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清明,天气渐暖,北都的夜市也更加繁华热闹起来,店铺入夜开市,酒席弹唱,优伶豪客,呼朋唤友,无所不有,一直要闹到次日天放亮才消停,有些域外的客商前来,见识过夜市的包罗万象跟繁华之后,竟纷纷以“不夜城”相称。
陈兰桡初次见识,也着实是吃了一惊。陈国虽然也算是民风开明,但到了晚间,却仍是有宵禁的,过了子时就不许再随意上街,但子时之前,在庆城的滕王街上,也有夜市,当时陈兰桡性情顽皮,自然时常会溜出宫去玩耍,也极为喜欢滕王街的夜市,看到百姓们趁夜出游,喧哗而笑,十分自在的模样,她心中也是极为快活而安宁的。
但是见识过北都的夜市后,才恍然觉出大魏的确是个强盛难得的帝国,滕王街的夜市,几乎只有北都九坊之中的一角大小,至于街市上所出售的器物种种,更是难以比拟的,且并无宵禁。
陈兰桡也见过好多碧眼高鼻的域外之人,行走其间,如魏人一般悠闲自在,而当地人也见怪不怪似的,并不觉得惊奇,显然是习以为常。
自从无忌中毒,王后自尽后,距今已经一个多月,魏帝的情形日渐不妙,据说近来魏帝颇有退位为太上皇,让燕归继位的心意。
因魏帝册封燕归为太子,天下皆知,连域外的附属国也派了使臣前来恭贺。这两日,更听闻章国的二王子为使,来到了北都。
而王后之事,让陈兰桡十分抑郁,茶饭不思,人也消瘦许多,但毕竟还有思奴要照料,思奴年纪还小,并不知发生何事,陈兰桡便什么也不想,只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思奴身上。
燕归几次来探,她都闭门不见,幽居良久,更是思念故国。
陈源倒是有书信前来,嘘寒问暖,起初陈兰桡刚到,便也回过一封信,只报平安,让陈源跟陈王放心而已。
后来陈源大概是因听闻了陈兰桡被封太子良娣,又发了一封信来问究竟,他深知陈兰桡的性子,担心陈兰桡因此不快,或者受了委屈之类。
陈兰桡本想给他回信,可是一想到王后之时,总是难以下笔,独对白纸良久,满纸都只是泪水而已。
陈兰桡本是个欢快活泼的性子,所以当初就算在庆城宫内,也千方百计要溜出去四处游荡,如今让她孤孤单单地幽居在大内深宫,活生生闷出病来,近来好不容易病好,无意中看到魏帝给的那枚令牌,才起了出宫走走的意思。
当初魏帝给她这令牌的时候,陈兰桡并不知道皇帝的用意,其实也并不全信凭这令牌可以任意出入宫廷,不料拿来一试,宫内的侍卫尽数让路,无有敢拦阻者,也正是因此,陈兰桡无意中出来一看,才觉得眼前似豁然开朗,恍若到了另一个世界。
世间原来竟还有如此繁华安宁的地方。
青牛在旁说道:“公主,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你要吃荤吃素,吃甜吃咸,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还是树上长的,我青牛是最清楚不过的。”
陈兰桡第一次出宫,就是青牛死皮赖脸跟着,她也知晓燕归是清楚她的行踪的,加之青牛其实也并不讨厌,而且她也的确不熟悉北都的路径,所以也就默许了。
若是在庆城,陈兰桡早就迫不及待要各样都试一试,但此刻人在异国他乡,又觉得前路渺茫,因此竟没有任何吃喝玩乐的兴致,只是信步而行罢了。
青牛见她仍是不搭理,暗暗觉得遗憾,又不敢离开陈兰桡身边,于是疾步跟上,只在她站定脚看光景的时候,他才忙着从路边买点东西,用纸包包了起来提好。
陈兰桡在各条街上走来走去,有些累了,青牛见她脚步放慢,便道:“公主,我们回去吧?时候也不早了。”见路边摊摆着凳子,便拉过来让陈兰桡先坐。
陈兰桡道:“太子会安排人照顾思奴吗?”青牛道:“这是自然了,除了你们带来的那个乳娘,殿下又特意拨了个两个可靠的乳娘过去帮着照料呢。”陈兰桡道:“他可真是心细如发。”青牛道:“那还不是为了你。”
陈兰桡回头看他,青牛忙捂住嘴:“算啦,我又多嘴了,我不说了就是了。公主,你尝尝这个香糖果子,可好吃了。”
陈兰桡叹了口气,摇摇头。一转身的功夫,忽然看到前方灯光之下,有一道影子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闪过。
陈兰桡一惊,猛地站起身来,直直地看着那人影离开的方向,只是一瞬的功夫,便迈步追了过去。
青牛还以为她要坐了休息,正在瞪大眼睛看店家做的是什么好吃的,见旗头挑着一个“徐”字,又闻到风中飘着奇异的香,便笑道:“公主,这里该就是有名的羹茶徐家,他们家做的三脆羹是最好的……”
一转头的功夫,忽然眼前已经没了陈兰桡的影子,吓得青牛跳了起来,差点把手中的东西扔了。
路上以及身旁依旧是人来人往,青牛跳起来,也找不到陈兰桡,急得将要哭出来。
陈兰桡循着那道身影追去,就算在千万人之中,那道身影也如此卓尔不群,而她只一眼,就看出那道背影很像是师神光。但那人影就如同海中一朵浪花,转身之后,就没入人潮中。
自云郡一别,世事忙忙,昔日形影不离,格外亲密的两个人天各一方,日渐生疏,而此时此刻,陈兰桡极想见到的人,就是师神光。
她匆匆地追了半条街,却始终不见她盼望的那个人,此处已经出了小食的街区,反是些贩卖古玩珠宝,名人书画的地方,花灯打的极为漂亮,而此处的游人也比小食区的要少,陈兰桡站在街心,孑然而立,欲哭无泪,喃喃道:“神光哥哥,神光哥哥。”她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渴望见到师神光,但这俨然已经非一种男女之情,却更类似渴盼亲人一般。
而就在前方不远的一所书画斋旁,灯影下,有道人影悄然而立,也正看着她,明亮的双眸中微微暗涌,良久,他终于迈步往前。
陈兰桡仓皇四顾,右边的眼睛中一滴泪涌了出来,她伸出手去擦掉,与此同时,有一只手在她肩头轻轻按落。
陈兰桡惊喜交加,猛然回过身来仰头看去,当看到那人的容颜之时,满眼的惊喜之色却如同漫天烟花纷纷凋谢一般。
陈兰桡愕然看着眼前之人:“是你?”心中忽然非常之痛,或许是因为一起一落,失望显得格外鲜明。
燕归静静地垂眸,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是我,不然你以为会是谁?”
陈兰桡转开头去:“不管是谁,总不会是你。”她迈步要走,却给燕归拦住,他把她拽到自己怀中,搂住她的腰,低头吻上她的唇。
就在这一刻,那书画斋花灯下的人影微微一震,眼中如星的光芒带了几分寒意,双手握在腰间,顷刻,这人脚步一动,却是后退往后,悄然无声地消失无踪。
耳中的喧嚣声尽数退却,却又卷土重来,陈兰桡挣动双臂:“燕归!这是在大街上,你堂堂的大魏太子殿下可别做出有失颜面之事!”
燕归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忽然说道:“你可知道,现在宫门已经关了?”
陈兰桡一惊,脱口道:“那思奴……”
燕归道:“你所想的只有那个小孩子吗?这个你放心,我早安排了人照料他。”
陈兰桡松了口气,低头嘴唇一动,喃喃说道:“多谢太子殿下。”
燕归听她又是一声“太子殿下”,便道:“不过一个月而已,就跟我这样生分了么?”
陈兰桡黯然摇了摇头:“我该走啦。”她迈步而行,燕归转身跟上,道:“你去哪里?”陈兰桡放眼看向前去,见灯光灿烂,人人喜笑颜开,美不胜收,乐不可言,却反更衬出她心中悲苦难解,便道:“是啊,我能去哪里?”
燕归见她面上浮出一丝悒郁之色,又见她近来清减的脸容,手一抄,将她的小手握在掌心,温声说道:“跟我走就是了。”
陈兰桡竟没回过神来,呆呆随他走了几步,才察觉不妥:“你带我去哪里?”燕归道:“当然是去我的府中。”这个答案却并不叫人意外,陈兰桡用力摇头:“我不去!”
在册封朱丹梓为太子妃之时,朱家便同皇家行了大婚之礼,还好所有物品早已经准备妥当,只不过先前是为太子琪而准备的,如今新郎官换了人罢了。
而陈兰桡虽已被册封,但因王后出事……她趁机求了魏帝,仍许她留在宫中,一来过了忌日之期,二来便于照顾思奴。因她苦求,魏帝倒也准了。
此刻听燕归说要带她去府内,陈兰桡当然一听就如同要入虎穴狼群一样,虽然早就说服自己认命,但若真的要跟人同居屋檐之下,分享同一个男人,却叫她仍是无法面对。
燕归怔怔地看着她,道:“你是怪我娶了她,还是怪我在无忌之事上没有帮你?”
陈兰桡心头酸痛:“我并没这么说,何况……不管是哪一件,你也的确无所选择。”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平静道:“燕归,这里客栈极多,我虽不能回宫,找个客栈歇息便是了,你……还是回去吧。”
燕归道:“你也知道我现在迁到太子府了,我们不去那里,就去我昔日的旧宅好么?”
陈兰桡抬头看他,燕归微微一笑,道:“你也知道我不会害你,怎么竟然这么怕我了?”
陈兰桡伸出手指,擦擦眼窝里不由冒出的泪,道:“我没有怕过谁。”燕归握紧她的手:“那么今晚就歇在我的旧宅中吧,你可知道……我自来就有个愿望,有朝一日,想带你到我那又小又旧的宅子中看看。”
陈兰桡觉得匪夷所思:“这算是什么愿望?”
燕归牵着她的手,低头吻了吻:“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对我来说,却是梦寐以求。”
燕归领着陈兰桡出了热闹的夜市,外面街头上,青牛跟几个侍从站着等候,见燕归走了出来,青牛还想埋怨陈兰桡几句,见燕归牢牢牵着她的手,爱顾之意,不用分说,他便只好撅嘴不言,侍从牵马上前伺候。
燕归翻身上马,握着陈兰桡的手向她一点头,陈兰桡便也脚踩马镫,他将她抱在胸前,打马往前而行,过不多时,就到了宅邸。
陈兰桡瞧见那个狭窄的门首,才信了燕归方才说的“又小又旧”是何意。回头看他一眼,想到之前说他在北都很受排挤,可见情形非虚不说,反而可能变本加厉。
两人下马,燕归握着她的手进了门,入堂安置,仆人很快奉了些热热的汤饭上来,虽不丰盛,却也都是时新菜色,色香味俱全。
燕归劝道:“走了半夜你必然饿了,好歹吃两口。”陈兰桡略有些饥饿,便道:“多谢。”打起精神吃了起来,燕归便从旁相陪。
陈兰桡吃了会儿,便放了筷子,仍打量周遭,见这屋子当然比不得宫内气派,倒像是个四品以下官员的住宅。陈兰桡左右看看,心中感慨。
仆人又来禀报沐浴之物备齐,燕归就看陈兰桡,陈兰桡对上他的眼神,便垂眸道:“如此劳烦了。”好歹这一次没有再加“太子殿下”四字。
陈兰桡被仆人引了前去沐浴,身体浸没在温热的水流之中,才缓缓地舒了口气,忧烦之意稍微消散。她躺倒在浴桶之中,微醺中昏昏欲睡,正半寐半醒,听得外头隐隐地有一声喊叫,依稀还有脚步声杂乱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