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缨盯着他后脑勺看了会儿,俯身还礼:“王爷不必客气。下官也只是做了应该做的。”
杨肃直起腰,看了眼长缨脸上,只见平静如镜,想想,说道:“将军当日用兵惊艳全场,令小王深感钦佩,小王想请问将军至侧殿喝杯茶,不知是否赏面?”
长缨怎么可能不赏面?他可是皇帝的宝贝儿子。
她施礼,应下来。
杨肃眼里光采隐现,转身走向东面侧殿。
侧殿也不是什么隐蔽之处,不过是以屏风隔开的一处小厅,所以注定也不可能说上什么体己话。
杨肃进来后回身望着长缨,清嗓子道:“将军这几日还好?糟粮的差事刚完,我还没来得及顾忌其他,今日宴散后,我到将军府上拜访。”
又轻问:“可好?”
长缨瞥了眼他,没有吭声。
杨肃看她这样心里就有点悬,想要就地跟她解释,殿里这么多人,又犯不着让人听见了瞎猜疑。
长缨缓缓吸气,说道:“王爷这么有心,那下官就恭候王爷大驾。”
杨肃心下石落地,冲她衿持地点了点头。
凌渊不想长缨难堪,本没打算跟她人前碰面,知道她来了保和殿便出门了,听说殿里这一遭,又便回了来。
进门便见到跟杨肃说完话的她,看了眼杨肃,他收眼道:“你姑母也来了,在坤宁宫,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长缨顺势便走了出来。
出了保和殿,看看天色,距离开宴还早。
又想起说凌夫人也来了,一颗心便有些按捺不住。
当年她由姑母亲自从西北接回来,那些年不知道挨着她睡过多少个夜晚,她又怎么会不想她?
不过是因为凌家那道门槛她没有勇气迈,凌家里头的一草一木她皆不敢触目罢了。
眼下人就近在咫尺,她即便不能上前看,总归也得远远观望一回吧?
她站了站,便往坤宁宫去。
长缨以官身出席,一路过来引起不少人侧目。
宫里没有皇后,今日整个殿都被收拾出来用作宴厅。女眷们级别高的去了后宫陪太后和娘娘们说话,余下的只有二三品命妇。
在座都熟,长缨让紫缃先进内看看,紫缃说人不在,她便打算殿外找个地方等等再来。
“沈璎?”
走到避荫长廊下,面前就有人来。
长缨抬头,来人正是秦希云,四年不见,她模样竟然变了很多,原先也算是闺秀里的标致人物,可如今这初入秋的天气里,却厚发覆额,神情阴狠,透着鸷戾之气。
算起来她也不过十八九岁,却如同深闺里熬不出头的怨妇一般了。
“还真是你!”秦希云轻哼了下,露出讥诮。
长缨跟她其实无话可说,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恩仇。当年的冲突严格说起来也没到结仇的地步,而且过了这么多年,长缨不可能再惦记她不放。
但她知道秦希云肯定不会这么想,凌渊是为了她出头的,如今她不在凌家了,秦希云怎可能还有顾忌?
“还没嫁人?”秦希云望着她,“也对,像你这样的白眼狼,谁敢娶?”
说着她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尖厉又刺耳。
长缨觉得没必要搭理她,转身要走,被她一把拽住了:“这就想走?!”
长缨回头,望着被她紧攥住的手腕。
“胡夫人!”长缨未及言语,面前突然间已响起沉声,锦绣于身的贵妇人缓步到了跟前望着她,“胡夫人,凌家的事情自有凌家处理,不劳你关心。
“你的日子过成这样,也不是沈将军造成的。与其怨天忧人,不如好生相夫教子,换取下半辈子的安生。”
秦希云面红耳赤望着面前人,咬牙切齿离开了。
长缨不能自抑,来的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凌夫人,是她的姑母!
长缨心底里那些曾经刻意封闭着的记忆一时间全如浪涌涌了上来,她两膝一软,跪了下来:“姑母!”
凌夫人望着跪伏在面前的她,缓缓弯腰拉起她的手,将她手掌翻转,放了两颗糖进去。
是两颗御膳房的牛角酥糖。
长缨五岁第一次进宫,看到宫里贵人时害怕得都不敢走路,姑母便拿了颗两颗牛角酥糖给她攥着,说只要心里想着好吃的就不会害怕了。
后来不害怕了,但每一次她进宫,姑母也还是会记得拿两颗牛角酥糖来给她。
回忆是最折磨人的,把不好的情绪封闭得再牢固,也抵不住突来的温情。
她抖瑟着剥开糖衣将糖放进嘴里,抬起泪眼来。
“姑母,姑母……”
四年没见的她已经老了,她的两鬓有了些许白发,她原本明亮的双眼黯淡了很多,而她差一年才到四十岁。
她是大同府的美人,长缨还依稀记得,那会儿母亲常跟她说姑母是西北军营里又傲气又娇气的那只鸿雁。
这雁儿在四年前分明还是娇憨的,四年而已,她已经成了被撇下的孤雁。
长缨眼泪止也止不住,嘴里的糖使她连哭声也变得不完整。
凌夫人攥紧她的手,没有说话,但指节与手掌部因为用力而显青白。
凌渊离开保和殿到达廊下,远远望见趴伏在凌夫人面前哭泣的长缨,停下站了半晌,他走过去道:“宫里人多眼杂,今日又是晋王的好日子,先不要多说了。”
凌夫人定望了长缨片刻,弯腰来拉她,长缨却摇着头不肯动。
凌夫人落下泪。
凌渊蹲下来:“铃铛听话。”
长缨拭泪抬头,又朝地磕了三个头才起来。
凌夫人被荷露搀着回了坤宁宫。
长缨直到望不见她了才转过身来。
凌渊递了帕子给她,她摇摇头,自袖口里取出自己的帕子来把脸擦了,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凌渊看看左右,想起中军都督府就在大清门外,索性道:“此去中军营衙门不远,离开宴还有点时间,先过去把妆容理理。”
长缨跟着到了他公事房,郭蛟着人打了水来,紫缃拧帕子给长缨擦脸。
凌渊隔着博古架远远地坐着瞧着,透过镂空的架子看到她在那头敷眼擦粉,这情景似熟悉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