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见了傅云生造的船, 心里一只有个隐隐约约的疑问:既然都能造柴油机了, 为什么依旧选择以木材为原料, 造了这样一座木帆船呢?
“咳, 你问这个呀!”傅云生当即一脸苦笑, “我能将石油炼化, 却发现这个时代的炼铁技术还不过关, 炼钢的成本巨高无比,炼出来的钢质量却还不行。倒不如采用传统的方法,一方面借用风能, 一方面用柴油机辅助。”
石咏暗笑,心知这一位也是倒挂了科技树的,眼下连蒸汽机都还没有, 他已经将柴油和柴油机都捣腾出来的了, 却依旧受制于炼铁与炼钢术的落后,无法制造后世那种铁驳船。石咏与他差不多同病相怜, 心想果然这科技发展没法儿靠一人两人, 还需有才智之士一起推动。否则这栽出来的科技树总是个歪的。
“不过事实上一直到二十世纪初, 帆船都一直是各国航运的主要力量的。而且我测试了铁力木的坚硬程度, 确实非常靠谱。若是铁力木不能胜任, 这时代能轧出来的钢板也一样不能胜任。”傅云生向石咏解释。
“那么, 傅大哥,我看你这船也快要完工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出海, 又打算怎样航向澳洲呢?”石咏老实地请教。
“我是这样打算的。这一艘大船, 大约一年之后可以完工。我打算先让这艘船下水,然后就在广州到马六甲之间往来两趟,练练手,也培养出一批靠谱的水手和船员。与此同时我还打算再建几艘双桅船,大小该是这艘船的一半。两艘最少,多多益善,等到我能组建一支像样的船队,我便打算出发去澳洲。”
“对了,差点儿忘了告诉你,澳洲这时候已经被发现了,但只是澳洲西北部,他们现在管那地方叫‘新荷兰’。而欧洲人现在还在怀疑澳洲东南部的新西兰是不是真正的‘新’大陆,整日在琢磨着派探险考察船过去。但托这广州口岸的福,我从洋人手里弄到了荷兰人对澳洲北部与几内亚一带的岛屿和海岸线描绘详图,详细程度是够了,精度么……也就那样。届时我打算从广州出发,在新加坡补给,然后沿印尼群岛一路向东,穿过几内亚与澳大利亚之间的海峡,随后沿大陆行驶,像库克船长当年一样,在大溪地登陆……”
石咏:跟这位比起来,我大概是个地理盲?
傅云生越说越是激动,突然转过身,拍着石咏的肩膀说:“老铁,怎么样,如果你也有意,不如我们一起出发,在那里从无到有,创建一个新世界,如何?”
还未等石咏答话,傅云生已经点头道:“我知道你有家有室,所以我不强求你现在就做决定,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既然要去创造新世界,就一定欢迎有家有室的人携家带口去那里定居。能够在一张几乎是白纸的土地上创建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拥有先进的现代制度的世界,是我此生最想实现的事。”
“我也知道你在京中身居要职,亦有自己想要实现的。我在这儿只想应承你,如果你将来在京中真的累了、厌倦了、遭到挫折了,或者这个‘新世界’的声音依旧在你脑子里嗡嗡作响,那么,老铁,来找我就是。我永远给你在远航的船只上留一个位置!给你全家人都留一个位置!”
石咏很难说他没有动心,这一瞬间他眼前似乎看到了一点光——如果他在京里当真得罪政敌,被逼迫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至少他在这里还有一条后路可以走;或者真如傅云生所言,会有个来自“新世界”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嗡嗡作响,让他念念不忘。
“当然了,我也需要你,很需要!”傅云生提出了他的请求。“头一件,请你帮助我说服朝廷,不要禁海,千万不要禁海!而且要允许我国的船民自主出海贸易,否则这制海权与贸易的主动权就永远落在旁人手里。对沿海居民加强户籍管理是可以的,但是千万不要严令‘片板不许下海’,你看就因为前头十几年的海禁,咱们的船民已经是一代人过去,如今我要聘有经验的船民能够操纵帆船的,都已经没有那么容易。”
石咏郑重点头答应,这也是他的心愿,古老的中华千万不要闭关锁国,中国从来不想着要称霸天下,但是周边的海事,对他国的贸易,还是应该由国人自己来掌握才是。
“还有一件,我需要你帮我在全国境内推广煤油灯,并且最好能帮我争取煤油的独家销售权。只有这样,我才能赚取足够的利润,以支持造船和后来的船队试航。”
石咏反问:“傅大哥,你想想,这世上,还有什么旁人能炼出煤油来么?”
傅云生原本满脑子是特许经营权,结果石咏这样一说,他才转过弯来,仰天哈哈一笑:“是啊,我这还担心什么呢?对了,还有最后一件——”
“你在京里,我在广州,我们各自有些机会接触洋人。若论起如今的航海技术和仪器,的确是荷兰人与西班牙人要强一些。如果真要航海,确定坐标经纬,准确计量距离都非常重要。石咏,若是你在京中能够留心到这样的仪器设备,和懂航海技术的人才,麻烦你将东西送到广州来,将人介绍给我,可好?”
石咏满口答应。他知道先进技术与仪器设备对这个时间点上的远航至关重要。如今地理大发现的年代已经渐渐过去,东南方的澳大利亚与新西兰却还是对西方人完全陌生的大陆与岛屿。对那里人们一知半解,因此以眼前这样一艘船,或是一支船队出发,探索茫茫大洋,无异于进入一个全然无知的领域。各种仪器和富有经验的航海人员,则是他们最可靠的保障。
他与傅云生一番详谈,彼此都知道了对方的心意和打算。往后他们二人就可以南北呼应,取长补短。不管石咏以后是否加入傅云生出海探险的团队,傅云生都能从他这里得到可靠的保障。
“石咏,我一向听闻康熙朝是个温吞水的时代。康熙其实是个有主角光环的皇帝,在各个重大事件上都运气不错,所以才得了个的‘千古一帝’的名号;但是如今到了他儿子雍正这里,他儿子是个认真做事的,所以朝中才会引起真正的动荡。你一家子都在京里,切记自己小心。我的手可伸不了那么长,可帮不了你。”
末了傅云生认真地告诫石咏,石咏能从他的语气里体会出关心:算起来这世上,只有他们两人是来自同一个地方,是天然的盟友,更何况,他们两人虽说性格迥异,能力与兴趣爱好各不相同,可是深藏在内心里的东西,却差不多是一样的。
别过傅云生,石咏回到广东巡抚衙门后面的住宅里。他头一件事先是去会客室里自己待着,好去给早先被吓住了的几件文物压压惊。一捧雪与瓷枕大多大呼小叫,对于石咏的守诺归来欢欣鼓舞,而武皇的宝镜则一直沉默着。
石咏最关心的就是武则天的宝镜,他知道自己早先在屋里的一番话,对宝镜的冲击应当是最大的。果然,只听宝镜喃喃自语一般地说:“果真,会有这样的时代,没有皇权的时代?”
“当然!”石咏是亲历者,他对此非常自信。
“所以百姓们自己统治自己?”宝镜犹犹豫豫地问,兀自有些不明白。
“是,百姓们选择自己信任的人,并且制定出一系列规则,有这些人按照规则来治理整个国家。”石咏向它解释,“这样就改变了‘以一人治天下’的做法。”
宝镜“哦”了一声,独自沉思了许久,断然道:“咏哥儿,朕以前从来没问过你的来历,可现在想来,你应该来自数百年之后的将来吧!若是朕猜得不错,你也心知肚明的很,你所熟识的这个……制度,在很短的时间内是无法立即建立的。所以你与傅云生才会想要去向那个‘新世界’,对不对?”
石咏表示,他还没有想好,无论是在这个旧世界一点点地推动,还是直接在新世界建立新制度然后再转回头改变旧世界,都是可能的选项。
“如果你当真决定去那个‘新世界’,请你一定要带上朕!”不知为何,宝镜竟然冒出来这样一句,“朕也想见识一下!”
石咏万万没想到宝镜竟然会这样表态。宝镜表态了之后,另外两只也纷纷表态,他们也一定要去见识一下。石咏只得老实地说:他自己其实都还未拿定主意,毕竟远洋澳洲需要跨越万里海疆,路途遥远而凶险,从地理大发现时代至今,已经有许许多多的探险者为此献身。如果他真的要去,就一定会是彻底准备充分,有把握之后才会前往。
正在这时,忽听外头有人轻咳了一声,石咏立即噤口不言,外头却没声儿了。石咏便提高声音又问了一句:“是谁!”
脚步声随即响起,只听有人在外头大声禀报:“石大人,荷兰国商会的会长兼使节奈特大人,带着通译前来拜会。”
石咏稳坐钓鱼台,朗声道:“请他进来吧!”
那名差役犹豫了一下,道:“奈特大人来势汹汹,像是兴师问罪的样子。”
石咏并不在意,淡淡地道:“这是我们自己的土地上,他是商会会长兼使节,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兴师问罪的资格。有请!”
差役听见石咏说话时气定神闲,不见半点怯色,当即也如吃下了一枚定心丸,而且想想也是,一个红毛夷人,凭啥在咱的领土上撒野?这差役当即高声应是,转身出去请人去了。
石咏留在他的会客室里,直到奈特进了院子,才稳稳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平静地伸出手,礼貌地伸向奈特。奈特顿了顿,直到自己若是这点礼数都不识,回头只有自己落得个不是。于是他只能伸出手,与石咏互相握了握,才收了回去,但是面上气势不减,高声用荷文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阵,旁边那通译赶紧翻译:“公使大人说,奈特大人在抗议,强烈抗议!”
这是上升到外交争端了?
石咏不动声色,引奈特与通译一起进屋,分宾主坐下,并且命人上茶,石咏才平心静气地问:“奈特大人来,所为何事?”
这句话奈特听得懂,当下一开口,叽里咕噜地又说下去,中间连顿都不带的。那名通译登时惊呆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翻译才好。偏生那奈特完全没数,一开口就不停,直讲了一盏茶的时分,才停下来,扭脸望着那通译。
通译一脸尴尬,咽了一口口水,对石咏说:“侍郎大人,事情的过程是这样的——”
这就完全不是翻译了,而是通译自己将事情的全过程说了一通。
这事情却有些不堪,乃是一名荷兰海商,在十三行卸货后,等待装船之间,去一家酒馆买醉,喝了酒不肯给钱,与酒馆的店家起了争执。这名海商原本是个水手出身,一身蛮力,也毫不讲理。双方语言不通,争执之际,那海商大打出手,将酒馆的老板打成重伤。本地百姓谁也看不下去,一下子将那名海商扭住制服,扭到了广州府那里。
因为涉及外事,广州知府一时不敢草草做决定,已经报去了广州巡抚穆尔泰那里。但是奈特这里以前见过石咏,知道这一位是真正“对口”管理与洋人商贸关系的人。所以他直接来巡抚衙门的客院来拜会石咏。偏生事情紧急,奈特在气头上,便成了这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
“奈特先生,我认为本地百姓的做法没有问题。说实话,他们没有将那名海商也打成重伤,我认为这充分体现了我国乃是礼仪之邦,我国百姓从来不倚靠武力来解决问题,而是诉诸官府,由政府机构出面解决问题。”石咏理直气壮地回复。
“不是这样,我国已经多次向贵国提出要求,要对我国来华进行贸易的商人提供领事服务,并且提供领事保护。我现在严正提出请求,要求贵国知府衙门尽快释放我过海商。否则我将无法保证我国与贵国继续进行正常的商贸往来。”
石咏这时候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盯着奈特,慢慢地说:“我当时记得不错,贵国向我朝提出申请,要求提供领事服务,以保护贵国商人在我朝开展商业活动的时候可以在我朝境内合法居住……”
石咏紧紧地盯着奈特,一时奈特心里有些发毛,但是知道两国邦交,最忌有个不好的“先例”,一旦在这个毛毛躁躁的海商的事情上让了步,以后他就得次次都让步了,因此奈特也努力瞪回去,丝毫不让,只听石咏将声音渐渐提高,“……都把我国的百姓打成重伤了,还谈什么合法居住?”
奈特这时候赶紧摇手:“nee, nee……不是哲样!”他用上仅会的一点点汉语,“他是窝国的拱民,只有窝们有权管辖!”
岂料这时候石咏发飙了,重重拍了桌面一记,大声用荷文喊了一句,“我抗议,强烈抗议!这不合理不公平不对等!”
这一嗓子,将奈特与通译都惊呆了。
统管各国事务的石大人不懂荷文,这些奈特早就知道。可是这会儿石咏将这几句话一气呵成,字正腔圆地吼了出来。奈特半天没有回过神。
他哪里知道,石咏这几句荷文,竟都是石咏背后的一件器物教的,石咏现学现卖,新鲜热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