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厚厚的晨雾中依稀可辨有一道青色的人影。
初一在寒冷的清晨穿过了冷清的回廊,头顶着两颗寂寥的晨星,神色平淡地来到了东院。早在几月之前,初一便可试探出此山庄内的暗桩和机关定是有人操纵,否则由他象个游魂般的往来,竟可一日无事?只是如此淡漠生死的他,不以为然地走来走去。
今日晨间的冷雾似一道白色的纱帐,将人罩得看不分明,天上的云层聚集,缓慢地变成污浊之色,持续酝酿着一场风暴。
初一行至角落站定,一动不动。
渐渐地天色明亮了起来,空气中流淌着初生的冷意。
等到神算子吴算走进行院中时,他便看到这样的一副光景:厚厚的雾蔼中零落地肃立几条寂静的身影,如清风中的杨柳,不仅生机且笔直,他的眼中也不禁露出极快的赞赏之色。
“诸位少年英雄,”吴算语声不大但显得沉着冷静,“此去北荒凶险无比,诸位皆是各院府之佼佼者,其冷静果断无须我再言语。你们一行十五人,彼此均不相识,无论是何原因来到无方辟邪山庄,但事成之后如我允言,诸位不仅获得新生自由,且享有无尽的荣华,只是——”吴算凌厉的眼光从众少年脸上一一扫过,语气变得无比冷冽,“出行之前,必须服下药丸,此次行动,关系社稷苍生,只可成功,不可失败!”
初一听到这里,心底才略为惊异,面色尽量如常。因为吴算口中的北荒是燕云十六州,那素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也就是说他们这批人最终会被送上战场!至于具体去哪里去做什么,一切又都是谜!
初一此时尽管不知计划详情,也禁不住叹息:辟邪主人既是南府世子,这个任务就不可避免地牵扯到了朝政秘密,正如吴总管和东阁先生所言,此行北荒定是险之又险。难怪给出如此大的承诺来吸引人!
心底长叹一声,他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之人。
尽管在这厚沉的湿气中,初一也能觉察到周遭气息有些暗涌,这批少年容貌看不真切,他们似乎极力抑制自身的锋芒,却无奈掩藏不了跃跃欲试的身体,反观自己的漠然,初一不禁嘴角露出了苦笑,这一切事情都显得阴差阳错,自己明明希求平静,却无奈卷入是非;想暗中逃离这冰冷寂静的岛屿,却偏偏被选中送至边陲赴命,这难道就是天意吗?
当日的初一并不知晓,这群少年均有目的而来,是以吴算对待他们,也是一律的官式腔调。早在初一降临无方岛的五年之前,吴算就在逃奔到无方的游侠中挑选一批可造之才,亲自督促训练,以求今日的一战。越是残酷无情,越是激发这批弟子的潜能,在当日进行挑选比试之际,号称“神算子”的吴算就许诺:只要过得了冷琦的十剑,进入山庄为秋叶公子效力一事,再出江湖无人敢阻,且诸多机遇享有荣华富贵。
消息一在江湖中传出,在当时混乱窘迫的世间里,无人不信服吴算之语,这是和他掌管辟邪山庄有关,而且他为之效力的公子,在朝在野声势中天,众人都希求寻得一方壁垒庇护,所以纷纷投靠辟邪。
南有秋叶,北有赵应承,这在当时已形成两大格局。
两位公子均是当今圣上破格擢升的世子殿下,只是染身江湖之时,武林中人唤秋叶“公子”颇多,其余众人大多称他为“世子”。
于是一时之间,外来岛屿之人络绎不绝,众海客游侠纷纷建船赶往无方,由于寻不见入口在海上失踪葬身海底的不计其数,然而在重金利诱之下,一批又一批英雄人物前赴后继地赶来,终是机警狡猾之徒存活,安然无恙来到无方——这天灾人祸便是第一重考验。
影子剑冷琦彼时只有十四,听到自家公子征召,从关外匆匆回到辟邪歇息,听从公子安排和群雄比试,使那些走不过十招的江湖客均丧命于他的游魂剑底,这便成了辟邪山庄的第二重考验。
进得了山庄,若是不够机警谨慎,稍稍流露出异常神色的少年第二日便会离奇失踪,其余众人还得在吴总管的眼皮底下化为奴仆,白天清扫一切如常,夜间转入地道残酷训练,因此偌大的辟邪山庄常让初一感觉无人,想必是有任何举动都在地下的缘故——这便是第三重考验。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难怪这群潜伏许久的少年跃跃欲试,吴算正是算准了此批经过千挑万选精良人物的心理。
吴算的眼光从众少年脸上一一扫过,他们的想法他大多一目了然,只有那个似木头人一般呆立的初一。吴算常常喟叹,如若那日将初一赶尽杀绝,也不会留有后来之事无可逆转。
“冷护卫。”他冷冷一唤。
晨雾中闪出一条飘忽的影子,还是那冷漠孤傲的少年。
一袭黑衣的冷琦右手平举着一个小小的托盘,上面圆滚滚的有数粒乌黑的药丸。
吴算语气清淡地说道:“众弟子上前。”
很快地,原来在雾中隐身的少年们都静静地自各处走出。初一逡巡一眼,发觉他们大多是不足二十的男子,正低眉敛目,对待面前的吴总管和冷护卫很是敬畏。
“初一至十五,均上前服下药丸。”吴算那轻松的语气,似是在谈论今天天气不错一般,眼光却凌厉地在众人面前扫过。
这批少年都默默地服下药丸,无一缺漏,马上又极快地退后,面上恭敬之色不变。
初一最后从雾中走出,来到冷琦面前,也不看吴算,只盯住冷琦冷漠的眼睛,微微一笑,拈起药丸服下,无片刻的停留。
“这小子……”冷琦眼中寒芒乍现,正待狠狠地教训初一时,却见他转身就走,似乎对这些□□很是不以为然,想着这里,冷琦心里更是气愤。
“冷护卫。”吴算冷冷的声音传来。
冷琦微微侧身,对吴算颔首一礼:“在。”
“我会护送你们出海。”吴算的声音平稳冷漠,说完这句后,身子朝雾中之人走前两步,“众弟子听令——”
少年们都垂首肃立。
“众等需听从冷护卫的安排调遣,若有违者,体内药丸会被催发破裂,毒素浸染内脏,片刻即会让人殒命。各位若无异心,待事成之后,可随冷护卫拜见我家公子,承诺兑现诸等事宜……”吴算最后几句却是道来分明,初一听入耳中,也倍觉蛊惑人心。
“出发!”吴算一声令下,少年们都迅速拉起面巾掩住口鼻,轻快地朝院外走去。
等初一越过冷琦面前,沉默地尾随那批少年出行之后,吴算微微阻拦了冷琦迈步前行的身体。
“提防此人。”吴算沉声道。
“这个自然。”
“无论如何,不得留活口。”
冷琦听罢,无任何表示,心里只是在挂念公子怎地还不招他同行,便恭敬地朝吴算施礼:“总管知晓公子何时归来吗?”
吴算冷漠地看着冷琦:“冷护卫不知公子亲自统筹整个计划吗?连赵应承赵世子都要依循公子之计行事!如果你想见到公子,必须早点到达幽州才行。”
“是公子吩咐我督送无方少年吗?”
“正是。”
“告辞。”冷琦听见公子吩咐由他负责这次行动,心里的高兴就马上展现在脸上,朝吴算稳稳一抱手,大踏步追随那批少年而去。
吴算望着冷琦挺拔骄傲的身影,嘴里逸出一丝轻轻的不易觉察的叹息,他又在叹息什么呢?
“总管想必料到此去的结果吧?”一直隐身在雾蔼中的诸葛东阁平静地走出来。
吴算似乎知道身后有人,也不回首,只是沉默地负手而立,眼光深沉地看着一行人离去的方向。
两道人影就这样在雾中静立,许久,吴算子愀然开口:“我耗费了几年的精力才培养出来这批少年,你我二人为此事滞留岛内,已有极久未曾追随公子,亦极少在江湖中露面……可如今看来,这一切值得。”说到最后几字时,吴算几乎是一字一顿震人心神。
“公子真的决定让冷琦听天由命吗?”诸葛东阁的话语似乎让人很不明白,但他知道吴总管明白。
吴算微转身影,眼睛紧紧盯住东阁面容:“先生慎言。”
诸葛东阁全身一片冰凉,只觉心里有个漏斗在一滴滴地朝下流淌着什么,不由得也垂首沉默了。面对公子的任何决定,他们作为小主人自小的左臂右膀,无权干涉,只能尽心为他完成心愿。
“初一……”诸葛东阁的咽喉中沉闷地吐出这个名字。
“公子不知有此人的存在。”面对东阁的质疑,吴算子仍冷酷地笑着,“是我的决定。”
诸葛东阁身形微微晃动。饶似他这般与世无争之人,也彻底体会到这两人从骨子里的冷漠,他不发一语地望着吴算,极力控制住心里那股似冰涛怒吼的寒意,思索良久,才重重说道:“我要出岛。”
初一和那批少年被分成两拨,冷琦一直带着他径直走向海边的渡口,初一只是觉察到人数的减少,却并不知晓那拨少年被分派何处。
渡口之处静静地停泊一艘巨大的白色风帆木船,瞧那船侧有层次分明的波痕与裂缝,想必也是经历了不少风雨。
众人均鱼贯而行上得大船,依照吩咐在船舱里休憩。
初一靠着船壁在舱里落座,耳畔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他的眼神茫然无绪。脸颊传来一丝冷意,他下意识地朝右首望去,正好对上了一道极大的缝隙。由于船舱落于主板数米,他的眼睛刚好对着外面,可以看见雾蒙蒙的海水,但仍然不能捕捉到焦点。
这样发呆了好久,初一突然警觉一个事情:这艘船平稳驶来,海上尽是茫茫白气,越行至海中越颠簸剧烈,眼睛不能穿透外面的雾气,只是觉得冷。
初一凝住心神,极力睁大了眼睛。
大船剧烈地晃动,左右摇摆不定,他牢牢地抠住船板,脚底下使出十成功力,用一股大力稳住身形。船开始被股大气流吸住,不断地似老鹰盘旋,发出粗重的“吱呀”声。
“海潮!”纵使初一没见过海暴,也突然明白这中间的变故。在涨潮时形成的巨大的涡流,将这艘颠扑不破的木船紧紧吸附,打着旋儿吞噬在浪潮深处。
初一的手脚均被受制,胸腔中火辣辣的干燥快要将他身子给冲破,但他无暇他顾,眼前最要紧的还是抓紧船只保全性命。
除了窒息的疼痛还是疼痛,豆大的冷汗从初一脸上滑落,他的指关节紧抓泛白,胸腔内有股气息汹涌而出,他“哇”地一声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一,二,三……损失了一名,冷护卫!”
似乎一直有人在聒噪什么,嗡嗡的人声萦绕在空气中。
这是不见名字的小院落,整整齐齐四四方方,如此的普通小巧,让人匆匆走过也丝毫不会有好奇之心,就在这个寻常的农家院子里,横七竖八地倒着一些黑色衣装的少年。
“嗯。”神色冷峻的冷琦点点头,平静地说,“浇醒他们。”
“哗——”一桶桶冰冷的海水兜头朝地上躺着的人浇去,初寒的冷气和着冰冷的海水浇灌在这些人身上,滋味可想而知。海水顺着衣襟分成几缕儿流淌在杂乱潮湿的地上,溅起了黑乎乎黏湿的泥浆。很快的,地上冰冷的人都纷纷哆嗦起来,有的渐渐□□出声,院子里混合着冷峭哄乱的气息。
冷琦冷冷地扫视众人,众弟子极快地弹跳起身,看到他面目之后都迅速地垂手伫立。最后躺在角落里的黑衣少年刚一睁开眼,眼中流出很冷很凌厉的光芒,他并不起身,只坐起上半身,环视四周,那眼光虽然冷漠但并不茫然。
“初一!”冷琦冷冷开口。
初一旁若无人地站起,又平静地退到众人身后,待至站定,便发现院子里多出了许多他未曾见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