看着还好,他才放心走的,怎么才半天的功夫人就死了?
他进了屋见孩子躺在床上,脸上盖着块手巾,旁边满满一碗的药还在,早没了热气。他站在床前,半天不敢掀开白巾看,转头出来站在大太阳下才猛然大喘几口气,再转头看却没见李婆子,人呢?还有大夫?人呢?
段浩方气得脸都是青的,叫过看门老头来问,知道大夫是半夜走的,这个看门老头知道,可李婆子什么时候不见的他却没看见。
段浩方让富贵去李婆子的屋看,出来说衣裳什么的都不见了,细软也没了,看了是收拾了包袱赶着走的。
段浩方一瞬间觉得天旋地转,李婆子这不明摆着是跑了吗?说到底也是将他奶大的婆子,他万万没想到她会在这时跑掉。旁边的看门老头和富贵见他脸色不对都没敢说话。看门老头原想说两句,他知道家里的两个小少爷出了事,李婆子是看着小少爷的人,这小少爷刚咽气她就跑了,不能不说点什么吧?这不也是说他门没看好吗?可看着段浩方的脸色,他又不敢开口,使眼色想让富贵帮他说两句话,可富贵这人太憨,看见老头的冲他使眼色,自己赶紧低头。老头没办法,自己也不敢说话了。
段浩方没让人去找李婆子,一是他还顾着以前的情分,不想撕破老脸,二是这件事本就不是什么光彩事,儿子是见不得光的,出的事也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再说这本就不关李婆子的事,是荷花搞得鬼,又扯上吴家,他还要顾着二姐,这么一想,他就把这口气给咽了。开始办起丧事来。
段家在这里住了快有二十年,怎么说也有几个近邻好友,可段浩方不想把这事做大,反正这孩子老太爷也不认,他尽了自己的心就行了。他不打算大办,只亲自去棺材店挑了一副还过得去的棺材,买了些灯油蜡烛之类的东西,又特地扎了两个人给他。选了块坟地,挑了个好时辰抬过去葬了,找人过来哭丧,又烧了几天纸,段浩方办完丧事才觉得心里静了些,又托人平时多来看顾,清明时也过来扫一扫。
等收拾完这些,旧宅里便只剩下那傻孩子和那看门老头了,段浩方留了些钱下来,交待看门老头别让这孩子跑出去,托他多照顾,都安排好了才准备走。
这些天他看着那个傻孩子,心里倒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傻孩子看着是记吃不记打的,虽说让关了这么些天,手上胳膊上脸上还有扫帚木柴棍子打的伤,可他却早就开始满院子撒欢了。走也走不好,跑也跑不快,却像出了笼的小鸟一样自得其乐。现在可没人管他了,李婆子不在了,荷花也走了,段浩方和看门老头倒也不拘着他不让出院子,只要别出大门就行。他乱跑瞎蹿的,没人也嫌寂寞,段浩方就见他常常偷偷趴在门边上或躲在角落里偷看他,脸上还带着笑,好像只要段浩方回头冲他笑一下,或看他一眼,他就会跑过来跟他玩。
两个孩子死了一个,只剩下这一个。不管是不是他的骨血,什么都不知道的天真孩子总是让人心软的。或许是因为死了一个,段浩方对着这个傻孩子倒没自己想的那么痛恨,似乎连他是不是他的种都不重要了,
带着这样的心思他起程往回走,路上盘算着怎么跟二姐说这个事。两个孩子死了一个,剩下那个是个傻的,看门老头也不知道能活多久,还是要让人回去照顾他才行。不过他倒不担心二姐在这个事上会跟他拧着干,说不定她还更着急更上心些。
想到这里段浩方笑了,在这一点上他对二姐是放心的。虽说都是从吴家出来的,可不管是棉花还是荷花,都不如二姐。
二姐让他放心。
他不禁想快些到家,快些见到二姐。他似乎有好些话想跟二姐说,孩子的事,李婆子的事。还有很多事要跟她商量,荷花的事,吴家的事。他不怕二姐会在吴家的事上跟他拧着来,他知道二姐听他的。
二姐跟他才是一家人。
路上赶了十天才到家,到的时候正是半夜,富贵去叫门,他在车里半睡半醒的,只想赶紧回屋洗个澡好好躺下睡一觉,结果富贵连滚带爬的跑回来,掀开车帘子惊慌的说:“三爷!三奶奶让人关进祠堂了!!”
段浩方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