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济只守着一个媳妇儿, 所以对同是宗室的十四阿哥养外室的举动表示不屑一顾。但平心而论, 十四阿哥宠妾但是没有灭妻, 比起朝中的某些人而言, 还是稍显有良心些的。
丹济说到这里, 不由得感叹:“听说十四阿哥身为大将军王在西北领兵之时, 依旧将那‘小福晋’带在身边, 受急诏回京为大行皇帝奔丧时,也将‘小福晋’带着。这等好色不孝,停妻再娶, 不忠不义之人,实难想象,以前有那么多人为他说项。”
石咏:……
“太后不待见他, 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丹济最后有力总结。
石咏实在是佩服这些宗室们的脑补:太后原本偏疼小儿子, 不喜被孝懿仁皇后代为抚养长大的长子,这是事实, 世人皆知;如今太后的态度一转, 人们便放飞了想象的翅膀, 想出各种理由, 来解释太后的转变, 和十四阿哥最终痛失皇宠, 失去了继承大位的机会。
而“不爱江山爱美人”自然是更香艳更引人入胜的说辞,令人遐想连篇,连丹济这样老实守着媳妇儿的男子都忍不住问石咏:“茂行, 你见过百花深处胡同那‘小福晋’么, 究竟是何天仙模样,竟能让皇子阿哥也神魂颠倒,连储位都不惦记了?”
石咏:这个……
身后突然有马蹄声响起,石咏赶紧对丹济“嘘”了一声,提高声音道:“丹济大哥这回赴杭州上任,诸事可都齐备了么?”
丹济会意,也随意说了两句,两人一起回头,见到赶上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十二阿哥允裪。这一位因为在康熙的丧仪上“办理梓宫事务甚为效力”,已经封了多罗履郡王,正管着礼部之事,与石咏和丹济两位都是认得的。
十二阿哥打马过来,便问:“怎么,丹济要出京了么?”
丹济与石咏赶紧要下马行礼,被这一位拦住了,只得在马上执礼,问过十二阿哥安好。丹济就出京之事回答了一番,反倒将石咏晾在一边。
这时候,石咏只听背后隐隐约约一声:“师父!”
他回身,只见远远地弘昼骑在马上,正向石咏这边招手。石咏会意,赶紧向十二阿哥与丹济告了个罪,暂时脱身出来,打马往弘昼那边赶去,待见到了弘昼,旁边林中一骑转出来,一个外头罩着素色礼服的少年也冲着石咏唤了一声:“师父!”
这哥儿两个正是弘历与弘昼兄弟两个。石咏赶紧说:“这可不敢当,咱们不是都说好了的,在外人面前,这些旧日称呼,都是免去了的吗?”
弘历微微有些腼腆,微笑着不说话;弘昼却只管嬉皮笑脸地道:“这不是好久未见,想师父了吗?”
石咏一想,也是,这两个孩子,自从那次在圆明园见过之后,他就再也未见过了。当时两个孩子还是皇孙,如今已经是皇子了。尤其是弘历,自从那次圆明园相见之后,这孩子就一直被康熙带在身边教养,也经历过畅春园的那一夜……
如今弘历与弘昼是雍正帝实际上的次子与第三子,两人年纪相仿,母家背景相似,其实也成为了潜在的竞争者。
石咏面前的两个少年,弘历温文尔雅,言语不多,弘昼却性子活泼,见了石咏立即大呼小叫,几乎令石咏额头冒汗,忙着给这小祖宗打手势,使眼色,好让他安静下来。
“四阿哥五阿哥,两位迁入乾西二所,还住得惯吗?”
两个小阿哥从雍正藩邸迁入宫中,就住在乾清宫西二所,每日去上书房念书。除了他们之外,雍正尚有弘时、福惠两个皇子,弘时年纪已长,身边已经有了庶福晋。而福惠则只有两岁,由生母年氏抚养。
“师父放心,住得惯的。”弘历恭敬回答,见石咏一开口便是关怀,这小阿哥心中温暖。
“如此便好,”石咏不敢与这两位多说,由着这两位皇子的御前侍卫拱卫着两个小阿哥前行,他自己慢慢落在后面。
自从雍正登基,关于新一任太子的猜测也逐渐开始。有些人说弘历是圣祖亲自抚养过的,当日又是面对黑熊也能逃过一劫,吉人自有天相,乃是天选之人;也有人说福惠阿哥才是雍正最钟爱的小儿子,毕竟福惠阿哥的生母是年氏。从年氏入雍邸诞下第一个孩子开始,那雍亲王府就只有年氏一人生过孩子,可谓是专宠一人。
持第二种论点的人言之凿凿,尤其是如今年氏外家权势极盛,弘历弘昼两人生母地位都不高。而福惠阿哥毕竟才两岁,圣祖康熙爷当初就算召见,也不可能召见个奶娃娃。既然康熙没见过,那就不能说人家没有天相,不是天选之人,是不是?
但无论如何,雍正年纪最长的儿子弘时,几乎被所有人一致排除在外。似乎世人都知道弘时不为雍正所喜,近日石咏在南书房走动,也见过弘时几次,弘时的态度一如既往,不阴不阳不咸不淡的。石咏觉得弘时的性格似乎有些问题,并不容易与人相处。可是不能做储君,却并不意味着雍正会不认这个儿子。
一时弘历与弘昼打马前行,石咏则远远跟在两个小阿哥身后,待到了景陵,便又是重新列队,向即将奉安的大行皇帝灵柩行礼道别。在此期间,石咏一直未曾注意到,有一道目光灼灼,始终追随着他的身影。
*
大行皇帝的灵柩顺利奉安于景陵,在最后这大殡的典仪上,新皇与太后和手足们表现得母慈子孝,兄友弟恭。最终由十四阿哥与十五阿哥这两位“大孝子”留下来为大行皇帝守灵,旁人虽然都知道这有些缘故,但也无人敢议论皇家之事。
等一行人再从景陵回到京城,已经是第二日清晨。石咏赶紧陪着疲惫不堪的石大娘与如英一起先回椿树胡同,他自己稍稍梳洗,便又去朝中忙活了,直到中晌才有机会补一觉,哪晓得到了下午晌,他昨日刚见过的十二阿哥,履郡王允裪,就出了事儿。
当时一群臣子都聚在南书房里,石咏这个“行走”也不例外,却听宗人府的宗令简亲王雅尔江阿匆匆赶来,弹劾目下管理着礼部事务的履郡王允裪,说他在礼部准备封妃的谕旨中治事不够敬谨,竟尔错记了名姓。
如今诚亲王赋闲,礼部事务转交履郡王允裪管着,这位十二阿哥自从康熙朝因为哈合其一案曾被重重打击过一回,因此复起之后谨小慎微,此前代皇父管理上三旗,都没有生过错漏。石咏暗想,就凭这么个人,怎么会在封妃的谕旨之中错记名姓呢?
雍正听着也觉得不大对。这原本不算是什么大事,但是雅尔江阿却捡了几个主要的臣子都在的时候,大喇喇地闯到南书房来当一桩正事来说,这件事本身就透着不对劲。
而且此刻履郡王允裪自己也在座,听见雅尔江阿的话,茫然无措,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说,允裪究竟是如何治事不谨,错记名姓的。”雍正显然已经意识到此事不同寻常,当即提高声音,命雅尔江阿速速讲来。
雅尔江阿当即呈上了早先礼部送去宗人府记档的封妃诏书,并且指出十二阿哥的谬误——他将四阿哥弘历的生母钮钴禄氏的名讳写错,记成了钱氏。
十二阿哥当场发懵,旁边十六阿哥推他一肘,这位才突然站起来,“啪”的一声在雍正跟前跪倒,脸色青白,又惊又惧地高声道:“皇上,皇上……臣弟,臣弟没有啊……”
雅尔江阿马上接道:“可是宗人府接到礼部传来的文书就是这样,打开这诏书的时候,宗人府除了本王以外,另有副宗令与几名笔帖式在,人人都见到,这诏书打开时便是这么书写的。履郡王,你既然身为管理礼部事务的宗亲,便应谨慎行事,如今从礼部交出的文书出了纰漏,难道你竟不应担下这责任吗?”
十二阿哥登时低下头,额头见汗,额角的青筋也迸了出来,身体微颤,一个字也不敢说。
雍正瞥了他一眼,随即将雅尔江阿奉上的文书放在手边案上,随即背着手淡淡向重臣道:“众所周知,弘历之母钮钴禄氏,镶黄旗,四品典仪官凌柱之女。曾得皇考于畅春园召见,并得赐如意一柄。钱氏之谬,竟不知从何而来。”
雍正说这话的时候并不见动怒,但是十二阿哥却抖得更加厉害了。
“诸位先行退下,待朕与允裪说一番话。”雍正一声令下,旁人包括廉亲王、怡亲王等重臣在内,都暂且退下,到养心殿外殿稍歇。
少时便见允裪低着头出来,没有戴着郡王帽子,而是将那帽子顶珠捧在怀里快步往外走,但是却不再发抖了,表情十分平静。石咏在远处瞅着,觉得这位竟仿佛有些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石咏早就将这“钱氏”的笔误细细的想了一遍。历史上关于弘历的生母,传言实在是太多了,一会儿弘历是海宁陈家之子,一会儿生母又是什么嘉兴钱氏。石咏原本以为这钱氏的传闻就是出于十二阿哥允裪的这一次“笔误”,可是再细想来,十二阿哥笔误,为什么不误写作别的姓氏,偏偏要写做姓钱呢?
就拿他石咏来说,他姓石,但是族里却都是姓瓜尔佳氏的。这是因为早年间瓜尔佳氏有人入关之后改了汉姓,汉姓便是石;这钮钴禄氏也有人改做汉姓的,可是这汉姓却不是姓钱,而是姓“郎”。如果十二阿哥写做“郎氏”,便不会成为历史性的谜团,但十二阿哥偏偏写的是个“钱”字。
石咏想,就这一个字,立时便要生出无数流言。果不其然,从第二日起,京里隐隐约约就有了传言,说四阿哥弘历的生母是一位汉女,其父为四品典仪官凌柱什么的,都是为了掩饰她汉女身份所做的安排。
如果石咏从来就没见过钮钴禄氏,他倒也可能会跟着这些传言去疑神疑鬼。但是他在弘历还只是个小雪团子的时候就见过钮钴禄氏,知道钮钴禄氏身材较高,至少是个矫健的北方女子,而不是个娇怯怯的水乡佳人。当年这钮钴禄氏曾在大冬日里给弘历赶制手套,留给了石咏很深的印象,知道这一对母子当年在藩邸生活也不容易。偏生雍正一登位了,弘历母子竟还要承受这等流言蜚语。
这流言出来没多久,十二阿哥便受了罚,刚刚得来的郡王爵被降为了固山贝子,随着这传言的进一步发酵,固山贝子的爵也丢了,降为护国公。
然而十二阿哥一点抱怨没有,默默受了这些处罚,看他的态度,仿佛雍正罚得越重,十二阿哥便越安心。
因此石咏很怀疑,雍正是不是早就与十二阿哥有所约定,雍正表面上罚十二阿哥,实际上背后对他有别的补偿?
但朝中的倾向令人很是不安,一来,请立新皇立储的呼声越来越高,臣子们急切地想知道该如何战队;二来,臣子们甚至开始疑神疑鬼,早先有些站了弘历要被立为太子的,如今又开始摇摆起来,福惠那一派站得更是坚定,其余弘时与弘昼也开始有人问津——这些情形,让人不无担忧地想起,这已经是新君上位了,可为了这储君之争,难道又要上演一回九龙夺嫡?
没过多久,雍正给这些臣子们搞了一次突然袭击。
那时雍正在乾清宫西暖阁召见一众王公大臣,召见时突然宣布:“朕如今诸子皆幼,所以立储之事,朕打算审慎为之。此事虽然不宜公开进行,但是朕为了国祚延续,不得不预先考虑。为此,今日朕特将此事写入密封,藏入匣中,放在乾清宫正中的‘正大光明’匾之后,以备不虞。诸王及大臣们觉得如何?”
这一手杀了个措手不及,在座的王公重臣都没有想到,雍正的确是应众臣之意,立了储了,可偏生究竟立的是谁,无人能够知晓。
雍正早就将一切都准备好,才来告诉众人自己的决定,明摆着就是不想听反对意见的。更关键的是,众臣子们对这种“秘密建储”的方法,也提不出什么反对意见。
于是,雍正便命众臣退下,只留了诚亲王、廉亲王、怡亲王、庄亲王四人在乾清宫内,皇帝当着这四人的面,将密封的锦匣收藏于乾清宫正中高悬的“正大光明”匾后。这立储之事,便是完成了。
“这一招实在是高明!”武皇的宝镜听说了此事,当着石咏的面大发感慨,“朕当年怎么会想不到呢?”
石咏很疑惑地问:“真的这么高明么?”
宝镜应道:“这是自然。秘密建储,国君一旦有事,储位既定,国不致有一日无君。然而妙就妙在这储君的人选,众臣都不知道。头一件,诸皇子即便想攻讦太子,他们却少了个靶子,因为没有人知道太子是谁,所以唯有讨好身在大位之人;第二件,臣子们也免于结党,毕竟不知储君是谁,生怕站错了队,所以大部分臣子会选择谨慎,效忠当今的君主。”
“咏哥儿,你当初还说这新君是个勤勉实干,但是却政治幼稚的人。”宝镜忍不住嘲笑石咏,“如今这么一看,人家哪儿幼稚了?”
石咏:……我说过这话么?
宝镜继续说:“上一任皇帝晚年时出现的这种诸皇子混战夺权之事,应当再也不会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