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湄抬起眼来,脸上的表情有些嘲讽,陆番看上去不甚在意,他随意折下一枝枯枝,上面裹着一层剔透的冰晶,他像是察觉不到寒意似的摩挲着冰层,瓷白的指节上便沾上一层水渍,舒湄眼皮一跳,就听见他说:“锦衣卫是皇上的眼睛,掌控朝中一切事态进展,所凭借的无非也就是眼线,不过北镇抚司派出去的都是边缘人物,小喽啰,比不得成王大方,王府里培养多年的暗卫都能放在郡主身边,也难怪能投其所好,将郡主的心意揣摩得如此透彻。”
大炎朝冬日不雪,倒是连着下了几场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冻雨,沉甸甸地垂在树梢将修建好的枝丫压得不甚美观,然而冰层毕竟只是冰层,后继无力,即便只是被人的体温触碰着也会逐渐化开,露出里面包裹的真实来。
陆番手中的树枝被他摩挲得开始融化,舒湄却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陆番也不催促,仿佛对手中的枝丫产生了莫大兴趣,目光却不知穿过树枝落到了哪里。
他好像是有些走神,却又像是目光灼灼,整个人都散发着矛盾的气息,让人捉摸不透。
按照陆番所说,苏世的确是应该对舒湄有所图谋才对,温眠一早就知道了舒湄的身份,所以那日他意外撞见舒湄说不定只是早已安排好的情节,事实证明此事过后二人的关系突飞猛进,几乎都要真心相待了,可若当真是真心相待,那日苏世见到温眠时为何不叫破他的身份?
若是二人仍旧是从前那般泛泛之交,苏世往她身边安排个眼线也不算什么,虽然他们毫无瓜葛而苏世这行为十分多余,但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可既然已经开诚布公,却仍旧有所隐瞒,怎么看都应该为这恶意的欺骗而翻脸,即便是脾性再好,也应该心怀龃龉,等待着漫长的虚与委蛇……或者分道扬镳。
事情原本应该是这样的,舒湄也是这样认为,然而她转过头去,脸上竟不由得浮现出一抹笑意,虽然只是飞快的一瞬,但却是确实存在的笑。
“劳烦陆大人费心了,若是大人今日只是为了此事,便不用多说了。”
她分明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这与陆番的设想大相径庭,一腔真心惨遭欺瞒,舒湄这样的表现太不寻常。
陆番皱了一下眉头,问道:“郡主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舒湄道:“本就说过了,我与成王并无关系,他在我身边放眼线虽然奇怪,却也不是不能想到,既然已经知道了内应是谁,便无需问为何要放内应了吧?”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仿佛当真不在乎苏世的欺骗,就如同她所说一般她与苏世只是泛泛之交所以才能做到毫不在意。
只是陆番难得皱起眉头,直觉舒湄并没有说实话,然而事已至此再无其余事情好说,陆番目光复杂地看了舒湄一眼,将手中的枯枝扔掉:“既然郡主与成王并无关系,那真是再好不过,这几日郡主便等着我上门提亲的消息吧。”
说着陆番竟是完全不等舒湄说话,正如他所说,今日他只不过是通知舒湄一声,无论舒湄是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提不提亲都是他说了算,舒湄半点办法也没有。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舒湄原本是应该苦恼于该如何应付这一场莫名其妙的危机的,这会儿心思却完全提不起来,她将地上的那根枯枝捡起来,上面的冰层已经融化,枯瘦的枝丫上只沾着水迹显得有些狼狈,无论这枯枝上曾经被什么东西包裹着,都改变不了它树木的本质啊……
舒湄这么想着,眼中浮现出温暖的神色,温眠本就来历不明,幸而很有自知之明,那日在百草堂见到苏世后下意识地配合了苏世一把,然而刚一回府就将苏世派他前来一事全都说了,刚开始舒湄是有些惊讶的,一来温眠出现的时机太早,她并不明白苏世为何会从那时就开始关注她,二来惊讶于苏世的决定。
按照温眠所说,他从一开始所接受到的命令就是保护自己,至于情报也只传递过一次,后来苏世更是直接将温眠送给了舒湄,放弃了窥探舒湄秘密的机会,这样的坦诚几乎是叫人感动的,比那没来由的保护更值得珍惜。
并且苏世所做的一切,并不希望舒湄知晓,否则他不会装作不认识温眠的样子,舒湄不由得想,苏世那样的性子,他在背后所做的事情,她还有多少不知道的?
今日陆番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告诉了她苏世在朝中的步履维艰,舒湄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人鲜亮之下的伤痕。
矫矫少年,渊渟岳峙。
分明是此间清风朗月,怎能被人视为污点?
舒湄不傻,当她将一个普通朋友摆放在了不许旁人染指分毫地步的时候,哪怕这个人于她而言本无特殊意义,不曾共患难、不曾同享福,谁也不是谁“孤独冗长的生命中唯一的光亮”,他们不过是在茫茫人海中萍水相逢,她却为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而耿耿于怀的时候,这个“普通朋友”就不再那么普通了。
细细想来,她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就跨过了那道她严防死守的线,苏世那样的一个人,身份尊贵、深沉内敛,却从不缺乏细致与温和,就连长相都完全符合舒湄的喜好,任谁都会对这样的人如痴如狂吧。
舒湄觉得自己会喜欢上他并不奇怪,否则谁会没事为一个泛泛之交划上心防?
只可怜她画地为牢而不自知,竟到了此时才肯正视……
舒湄不知为何笑了一下,那笑意却并不如方才般温暖,带着点说不清楚的无奈,在这凛冬里竟显出几分酸楚来。
凡人总因为看不清现实而苦恼,却也因为看清了现实而苦恼。
自古别离常余恨,怨不得世人说“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乃是鸿雁传书都寄托不了的情深如许,可两地相隔纵使千里也总能有个音信,她却与这一片天地都格格不入,是个实在得不能再实在的“外来者”,又何来青鸟肯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