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等车厢坐的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致作证张强四人乃匪徒后,车警便铐走重伤的四人,没再盘问什么,火车公司另派管理人员过来赔罪道歉,并作了一定的赔偿。
当车厢重新恢复平静,徐老太太带清溪去了卫生间,仔仔细细帮孙女拾掇了一番。
“如果顾家那边没人打听,咱们也就当没发生过,你别主动对人说。”看着孙女微微泛红的眼圈,顾老太太低声嘱咐道,这样的闲话传出去,对孙女并不是好事。
清溪明白。
火车快到站了,娘俩前后脚跨了出来,徐老太太一身紫缎衣裙,目光矍铄,颇有几分大户人家老太太的贵气,清溪上面穿白缎绣粉桃花的小衫,下面配海棠红色的长裙,面容娇美仪态端庄,十分地赏心悦目。
有位女客递给清溪一个赞美的眼神,很欣赏清溪面对匪徒时的勇敢。
清溪回以浅浅一笑,快到座位,发现制伏匪徒的白衣男子在看她,目光纯粹并无恶意。想到这人曾经动过救她的念头,只是被那位三爷制止了,清溪便感激地朝他点点头。
陆铎对清溪,是男人对美女单纯的欣赏,随便看看居然得到了美人的回应,陆铎不禁一喜,大手摸摸口袋,捏出一张暗金底色的名片。找美人攀谈之前,陆铎谨慎地看向仅年长他九岁的舅舅。
顾怀修戴着墨镜,又在看窗外。
这就是允许的意思,陆铎乐了,凑到清溪那桌,将名片递了过去:“清溪小姐临危不乱,陆某十分钦佩,有机会的话,希望能与你交个朋友。”
徐老太太皱起眉头,柳圆圆等乘客却见怪不怪,时代不一样了,男女之间可以自由来往。
清溪抬头,对上陆铎灿烂真诚的笑脸,她笑了笑,接过名片:“刚刚还要谢谢陆先生。”
陆铎咧嘴:“直接叫我名字吧,叫大哥也行,先生显老气,我才十八。”
清溪低头忍笑。
徐老太太嫌陆铎油嘴滑舌,找借口撵人:“马上停车了,陆先生快坐好。”
小姑娘柔美可人,老太太就惹人烦了,陆铎最后看眼清溪,退回了原位。
清溪这才翻看手中的名片,男人名叫陆铎,职位是申城东盛汽车行的副秘书。
东盛汽车行?
清溪从来没听说过。
“东盛是申城目前最大的汽车行,老板便是那位三爷。”柳圆圆不知何时探过身子,扫眼名片上的文字,轻声向清溪介绍道,说完笑了笑,托着下巴斜睨临窗的男人:“听说这位三爷也姓顾,两年前留美归国,凭借庞大的财力狠辣的作风,迅速在申城站稳脚跟,军政商都有人脉,无人敢惹。不过三爷深居寡出不喜风头,记者从未拍到过他正脸,也挖不出三爷回国前的任何事迹,没想到横空出世的三爷,居然这么年轻帅气。”
话里话外,充满了对顾三爷的欣赏。
清溪忍不住地看了过去。
斜对面的男人姿态慵懒,宽大的黑色墨镜挡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上面英挺的长眉,以及线条冷硬的下巴。他肤色白皙,脸型轮廓俊美,清溪明明见过墨镜下的那双黑眸,现在却无法将男人的五官联系到一起,以至于脑海里的模样是模糊的,唯有他眼里彻骨的冷漠,强烈地印在了她心头。
顾三爷,一个事业有成却冷漠无情的人。
清溪收回视线,不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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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终于停稳了,乘客们陆续下车,清溪扶着祖母往外走时,旁边的两个男人还没动。但清溪也没闲心关注两个陌生人了,距离车门越来越近,她开始有些紧张。
不出意外的话,她的娃娃亲未婚夫顾明严,应该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徐老太太先下的车,清溪刚要迈脚,就听旁边传来一道客气的声音:“老太太辛苦了。”
那声音低沉平稳,礼貌却隐含疏离。
清溪一边下车,一边随意般朝那边望了过去,闯入眼帘的,是一个年轻挺拔的男人。二十岁的顾明严,比三年前高了一大截,穿一身做工精良的浅色西装站在那儿,鹤立鸡群,吸引了来来往往乘客的视线。
顾家大少爷的气度自然不俗,容貌更是百里挑一,剑眉斜飞入鬓,一双黑眸明若星辰。
如果不是他神色淡漠,投过来的视线不带任何感情,清溪或许会很满意这门婚事。
仪表堂堂又家世显赫的男人,哪个怀春少女不爱呢?可顾明严摆明了不喜欢她,清溪便也只把他当成父母之命的未婚夫,不多投入一分感情。
“清溪也辛苦了。”同徐老太太寒暄过后,顾明严继续问候未婚妻。
清溪笑着摇摇头,安静矜持。
徐老太太抿了下嘴角,不满孙女冷冰冰的态度,两家的婚事肯定是不会变了,但小两口的感情深厚将决定日后顾家对徐家的照拂程度,因此骨子里守旧的徐老太太,破例希望孙女对顾明严主动热情些,将顾明严迷得团团转才好呢。
“祖母、母亲盼望多时了,咱们先回去吧,车就在外面。”简单的客套后,顾明严引着徐老太太、清溪往车站外面走,自有跟班帮忙提行李。
顾明严开自己的车来的,是辆黑色福特,杭城有钱人多,这样的车并不罕见,在秀城却是稀罕物。徐老太太第一次坐汽车,表面上装得很平静,上车的时候却不小心撞了脑袋,“咚”的一声特别响。
徐老太太红了脸,清溪也挺尴尬的,偷瞄顾明严,还是那张淡漠的脸。
看着祖母坐好了,清溪跟着要上去,刚要抬脚,旁边忽的一黑。她仰头,却是顾明严站在旁边,一手高抬挡在车门上方,担心她撞到似的。
“谢谢。”清溪快速上了车,心跳不稳。
顾明严紧随其后,坐了倒座,对面就是清溪。
顾明严难得表现出对孙女的关心,徐老太太满意极了,笑眯眯打听顾明严在国外的生活。
对顾明严而言,徐老太太这样的长辈他见过太多,年轻人思想紧随时代变化,老爷子老太太基本都是一个样,注重规矩,讲究礼法,问起话来也是老一套,吃的怎么样,住的怎么样,听到一点新鲜的,便大惊小怪。
出于礼貌,顾明严一一回答,目光却落到了未婚妻身上。
两人第一次挨得这么近,清溪放不开,微微低着头,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一看就是老派女子。
顾明严不喜欢守旧的女人,家里祖母是这样的,母亲二婶是这样的,他几乎能预见将来清溪会变成什么样,一定是穿着旗袍,没事做做针线打打牌,要么管教丫鬟要么哄孩子,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最多只会安静地聆听。
乏味,枯燥,毫无激情。
唯一的区别是,他的未婚妻,很美。
顾明严的视线,再次滑过清溪的脸,白净娇嫩,细若凝脂。
记忆中上次见她,还是她九岁的时候,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孩子,梳着两个圆髻,被长辈领过来,懵懂地喊他“明严哥哥”。后来他出国前,又去了一趟秀城,却没见到她,徐家人给的理由是小丫头病了,但顾明严仿佛看见,轩窗后她一闪而过的小脸。
是知道害羞了吗?
顾明严不懂,也不在意,毫无留恋地出国读书。国外有热情奔放的金发女郎,有思想开放的中国女学生,三年里,顾明严谈过几段恋爱,但他骨血里也继承了老派男人的某些观念,即,在外面怎么胡闹都行,家里只能有一个正妻。
顾明严不想欺骗那些女人,交往之前,他会直接表明自己已有未婚妻的身份,对方愿意就交往,不愿意便好聚好散。至于清溪,顾明严相信,她会同所有大户人家的旧派太太们一样,即便知道丈夫在外的风流韵事,即便男人纳了一房又一房的姨太太,只要她们稳坐正妻的位置,就不会反对干涉。
“坐车可累?”徐老太太说的口干舌燥,趁她休息的空隙,顾明严主动关心自己的未婚妻。
清溪摇摇头,看着他脚上的黑皮鞋道:“还好。”
她明显不擅长攀谈,顾明严看看窗外,低声为她介绍路边的建筑,路过电影院的时候,顾明严心中一动,提议道:“慧芳说今晚有新电影上映,一会儿我叫人去买票,晚上一起看?老太太有兴趣吗?”
徐老太太看眼孙女,识趣地笑:“我就不去了,洋人的玩意,我看不懂,你带清溪去吧。”
顾明严再看清溪。
清溪点点头,因为上车前顾明严体贴的小动作,忽然觉得,顾明严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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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特车拐了几个弯,就在徐老太太快晕车的时候,总算停在了顾家大宅前。
如今有钱人家都喜欢住洋楼,顾家家大业大,却没追这个时兴,依然住在老宅,典型的江南园林格局,里面亭台楼阁,一步一景,自有名门望族的雍容气派。
听差提了行李送往客房,顾明严陪娘俩去见家人。
顾世钦、顾世昌忙生意,白日外出,要等傍晚才回来,顾家宽敞明亮的客厅里,全是女眷。
顾老太太当中而坐,身穿老式袄裙,衣料华贵,手腕上戴着一串檀木佛珠。大太太、二太太分坐婆婆左右,穿的是旗袍,另有两个洋装打扮的姑娘,留披肩短发的乃二房独女顾宜秋,今年十六岁,一身白色纱裙容貌甜美的,正是顾明严的亲妹妹顾慧芳,与清溪同岁。
徐老太太、清溪一登场,除了顾老太太,其他人都站了起来。
论身份,徐家远远不及顾家,因此顾老太太并不赞同这门亲事,架不住长子固执且说一不二的霸道脾气才同意了,但终有不满,脸上就露了些出来。换个亲家,多半就怯场了,可徐老太太才不那么想呢。
在徐老太太心里,当年若不是儿子救了顾世钦,顾家早完了,现在能坐享富贵,全是她儿子的功劳,顾家上下该感恩戴德才是。所以,就算看出顾老太太不是真心欢迎她们娘俩,徐老太太顶多暗骂对方没良心,绝不会有什么自惭形秽、识趣退婚的念头。
都是成精的老太太,谁怕谁?
顾老太太皮笑肉不笑,徐老太太就虚与委蛇,你来我往互相添堵。
大太太当然站在婆母这边,嫌弃清溪的出身,觉得小户女配不上她出类拔萃的好儿子。
二太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乐得看热闹。
清溪垂眸坐在祖母身边,路上对顾明严生出的一丝好感,连着对婚后生活的朦胧憧憬,就在顾老太太、大太太明褒暗贬的夸赞声中,迅速消失地无影无踪。指腹贴着柔滑的衣料,清溪冲动地想,祖母快生气吧,只要祖母支持,她再去求求父亲,婚事一定可以退的。
只需一面,清溪就已经确定,她不想嫁进这样的人家。
可徐老太太怎么会轻易退婚呢?巴不得孙女快点长到十六岁,风风光光地嫁进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