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夏季, 杭城大街小巷谈论的都是顾世钦与顾怀修这对儿同父异母兄弟的纺织厂案子。
杭城的上流圈也都在关注此案, 直到案情以顾怀修的胜诉结束, 先前表示观望的名流们, 终于开始站队了。诚然, 因为支付给东盛纺织厂以及众多“彩蝶系列”合同方的巨额赔款, 顾家元气大损, 几乎花光了老底,但顾家纺织厂还在,厂里还有一批老合同, 有生意就有进项,加上也不是所有老主顾都与顾世钦翻脸了,因此顾世钦虽然输地很难看, 一家人却能凭借祖辈积攒下来的名望, 继续跻身于杭城名流圈,只不过地位大不如从前, 出门做客注定要受些嘲讽冷脸。
另一边, 顾怀修毫无意外地成了杭城名流们争相结交的新贵。
顾怀修一来杭城就建了两个大厂子, 本身身家就很雄厚了, 与顾世钦的这场官司, 顾怀修先是拿了顾世钦的大笔赔偿,紧接着又不费吹灰之力地吸引了原顾家合同方的订单, 除此之外,案子在各大城市登报的同时, 东盛纺织厂与“彩虹系列”布料的广告也打出去了, 光靠短短两个月纺织厂的订单金额,顾怀修的财富就令人眼馋。
一个年轻俊美的新贵,自然成了好女婿人选。
可惜顾怀修心思全在汽车厂,除非必要,他把所有应酬都交给了陆铎。陆铎比顾怀修更年轻,两人又是舅舅外甥的关系,那些有心与顾怀修攀亲事的人家见不到顾怀修的面,便将主意打在了陆铎头上,今天一位陈小姐,明天一位万小姐,各种应酬下来,陆铎身心俱疲,差点也要染上怕女人的毛病。
韩家。
又逢周末,本该睡懒觉的日子,韩戎早早起来了,刷牙洗脸,对着镜子仔细刮了胡子,然后涂抹发油。韩戎从小就是美男子,他烦女人们巴结他,但韩戎从来都没有因此迁怒自己的容貌,反而十分注意保养。
现在有了喜欢的女人,韩戎对自己的衣着形象就更上心了。
灰色衬衫故意解开上面两颗扣子,韩戎前后照照,很满意。
“爹,你最近好像越来越臭美了。”吃早餐的时候,韩莹瞅了一会儿对面的父亲,笑着说。
韩戎挑眉,盯着女儿问:“什么叫臭美?你爹我正当壮年,玉树临风,天生的好容貌。”
他大言不惭,韩莹替父亲害羞,做个鬼脸,低头吃饭。
饭后父女俩去湖边散步,回来后韩莹去了楼上,韩戎单独坐在客厅,随手捡起今天的报纸看。
看到顾世钦的名字,韩戎皱了皱眉。
短短一周,顾世钦去银行找过他三次,据说需要一笔钱周转,韩戎刚与顾怀修搭上线,不想再与顾世钦合作,就让秘书推了。只是,韩戎有种感觉,顾世钦不会轻易罢休……
韩戎不喜被女人纠缠,更不喜被情敌纠缠。
看了会儿报纸,院子里终于传来佣人与林晚音打招呼的声音。
韩戎立即抬头,就见跨进大厅的女老师穿了一件死气沉沉、老气横秋的黑色旗袍,看到他,女人强颜欢笑,眉宇间却凝着无法忽视的愁绪。
韩戎心里一沉。顾世钦对林晚音别有居心,他早就看出来了,但林晚音对顾世钦有没有那种感情,韩戎却忘了探究,如今顾世钦倒了大霉,林晚音从着装到神情都丧气起来,莫非,她在替顾世钦担心?
这一刻,韩戎总算记起一件事,顾世钦长得也人模狗样啊!
一想到林晚音与顾世钦两情相悦,韩戎的心情就不美妙了。
“你没事吧?”韩戎放下报纸,不掩关心地问道。马处长事件后,经过韩戎的努力,他与林晚音虽然还算不上朋友,但也变得与普通雇主、家庭教师差不多了,日常寒暄很正常。
林晚音摇摇头,大方笑道:“没事,您继续休息,我去找小姐。”
韩戎就不好追问了。
林晚音默默上了楼,只是她有心事,教导韩莹时,难免走了几次神。
快到七月十五中元节了,悼念亡人的日子,婆婆思念儿子,自打入了七月精神就一日不如一日,对她也越来越……林晚音小心翼翼的,尽量不触婆婆的霉头,可婆婆不喜她,总能找到理由,譬如今早,她只是穿了件白底的旗袍,没有任何彩色绣样,婆婆竟也嫌弃她招摇,问她想去勾.引谁。
记起当时的情形,林晚音偷偷红了眼圈。
婆婆私底下骂的她,林晚音也不想让女儿们知道,委屈苦楚只能自己吞。
“老师,我想听《春江花月夜》,你谈给我听好不好?”练完曲子,韩莹突然兴起,央求道。
林晚音疑惑:“为什么想听这首?”
韩莹笑:“前天我去许部长家玩,许姐姐弹这首钢琴曲了。”
再单纯的小姑娘,都有一点攀比的心思。
林晚音了然,点点头,如韩莹所愿,弹给她听。
楼上响起婉转悠扬的旋律,韩戎背靠沙发,闭着眼睛欣赏,手在膝盖处轻轻打着拍子。
“行长,顾先生来了。”
气氛被破坏,韩戎抿了下唇,顾世钦行啊,银行看不见他,就来家里找。
看眼二楼,韩戎示意佣人请顾世钦进来。
顾世钦上次来韩宅是为了见林晚音,这次,他只是为了筹钱,手头的几笔订单,需要银行贷款周转。只是,就在他跨进大厅的瞬间,楼上的琴声里突然多了明显的悲戚。《春江花月夜》,脍炙人口的诗篇,既描绘了一幅月夜美景,也表达了一对儿分隔两地的夫妻对彼此的思念。
论对林晚音的了解,顾世钦还是比韩戎多的,静静地听了一段,顾世钦便明白,林晚音又在怀念徐望山了。不管林晚音对徐望山的感情有多深,两人夫妻十几载,又逢七月十五将近,林晚音此时思念亡夫,都是人之常情。
顾世钦理解,但心里更苦了,心爱的女人就在楼上,他却见不到碰不到,而且他也没有资格碰了,老三的报复来得那么快,此时此刻,顾世钦再无暇顾及儿女情长。
平静了思绪,顾世钦微笑着走进大厅。
韩戎却把顾世钦的笑容理解成了另一层意思,林晚音琴声里对男人的想念他也听出来了,顾世钦笑得那么高兴,莫非林晚音想的那个人就是顾世钦?
韩戎十分不愿意承认,但,他再自负,也没自负到认为林晚音已经爱上了他,想的也是他。
“顾兄找我有事?”韩戎敷衍又冷淡地招呼道。
顾世钦早就猜到了韩戎的态度,可人在屋檐下,他必须舍下脸面。
简单的寒暄后,顾世钦提出向江生银行贷款的请求。
情场上的失意,韩戎在商场上找了回来,随便抬出个官方拒绝借款的幌子,就把顾世钦回绝了。
“我还有事,恕不奉陪。”拒绝之后,韩戎一丝情面都不留,径直朝楼梯走去。
顾世钦情不自禁追了两步:“韩兄……”
“送客。”韩戎冷声道。
打发了顾世钦,韩戎胸口依然烦闷,点支雪茄,靠在书房外面等。
上午的课结束了,韩莹高高兴兴地要送老师下楼。
“莹莹再去练会儿琴,我有话与林老师说。”韩戎摁灭烟头,面无表情地拦住师生俩。
韩莹见父亲心情不是很好,乖乖地回了书房。
林晚音茫然地看着韩戎。
韩戎将人引到二楼的窗边,看看林晚音,他似是在为难什么,良久才斟酌道:“听你的琴声,似有悲苦之意,是不是遇到了麻烦?你是莹莹的老师,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我会尽力而为。”
林晚音吃了一惊,弹琴的时候,因为早上婆母的刁难,她的确很想亡夫,韩戎居然听出来了?
她垂眸道:“行长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家里一切都好,并没有烦恼。”
韩戎不信,逼问道:“那你的琴声为何不对?”
林晚音弹琴走神,本就心虚,下意识地解释情绪表达过头的地方:“曲中有妇人对丈夫的思念之情,我没把握好分寸,叫行长见笑了。”
韩戎刚想讽刺她是不是在想哪个男人,冲动的话出口之前,注意到她身上的黑色旗袍,韩戎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沉默片刻,他试探着问:“你,想起清溪她爹了?”
心事被戳破,林晚音尴尬地偏头。
韩戎神色却缓和下来,中元节快到了,林晚音缅怀亡夫,应该的。
“对不起,我失言了。”恢复理智,韩戎马上道歉,免得女人嫌他不懂礼貌。
林晚音同样愧疚,她的任务是教导韩莹,上课走神是她的不对。
互相道歉后,韩戎再没有留林晚音的借口,亲自送她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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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音回到徐宅,徐老太太正在看孟进父亲孟师傅从秀城寄来的信,说是徐家祖宅、酒楼都已经修缮完毕,祭拜需要的香火、纸钱也都准备齐全了,徐老太太娘几个可以随时动身回乡。
一封信没看完,徐老太太就开始落泪了,不回秀城还好,一冒出回秀城的念头,她就好像又回到了去年她带孙女来杭城的那天,儿子一直送到车站,笑呵呵地叮嘱她好好照顾孙女,还说等娘俩回来,他再来车站接。
结果那一别,就成了永别。
“祖母,您别哭了……”清溪上前安慰祖母,自己脸上也挂了泪珠。
徐老太太泣不成声。
清溪跪在祖母面前,边哭边道:“祖母,这次咱们在家住到九月吧,办完我爹的一年再回来。”
徐老太太搂住最懂事的大孙女,哽咽道:“好,咱们娘几个多陪陪你爹。”
清溪枕着祖母的膝盖,一双湿漉漉的杏眼里除了泪,还有恨。
八月下旬,秀城会举办新一年的厨神赛,罗家不是想要拿厨神吗?她不会让他们如愿的。
当天娘几个收拾收拾东西,翌日便坐上了从杭城开往秀城的火车,留下薛耀、孟进、小兰、翠翠经营徐庆堂面馆。
火车开走了,花莲路旁的一栋别墅里,陆铎悻悻道:“清溪小姐真够无情的,说走就走,一声招呼都不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顾怀修面朝窗外,远处碧空如洗,她不在的杭城,就像少了盐的菜肴,寡淡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