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又来信了。
黛玉正抬手倒着茶, 雪雁不由问:“姑娘怎么半点也不心急?”
黛玉抿唇一笑, 也不与雪雁说个中缘由。
她自然不急。
和珅要查那孙家, 自然没这样快。只怕信里又只写两三句话。
黛玉低头抿了口热茶, 这才伸出手:“拿来吧。”
雪雁将信递过去, 好奇得不行。
这头黛玉拆了信, 展开来一瞧。
得, 这次更好。
四个字呢。
黛玉“噗嗤”笑出声,将那信纸两三下叠了,忙转身放进了梳妆匣里。
不过好笑归好笑, 黛玉心下还是感动的。
李嬷嬷说得不错,他不仅半点不会觉得麻烦,反而……乐意之至。
黛玉心头松快了不少, 甚至陡然觉得, 迎春这桩事要解决应当也不难。
转眼到了第二日。
黛玉便又收到了信,这次信中与上次一样, 没有半句亲密逾礼的话语, 仅有那孙家的信息, 方便了黛玉传阅给旁人。
黛玉粗粗看了两眼, 脸色便登时变了。
那孙家原来是个这么货色!
孙家唯有一独子名孙绍祖, 靠着祖上余荫, 倒也算是颇有些家财。此人游手好闲,不学无术,还未娶妻, 家中却已有数房小妾。
纵使如此, 都还常在外流连,今日逗了这个,明日耍了那个。
孙绍祖的父母素来不管儿子行事,只要不捅破天,便在后头善后就是。
于是便将孙绍祖生生养成了凶恶之徒。
而更令黛玉色变的,还是大舅舅竟然同意了这门亲事!
大舅舅原来爱在外头顽,吃酒赌钱,身上财物挥霍一空,便拿了连家送来的礼,取了其中金银,更变卖了一些换了钱财,凑足了五千余两。
却转头不过一月的功夫,便又挥霍一空。
那孙绍祖本就常与大舅舅打交道,孙绍祖晓得他有个女儿后,便一心想娶个侯门女顽顽,于是转手给了大舅舅六千两,让他去还了连家的钱。
待大舅舅拿钱到手后,他方才又假意求娶,不然便要大舅舅将钱吐出来。
按黛玉所想,那孙绍祖敢将主意打到荣国府的头上,便该狠下手段处置了他,好叫他知道,不是什么人都是他惹得的。
但大舅舅不仅没有将此时告知老太太,反而还应下了孙绍祖,真作了打算要将迎春说给他。
那孙绍祖便也投桃报李,又许了大舅舅许多钱财。
大舅舅在荣国府中素来不受老太太喜爱,手中可使的银钱有限。连家那笔钱叫他红了眼,一时竟忘了身份,也忘了迎春……
黛玉合上了信。
心砰砰作跳。
既是和珅送来的,便该是可信的。
但她从前如何也不会想到,荣国府袭了爵的大老爷,竟然会为了这样一笔银钱,便丢了面子里子,什么也顾不上了。
紫鹃瞧她面色不好,还当是犯了病了,忙从小厨房端了碗煨着的汤来。
“姑娘喝些汤再瞧吧。”紫鹃劝道。
黛玉摇摇头,起身便要往外走:“我得去与二姐姐说话。”
紫鹃也不再劝,忙叫雪雁跟了上去。
待至了抱厦厅,黛玉便见着了迎春的丫鬟绣桔。
绣桔面色暗淡,瞧上去像是刚哭过了一回,见了黛玉,她便迎上来,唤了一声:“林姑娘。”眼圈便又红了。
“二姐姐可在?”
“在床上歇着呢。”
“这个时辰怎么会还歇着?”
绣桔抬起手帕捂住唇,仿佛如此便可忍住了哭意,道:“也不知晓是受了哪股寒风,昨天夜里便病倒了,今日还起不来身呢。”
“请大夫了?”
“姑娘说没得去烦扰别人,睡一觉便好了。”
“那如何成?快去告诉二舅母。快去!”
绣桔愣了一瞬,竟从黛玉身上瞧出两分威势来。到底黛玉是主子,绣桔便听了令,忙跑出门去,将此事告知王夫人去了。
雪雁伸手拽了下黛玉,道:“姑娘原本身子就不大好,这样进去,怕过了病气。”
“哪有那样轻易便过了病气?”
雪雁知晓黛玉的性情,她要做什么时,旁人是绝对劝不住的,便也只好跟了进去。
正如绣桔所言,迎春的确是躺在床上起不来了,黛玉进门的时候,便能瞥见迎春那惨白的面孔。
她斜斜倚靠在床头,唇干得都起了皮。头发更是散乱地披着,又仅仅着了里衣,看着单薄许多。
倒也是怪了。
待黛玉走得近了,瞧着迎春的模样,脑子里不知为何也闪过了一个画面,隐约倒像是她靠在那里,面色苍白似的。
“林妹妹怎么来了?”迎春面露愧色,“莫让妹妹过了病气。”
迎春素来如此。
出了事,她头一个想的便是莫要再添麻烦。
“来瞧瞧你。”黛玉犹疑了,她不知晓该不该将那信给迎春瞧。尤其还是在迎春病了的时候。
但黛玉又不想让和珅的一番心血浪费,既是查来了,总该让迎春看一看,拿个主意才好。
“林妹妹有话要与我说?”迎春瞧了瞧黛玉的面色,难得聪颖了一回。
“嗯。”黛玉点了头。
迎春便让屋子里的丫鬟婆子都退下了,黛玉便将雪雁也驱出去了,随后她才将那信给了迎春。
迎春接过去,小心地展开来。
她知晓定然又是黛玉为她去求了和侍郎,当即心下感动不已。
只是等看清那信上写的什么,迎春的面色便更白了。
半晌,黛玉才听见她颤声道:“昨日回来后,母亲喊我去了,我便去了。父亲同我说,今年年底便要将亲事办了……”
说着,迎春重重喘了口气。
她再如何逆来顺受,如木头似的,却也会在这样的事上感觉到委屈。只是她依旧不敢反抗,也无力去反抗。
于是那口郁气下不去,回来便病了。
“这样快?”黛玉惊道。
不过随即她便明白过来,这是急着将事情定下来,好叫迎春不得反抗呢。
黛玉想了想,这事若是在她的身上,她只怕会气疯,争个死活才肯罢休。
“你莫急,这事总该还有余地的。”
“没有余地了。”迎春摇摇头,眼泪落了下来:“父母之命。父亲既然应下了,那便再无更改的道理。若是有更改那天,方才是我的末路。”
黛玉抿唇不言。
李嬷嬷与她说过许多东西,正巧便提过这样的情况。若是哪家女儿原本许了人,这桩婚事却出了变故。那旁人不会怪罪男方,却会对女方的名声有碍,日后再说亲都会有阻碍。
黛玉越想越忍不住蹙眉。
荣国府的姑娘,侯门之女,却要过成这般模样?
迎春握住了黛玉的手,低声道:“劳烦妹妹为我操心一番,此事妹妹也不要再管了。妹妹是个命好的,能得和侍郎照拂。但这人的好,是有限的,总不该叫妹妹为了我的事,去消磨了和侍郎待妹妹的好。”
黛玉微微一怔。
是,她之前也这样想。
但和珅却特地回了信来,告诉她乐意之至。
黛玉又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原来比起旁的姊妹,她如今是真的要好了太多。
若在她初至荣国府时,没有和珅伸出手,她如今还不知晓是什么模样呢。
黛玉忙敛住了思绪,低声与迎春道:“你好生休息。”
说完,黛玉也不再久留,先了自己的院儿,然后又匆匆写了信,让人送去给和珅了。
也许是那再简洁不过的四个字——“乐意之至”,令黛玉心安了不少。于是黛玉再写信时,竟是半点也不觉担忧了。
黛玉在院儿里坐了会儿,又与李嬷嬷说了说话。
没多久,她便听院儿里的婆子说,那临安伯府的姑娘下个月便要迎进门了。
“这样慌忙迎进门,只怕那临安伯府的姑娘也不得咱们府里的看重喜欢。”
“瞧那日她上咱们院儿里那模样,便该晓得这是个不讨喜的……”
“日后还不知要怎么受气呢。”
几个婆子嘴碎地议论道。
李嬷嬷只轻咳一声,她们便立即住了嘴,还忙站起身来向黛玉躬了躬身。
黛玉转身进了屋子。
倒是真快。
也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竟总觉得这荣国府瞧着光鲜亮丽,但越往后便越要出事儿似的……
这一日黛玉早早便睡下了。
而她写的信,此时也已经又送到了和珅的手中。
和珅书房中点了灯。
一干公文几乎堆满了桌面。
和珅抬手将公文推到一边去,还是先将那信回了,又交予刘全:“此时天色晚了,不适宜再送去,明日一早送去吧。”
刘全低声应了。
“我让你找的匠人如何了?”
“这有手艺的,都早让那些铺子重金聘去了。昨日去见了几个匠人,还正撞上l.e人的东家。”刘全讪讪一笑。
“哪家的匠人?”
“连家的。”
“倒是巧了。”和珅抬手自己慢悠悠地磨着墨,“那我明日上连家铺子去瞧瞧吧。”
刘全应了。
“下去吧。”和珅挥挥手。
待刘全一走,和珅方才又自己翻看起了公文。
日后他只会越来越忙,整个京城大半几乎都将握于他手。
和珅揉了揉眉心。
竟是有些想要将黛玉放在跟前了。
但这个念头到底也只是一瞬。
于这个朝代的人来说,十二三岁便是足以嫁人的年纪。但于他来说,到底还是年纪小了。
何况,急着娶妻进门,并不会显得如何疼宠女方,反而会显得不够尊重,草草了事。
晨间。
黛玉由雪雁服侍着起了身,开口便问:“可有信来?”
雪雁一愣,笑道:“姑娘神了,姑娘怎么晓得又有信来了?”
哪里是她神了。
不过是因为她已经摸清了和珅的习惯。
和珅是断不会叫她久等的,昨日信送去的晚,和珅不愿打搅了她休息,但又想着早些叫她放心,便该是一早送来了。
不过想归想,等核实发现正如自己猜想的那样,黛玉心下自是又觉得一片暖意。
也许是心情又有了变化,今日黛玉拆信又拆得慢了些。
雪雁在一旁急得,恨不得也凑上去看才好。
映入眼中的,还是熟悉的字。
一笔一划都透着十足的耐心。
“勿为此事挂心,自有解决之法。”
还是只有简短两句。
但黛玉的心突地就跟吃了定心丸似的,彻底的定下心了。和珅从不会骗她,既然这样说了,那便定然有解决的法子。
黛玉攥着那信,心中滋味儿实在有些奇妙。
这世上原来真有一人,将她说的话都郑重对待,半点也不糊弄。
黛玉嘴角忍不住扬了扬。
二姐姐还怕她消磨了与和珅的情谊,可她怎么觉得,反倒正是这几封信,竟像是又将她拉得与和珅更近了……
“摆了早饭,吃过我去瞧瞧二姐姐。”黛玉将那信收好,忙吩咐雪雁道。
雪雁应了,转身出去吩咐小厨房了。
待用了早饭,黛玉便出了院儿。
李嬷嬷在后头瞧见了她的身形,便与身边的两个小宫女笑道:“我倒是没想错,和侍郎果然出手相帮了,倒是增进了两人的感情。”
两个小宫女忙出声道:“嬷嬷实在厉害。”
黛玉又到了抱厦厅。
探春早早便出门去了,惜春平日这时候该是去寻智能儿顽了,但黛玉却见她动也不动地坐在外头,瞧着跟迎春差不多,也都是小脸发着白,跟病了似的。
黛玉便走上前邀她一同去瞧迎春。
惜春点了头,道:“二姐姐这两日都不见人了。”
但惜春也只能这样说一说,她什么忙也帮不上。自顾尚且不暇。
“你不会也病了罢?”黛玉问她。
惜春摇头,大约是着实忍不住了,便小声与黛玉道:“日后怕是不会与智能儿顽了。”
“为何?”
惜春说着,面上便不由显出一丝怨气来:“她与蓉大奶奶的弟弟秦钟有了私,如今整日与秦钟私会,倒也不正经念经吃斋了,更不与我顽了。”
惜春原想着日后剃了头做姑子去,这样便可与宁国府割断关系,也能活个干净了。
如今却见了智能儿,明明身在尼姑庵,却还要沾染情爱之事,与人有私。
这也便罢了,惜春还听人隐约说起过,宝玉爱与秦钟厮混。惜春前后一串连,便觉得胸中实在恶心得紧。
天下之大,竟寻不着一处干净的地儿。
这样一想,便也觉悲从中来,这辈子似乎便得就这样陷在泥里头了。
她又哪里想再去瞧迎春的模样呢?若是瞧了迎春,只怕心中更难过得紧。
回了身去,怕是只想一头碰死便算作了结这一生痛苦烦扰了。
若非黛玉叫住了她,惜春便当真一头扎在那死胡同里去了。
“倒是……倒是叫人说不出话来。”黛玉呆了呆,“她若是真心与秦钟互相爱慕,也该是好事。但……”
但是整日与秦钟私会,却又有些令人不齿。
惜春心下,只怕难过得紧。
还不等黛玉再多说些什么,她们便已经走到了迎春的屋子里。
大夫已经来过了,屋子里还弥漫着一股子药味儿。
不过倒也见了效,迎春今日已经坐起来了,也不必人扶着。
迎春套好了衣衫,起身陪着黛玉二人坐下,笑道:“怎么这样早便来了?”
“自是过来瞧你,再与你说会儿话。”
迎春沉默一瞬,道:“也不必再为我忧心,往好了想,日后总归是要嫁人的,嫁谁又不是嫁呢。”
“可若是有更好的呢?”
“可哪里还有……”
“今日和侍郎与我来信儿了。”
迎春面露愧色:“此事不必再劳烦你们了,更不要与和侍郎说了。”
“话已经出口,哪里还能收回?他今日也给了我信儿,说是此事放宽心,他有解决之法。”
迎春却并不觉轻松,反而变得更紧张了,她摇头道:“不必了……”
“二姐姐怕什么?”
迎春愣了愣,道:“怕,怕害了你。”
“如何会害了我?”黛玉轻笑一声,道:“我早先便问过和侍郎了,这样的事若总去劳烦他,他可会觉得烦扰。他便回了我四个字。”
迎春怔怔道:“哪四个字?”
“乐意之至。”
迎春哑然:“……和侍郎待妹妹,是真的好。”
“李嬷嬷也与我说,我若有事,便应当时时去寻和侍郎。他只有巴不得我去的道理,没有将我往外推的道理。让我行事只管肆意些。我便试了试,确实如此。”
迎春呆住了。
像是头一回知晓,原来女子还有这等活法,不必谨小慎微,时刻担心犯了哪条德行上的错处。
也像是头一回才知晓,原来这世上男子,并不是个个都会嫌弃女人多事麻烦的。
“二姐姐且放心养病吧。”
迎春讷讷应了。
那和侍郎为了讨林妹妹的欢心,想来也不会拿话来唬人。
兴许,兴许此事真有转机。
可……
“可若是此事有碍于名声……”迎春涨红着脸,又讷讷出声道。
她是怕的。
她怕坏了名声,日后当真嫁不出去,做个孤苦无依的老姑娘,还不知晓要受多少讥讽嘲笑。
“他虽不曾与我提起有什么法子,但想来定不会损了二姐姐的名声,二姐姐放心吧。”
迎春转念又想到,那位和侍郎待黛玉何等细心,自是会将多处都考虑到。
她若再担心下去,便是她不识趣了。
迎春忙笑了笑:“连累你们为我担忧,正巧我今日好了许多,不如便换了衣裳出去走走。”
“那便正好。”
待迎春收拾好,她们便去了园子里散步,连同宝钗也一并叫上了。
另一厢。
和珅来到了京城里赫赫有名的水粉铺子外。
这京里头铺子多,但这连家却是在各地都小有分号的,于是便显得家大业大了许多。
今日这铺子里的掌柜,见了刘全便无奈一笑:“这位爷,咱们铺子里的匠人都是签了死契的,您便死心吧……”
刘全不紧不慢,让出路来,对那人道:“这是我们主子。”
和珅这才迈步上前,打量一番这家铺子,道:“劳烦请你们东家来一趟。”
掌柜心中一紧:“做、做什么?”
“请他来一叙。”
“敢问您是?”
“和珅。”
如今京中哪里还有人不曾听过和珅的名号?
那掌柜的倒抽一口气,忙道:“您且等上一会儿,我这便派人去通知东家。您请,您请……”
说罢,便又是请和珅上座,又是让人泡了茶来。
铺子里的伙计飞快地跑了出去,请那连家人去了。
和珅在铺子也就等了半炷香不到的时间。而等待的这段时间,他也并未闲着,而是起身在铺子里走动,目光不断扫过那些胭脂水粉。
那掌柜倒也是个人才,此时倒是半点不畏惧和珅,反倒还冲和珅推举起了铺子里的脂粉。
“此物乃是我们铺子卖得最好的……”
“这个口脂最讨大户人家的姑娘喜欢……”
如今谁不晓得皇上赐了婚给和珅和侍郎?
卖些胭脂给他,正好!
为了未婚妻,和侍郎哪里会吝啬钱财呢?
那掌柜正卖力得很,这会儿门外的脚步声却近了。
“和侍郎!”门外那人朗声叫道,一面还拱手见礼。
和珅转头去看,便一老一少进门来了。
走在前头的是个白发老头儿,身板尚且硬朗,开口也中气十足。方才那一声便是从他口中说出来。
而后头的则是个五官周正的青年,着一身青白色衣袍,腰间配玉石香囊,倒有些富贵气,却又并不显得铜臭味儿。
那青年见和珅打量他,便也拜道:“连正兴见过和侍郎。”
这人便是那连家独子了。
连老爷几步上前,笑道:“和侍郎今日前来是为了?”
和珅收起目光,淡淡道:“跟你们铺子里的匠人学一学如何做胭脂。”
连老爷一愣:“您,您说什么?”
“我倒也不白学你们的,我拿个古方来换,如何?”
倒是连正兴反应更快,他笑道:“早听闻和侍郎是重情义之人,和侍郎可是要学了手艺,亲手为那位林姑娘做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