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王夫人携着灵月几人踏入凤藻宫时, 元春正命人拿了靠枕垫在腰后, 在位置上坐得端正极了。
王夫人一抬头, 便见元春纤瘦的腰身上裹了锦衣华服, 头上戴的也是华冠, 珠穗自面颊边垂落下来, 正将元春的面庞修饰得更见秀丽动人。
王夫人心中大受震荡, 当即拜了下去。
这头灵月也同样受了震荡。
荣国府吃穿用度已比临安伯府高出一截,但这些……都远比不上跟前带给她的刺激要大。
富贵荣华,地位权势。
这才是令人心向往之的东西。
灵月攥紧了帕子, 待元春与她说话时,口吻便也温柔亲近起来。
此时元春瞧了瞧一旁的宝钗,心下却有些遗憾。
她一早更相中的便是宝钗, 既与他们家有一层亲缘关系在, 宝钗的稳重大方、端庄素淡也入了元春的眼。
如今见了灵月,元春心下自然失望。单只临安伯府叫皇上抄了家这一点, 便让元春心底生了刺。
灵月不知, 还使了劲儿地与元春亲近。
元春心下不大瞧得上她, 只面上还维持着些许的笑意。
随后, 王夫人又与元春说了会儿话, 顿时心下大定, 更一心想着,他们荣国府只怕又要迎来鼎盛之日了。
满心欢喜时,王夫人倒也不曾忘了正事。她低声与元春道:“日后若是再送了什么玩意儿来, 也该为林丫头备上一份儿。”
元春心下敷衍, 但面上却是笑着颔了首。
王夫人道:“还有一事,这几个姑娘都是不曾进过宫的。只怕哪里行差踏错,害了娘娘。”
元春一笑:“放心罢,哪里害得了我?今日来赴宴的人里头,少有几个比你们身份更要高的。”
王夫人放了心,灵月也扬起了笑。
这时宫女踏进门来,低声道:“娘娘,时辰差不多了。”
元春便由宫女扶着起了身,又让身边的大宫女陪着王夫人回到偏殿中去。
王夫人见了元春一面,心下已然满足,此时也不多话,欣喜地领着人便回到偏殿中了。
之前没见元春时还好,此时见过了,多少都觉得自己比在场的人要高一等了。王夫人心机深沉,并不展露出来。但灵月却做不好表面功夫。
若是此时黛玉站在她跟前,灵月便要出声扬威了。
他们可与这些人不同,一进了宫便被荣妃请去说话了,只怕他们在宫中无所适从。只怕黛玉此时心下还不知如何忐忑呢?
只是她环视一圈,都不曾见到黛玉的身影。
“怎么不见林妹妹?”灵月忍不住出声问。
王夫人皱了下眉:“不知。”
这头还在闲话,那头有个小太监站到了殿中,高声唱道:“皇后娘娘到。”
殿中霎时鸦雀无声,众人都抻直了脖子,恭谨又小心地站在那里。
灵月并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她心底畏惧,但又充满了向往和好奇。
灵月悄悄抬起头——
脚步声近了。
锦衣华服的女子近了。
她头戴凤钗,模样美丽。
她微微笑着,正与人说话。那与她说话的人,着一身白底绣梅花的褙子,下头配了一条素色锦纹长裙。一动一静间皆是动人。
仿佛从云间溜了下来的仙姑。
此时不止灵月,旁人也都瞧见了。
不识得黛玉的,便惊叹于她的身份。
而识得黛玉的,如王夫人,这会儿已经呆住了。
她竟然,竟然能同皇后说上话!
是皇后携着她进门来的!
这两句话都震惊地盘旋在众人的脑中,众人的反应也都各有不同。
有嫉妒者,有想暗暗查探此人身份者,也有想与之交好者……
灵月便是那个嫉妒的。
荣妃已是她生平可触到的,地位最高的女子。却不想后头还有个皇后……
灵月自然想不到,在他们被荣妃请走后,也有几个太监宫女过来,将黛玉请到皇后殿中去了。
早得了和珅宽慰的话,见到皇后,黛玉倒是半点不乱,不见露了半点怯。
若黛玉是哪家未曾许亲的姑娘,皇后心中恐怕还不大喜欢她。毕竟凡是漂亮的女子,后宫中便没有一人是不提防的。可黛玉生得再美,她也许了和珅了。
皇后瞧她,自然欢喜多了。
因而皇后也想给足了和珅的面儿。
便将黛玉带在身边,仿佛对待子侄一般,又同她说话,又将她众目睽睽下带进殿中来。
待皇后坐上高座,黛玉这才与旁人一同站在了殿下。
说来也真是奇怪。
明明不过写了封信来,就那么瞧了两眼,这会儿心底便觉大安。
哪怕是在这样偌大的殿宇中,身边宫娥都打扮如画中仙似的,处处富丽堂皇,又处处都见贵主……
但黛玉却并不觉敬畏,心底几乎出奇的平静。
她微微抬头,看向了殿上坐着的皇后。
如今的乃是继后孝仪皇后魏佳氏。
她乃是汉妃。
光在皇后殿中时,黛玉便听她说了几句荣妃“不得体”之类的话。黛玉也明白过来,同为汉妃,魏佳氏只怕并不喜荣妃。
正想着呢,殿上便已经说完话了。
皇后开宴了。
宫女太监们有条不紊地将人引到殿外,往花园而去。
那头王夫人一行人,却浑身不大得劲儿。
这前头见了荣妃,那欢喜劲儿还没过,一转头就见黛玉跟着皇后出来了。这谁都笑不起来了。
待入座时,按制黛玉自然该坐在后头。
可这皇家若存了心要抬高一个人的时候,又哪里会处处都按制来呢?
乾隆又并非重规矩的人。
皇后揣测着乾隆的心思,便将黛玉的位置按在了自己的下首,居公主之末,却位其他妇人千金之首。
众人见状,不由又心下惴惴。
这女子果真来历不凡……
后头有多少人嫉妒得嘴脸都快歪了,这些都是黛玉瞧不见的。
此时荣妃也落了座。
这一坐下,才分明了。
姬妾自是不能坐主位,而乾隆后宫中不乏漂亮女子,荣妃混入其中,竟是与众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相比之下,倒不如黛玉吸足了视线。
皇后扫过众人,示意众人可动手用宴。
于是便有宫女上前来,净了手为黛玉拆蟹,半点也不须黛玉动手。
又有宫女倒了杯酒,带着果香,说是暖身的,去去蟹的寒意。
这会儿更有人抬着几盆子花上来了。
有合蝉,红二色,绿芙蓉,雪青,泥金九连环……
都是些难栽培的菊花。
凑在一堆,的确好看极了。
说赏菊。
黛玉便真专心赏起了菊花,一边还不忘品起蟹肉来。
若这样的动作由旁人做来,怕是会被讽为真当这宴是来赏菊品蟹的了……但由黛玉做来,便让人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瞧着她的行动举止,就觉得应该是如此的。
待饮了两杯酒,皇后便出声,一面让众人赏菊,突地又话音一转道:“林姑娘可不能用多了蟹。”
灵月一听,险些笑出声来。
只怕是林黛玉举止不端,出了差错,吃个蟹都如土包子没见过世面似的,于是引得皇后亲自开口说她。
那头皇后却顿了下,又笑道:“前几日皇上便与我说此事了,让我在宴上务必提醒姑娘,蟹寒,当心伤了脾胃。”
原来皇后想说的是这话!
众人一惊。
这会儿谁还生得出嘲讽的心思来?
莫说他们,黛玉也是一呆。
但黛玉很快便收拾好了情绪,谢过了皇后:“劳您惦念。”
黛玉心中差不多也知晓,这皇帝皇后哪里有功夫来操心她的身子骨弱不弱,受不受得寒气。恐怕多半是和珅在前头与皇上说了,这才有了这番嘱托。
他倒真是……
滴水不漏。
黛玉抿了下唇,掩住了嘴角的笑意。
这赏菊宴说是赏菊,但也不会真干巴巴地盯着瞧。在座的年轻姑娘,都是自幼便有女先生教导。算不得饱读诗书,却也不差那几点墨水。
皇后便出了题目,令他们作诗,这作得好的,便可挑走一盆菊花。
菊花虽贵重,但对于他们来说,也并非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
真正了不得的乃是其背后象征的风光。
在众人中脱颖而出,得了赏,可不是风光么?
前头自然有人跃跃欲试。
待听过几人的诗后,黛玉便垂下了眼眸,只漫不经心地吃着跟前的食物。
宫女方才还取了些暖胃的食物来给她呢。
倒不是她高傲,而是前头念的那些诗,的确不大能入眼。
如此又有二人作了诗,都是些浅显之作。
此时不知哪个妃嫔突然出了声,笑道:“前些日子还听皇上夸起荣妃的诗作得好,这样好的景儿,不如荣妃也作一首来?”
黛玉忙放下了筷子,抬头望去。
她不曾见过这个姐姐,但心底也隐约明白,对方怕是不喜她的。
不然便不会备了请帖给宝姐姐,却也不给她备上一份儿。
索性她也不在乎。
妃嫔中一个眉目秀丽端庄的年轻女子扬起头,道:“颖妃姐姐盛情,我便不作推拒了。”
说罢,她便念了一首诗出来。
黛玉又垂下了眼眸,心底暗暗摇头。
不过中等也。
才情还不比宝姐姐。
也不知是否她的错觉,荣妃叫那颖妃似真似假的一捧,便有些压不住那稳当的姿态了,竟是有意想要展露一番自己的才华。
黛玉不由得想起了李嬷嬷与她说的话。
“这宫里头个个都是胆大的,那是为了博得荣华。也个个都是胆小的,那是为了不出差错,惹人耻笑。在宫里头听见的话,得先往坏处想……谁夸你,未必是真夸你,恐怕不过是为了瞧你笑话。”
黛玉望向皇后的方向。
皇后听罢荣妃念的诗,神色淡淡,连半句评语也无,转头便又点了个姑娘起来,叫她作诗来听。
荣妃一怔,面色微一泛白。
而其他妃嫔已朝她投去了微带嘲弄的目光。
荣妃别开头,微微低下头,不再言语。
新封妃是很风光,外头的人更觉得尊贵。但若是放在后宫中,便什么也不是了。
这话也是李嬷嬷同黛玉说的。
便是为了宽慰她,若在宫中遇见了哪个贵主儿,不必小心翼翼。
黛玉此时见了荣妃的模样,便不由心下感慨。
如今一瞧,大姐姐元春在宫中也未必真就风光无忧了,只怕比寻常人还要艰难些。
这头王夫人几人心下也略有惴惴不安。
他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
原本荣妃的地位在他们心中,已是遥不可及,可如今见了旁的妃嫔,又见了皇后,才觉得心下略略茫然。
王夫人尚好,到底是见过些世面的。
那天家威严,却是将灵月压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等再抬头去瞧黛玉,身边有宫人伺候着,又坐得离贵人们那样近。
这花园之中,独她一人几乎夺去了所有的光彩。
转头瞧瞧宝钗,这人生得尤为好看,却不是个爱打扮的,她竟然真舍得这样让黛玉比下去!
灵月心下堆积了种种不快,一时面色隐隐有些发青。
这会儿宝钗扫了她一眼,仿佛不经意地道:“二奶奶怎么满头的汗?可是热着了?”
王夫人也回头扫了眼灵月,见灵月的模样,只当她是吓着了,再一瞧旁边的宝钗,不卑不亢、稳坐如山,王夫人心下便有些失望。
“拿帕子擦擦,这模样成什么体统?”王夫人道。
灵月心下一紧,不由转头悄悄剜了宝钗一眼,宝钗却好似全然未觉一样,连半个目光也不曾分给她。
灵月心中低低冷嗤一声。
倒还真将对方视作姐妹了!
这宴不长,很快便评了诗魁,又分别选了几个较好的,让他们领了花。
皇后并不熟悉黛玉,怕唤她出来作诗,反惹出麻烦就不好了,因而便始终未曾唤黛玉。
但尽管如此,黛玉也实在足够夺目了。
待散去时,皇后又将黛玉叫到了跟前去说话,叫宫女取了些宫花来赠她,另又赏了盆墨菊。
一干人瞧红了眼,但也知晓这不是她们嫉妒便也能得来的。
只怕这个神仙一般的姑娘,身份来历大得很。
“我也乏了,今日便就此结束罢。”皇后出声,随后便由太监扶着她起身,先退出了花园。
而旁的妃嫔们忙恭送了她,而后也才各自散去。
剩下的夫人千金们,自有太监宫女引着他们出去。
待一路行到宫门口,太监宫女们四下散了。
这才有人围到了黛玉身旁来。
忽地,有个妇人惊叫道:“这不是安心姑娘吗?”
黛玉不解地朝妇人看去,安心此时并未应那妇人,而是先与黛玉道:“那位夫人从前应当是在皇后身边见过我的。”
黛玉点头。
原来是这样。
那妇人却觉得惊讶极了,忍不住用更疑惑的目光来打量黛玉。
因妇人那一嗓子,便也引得旁人想了起来。可不是么,那女孩儿身边跟着的,不正是从前伺候在皇后宫中的么?
此时王夫人忍不住动身走上前来,笑道:“玉儿待会儿便一同随我们回去罢。”
黛玉知晓,若是再与王夫人分乘,会叫旁人瞧了荣国府的笑话。虽说如今不大喜荣国府,但黛玉也并不想成为别人嘴里的笑料,于是点头应了。
众人一愣,瞧着王夫人的模样,又瞧一瞧黛玉,心底隐约有了个推论。
“这是府上林姑娘罢?”有人出声探问。
王夫人笑得满面和蔼:“正是呢。”
周围的夫人便立时换了个口吻,笑道:“我道是谁有这般神仙风采,原来是林姑娘。不怪得了皇上的赞誉,又赐婚给了和侍郎呢。”
“今日倒是开了眼界,从前我倒真不曾见过这般标致的人儿……”
“难怪方才宴上坐在前头呢。哎哟哟,林姑娘这般模样,京里实在少有人比得过的……”
几个夫人先后开了口,恨不得将黛玉夸上天去。
但黛玉始终记着李嬷嬷的话,便不骄不躁,面上半分得色也无,只淡淡一笑,自有矜贵气度在里头。
在荣国府里,她这般姿态,是叫下人私底下议论为“目下无尘”“高傲得很”。但此时落在这些夫人眼里头,便觉好大的气度,倒不像是姑苏林家能养出来的。
难怪在那宴上也不露怯,从头到尾不大出声,却叫人不敢忽视了她去。
也难怪皇上做主将她赐婚给和侍郎了。这等模样的女子,是该高嫁去做那大家主母的。
几个夫人又与王夫人夸了几句,待出了宫门,才各自上了马车。
此时王夫人已经叫那一番捧,捧得面上带笑了。
不管如何,她的女儿都是宫里的贵人了。皇后何等年纪,她的女儿何等年纪?花花心思,做个宠妃也未尝不可。
前头又因着黛玉的关系,有和侍郎这道助力。
瞧瞧,这些个夫人,不还得捧着她荣国府吗?
王夫人欢喜地上了马车。
待几个姑娘都坐好了,她方才拉着黛玉的手,笑着问:“开宴前,皇后传你过去说话了?”
黛玉点头:“倒也没说什么,只问了几句平日里爱做什么。”
王夫人点了点头:“玉儿是个好福气的。”
王夫人只与黛玉说话,时不时还与宝钗说上两句。
自然便冷落了一旁的灵月。
惜春向来是个不得人注意的,她遭冷落不奇怪,可……灵月却觉自己不该遭此冷落。
来时的欢欣鼓舞,这会儿都已经被林黛玉碾碎了个干净。
灵月靠着车厢内壁,更觉四肢发软,心底一片茫茫。她便一辈子要被林黛玉踩在脚下了吗?
当然无人去关心灵月的心思。
王夫人这会儿对她还有些不满呢。
这荣国府眼瞧着越来越好,唯独这个儿媳妇却是越瞧越不好,偏生还换不了……
不多时,车停稳了。
众人下了马车,黛玉、惜春走在了一处,王夫人又将宝钗叫在身边说话。于是便独独留下了灵月。
进门后,黛玉便要回院儿里歇息,王夫人哪里会拦她,还叫人送些燕窝过去,叫黛玉好养着身子。
黛玉转身离去,身后的安心还捧着皇后赏赐下来的宫花。
没行几步,便见个妇人朝她躬身行礼:“林姑娘。”言语间竟满是讨好的味道,若是细听,甚至还能听出她嗓音里微微颤抖着,像是怕极了黛玉。
那妇人连头也不抬。
黛玉瞧了会儿没瞧分明,还是身边的紫鹃出声:“周姐姐今个儿怎么往这边来了?”
黛玉这才瞧清楚,跟前躬着腰身的乃是周瑞家的。
自上回分宫花时将她得罪了,周瑞家的便待她恭敬极了。待她定了亲后,周瑞家的便更不敢往这边来了。听院儿里的婆子说,如今她在二房院儿里也不大得头脸了。
黛玉倒也不同情她。
周瑞家的是个踩低捧高的性子,见她好欺,便不顾她的脸子。如今得这么个下场,可不正是咎由自取么?
此时周瑞家的讪讪一笑,应了紫鹃的话:“给珠大奶奶送些东西,便打这儿过了。”
紫鹃也不喜周瑞家的,便笑道:“那周姐姐快些回去吧……”
周瑞家的忙点着头,加快步子走了。
黛玉和紫鹃也不再瞧她。
几人朝前行去,没走几步,路上遇了几个丫头,几个丫头一声声唤着“林姑娘”,一个叫得比一个甜。
黛玉心下好笑,便转头问紫鹃:“今个儿都吃错药了不成?”
紫鹃笑了笑:“只怕是姑娘前脚上了马车,后脚府里头便知晓,皇后娘娘请了姑娘去赴宴呢。这自然便存了心思地来讨好姑娘了。”
黛玉摇摇头:“倒是没趣儿,若前头说我坏话,后头也说我坏话。那还算个真性情。这前头说了,后头又改了口。便是叫人瞧不上了……”
紫鹃笑道:“这无论哪种,都不是个好的……”
说罢,二人也不再议论这扫兴的事。
待进了院儿,黛玉与李嬷嬷说会儿话,雪雁便来伺候她洗漱歇息了。
此时皇城内。
和珅抬头望了望远方。
那最后一辆马车的影子也渐渐自眼底消失了。
也不知今日她过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