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听贾琏道谢, 连忙双手齐摇, 说这个“特许经营”的点子不是他想的, 而是皇上拉着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他们几个在南书房里一起琢磨出来的, 只有“特许经营”这四个字, 是石咏想出来的。
其实这主意完全来自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在内务府办差多年, 眼红织金所也眼红了好些时候。这时听说雍正有意暂缓贾家的债务,让贾家分几年把亏空还清,十六阿哥就想起了这么一个主意, 将贾家的债务化成股份,这样他内务府可以安安稳稳地吃上几年分红。多了这么个稳定的进项,许是他就不再需要像往年那样, 一到年底就到处去找钱。
雍正也觉得这个法子甚好, 给他往后“抄家”提供了新思路。以后但凡查抄人家的产业,也不需要将这产业关停, 而是直接让内务府接手, 留着原本的掌柜与伙计, 待遇一切如旧, 让这产业好生经营下去, 但是赚取的利润也都归入内务府或者户部, 以后天天吃分红,比直接抄没家产,变卖不了几个钱好好得多。
而石咏想出来的这个“特许经营”的名号, 雍正也觉得颇为满意, 有“特许”二字在,内务府与户部可以限定这产业的经营条件、利润分配方式、人员配置,当然也可以堂而皇之地昭告天下,这是皇家罩着的产业。
这时贾琏吁了一口气,对石咏说:“不管怎么样,兄弟,这是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而且今日得了这一枚御赐的招牌,织金所想必能在京里好生再经营一阵了。”
石咏笑:“琏二哥,你可知今日得御赐招牌的,并不止织金所一家?”
贾琏这还真的不知道,忙问:“还有哪一家?”
石咏笑道:“是信合行的头一位主顾,乐凤鸣。”
说来也巧,今日雍正心血来潮写御赐招牌,刚好写了两家,一家是织金所,另外一家就是同仁堂。这同仁堂如今已经被雍正钦定,供奉宫中御药房用药。乐凤鸣也自此跻身于京城最有名最显赫的药材商人之间。这两间产业,都与石咏和贾琏有些关系,听说这个消息,两人都是欣慰不已。
“对了,如今你们隔壁府的事情如何了?”石咏关切地问。
“珍大哥哥和蓉侄入了刑部的大狱,到现在都还打听不出究竟会是个什么罪名。”贾琏听见问宁府,眉心登时也拧成个疙瘩,“倒是宁府的人都发去了崇文门人市发卖。老太太不忍,命我去将人都买下来,找地方安置。”
石咏想了想,道:“若是贵府的亲戚,自然是要找地方安置的,但说实话以前宁国府人口众多,管事们无人管束,伤天害理的事做不过少。据我看,这些人是罪有应得才是。”
他还记得那个故意给雪灾的灾民送湿炭的那个钱管事,这种人若是还花钱买了回来给好生安置,这不是给自己讨嫌吗?
贾琏听了,便点点头,道:“自当排查其品行,确实忠心可靠,又是得用的人手,才会买回来……往后宁府的亲戚们,自然是再不敢招摇,要人口简单的过日子。”
就这么短短两句话,贾琏已经完全明白了石咏的意思。
石咏这是在暗中提醒他,要摆正与宁府旧人的关系。宁府是获罪被查抄的人家,而荣府是雍正手下留情放过的人家,若是荣府此刻帮宁府帮得太过,就是给雍正难看了。
再者,这也是为荣府着想,宁府毕竟是贾琏祖父的长房。若是荣府完全袖手旁观,自然被人指责太过凉薄,但若是荣府真的费心费力,把人都一个个捞回来好生供着,回头那边无法无天惯了,再犯出事儿来,荣府这边也难免受其连累——荣府总不能好心帮忙,然后迎回来一堆祖宗供着吧?
贾琏听了这话,心里立即改了主意,当即决定,届时去崇文门人市,先将自家亲眷先都赎出来,然后再考察品行,只赎几名忠心耿耿,且无错失的,随后在京城之外找个跟石家别院差不多的地方,将那一家子都安置了,也免得他们住在京城里,对着旧府邸触景生情,更紧要的,也免得他们再生事端。
“对了,茂行,你在南书房行走,你可曾听说过关于珍大哥哥到底犯了什么事?”贾琏百思不得其解,开口问石咏。
他早先听说宁府的罪名,一是国孝家孝两重孝之间聚众赌博,二是有康熙朱批过的密折不曾上缴。可是贾琏思来想去,觉得头一个罪名虽是真的,可不至于抄家削爵下大狱这么惨;而第二个罪名是够重的,可是宁府那些密折都是织造时留下的旧折子,上面俱是江南的气候、水利、收成、民情之类,没什么特别的,宁府又怎么会那么傻,明知新帝要收缴密折,自家还扣留几份?
石咏满面是笑容,冲着贾琏摇摇头。
两人原有默契,贾琏立时明白了,晓得石咏知道宁府所犯之事,但是却不能说。贾琏就也不再追问。
石咏却知道得很清楚,上头要抄宁府,一是因为贾家以前的亏空,二是怀疑宁府暗中结交理郡王。这次恒亲王带人抄了宁府,细细检视从贾珍书房抄出的文字,果真发现有与弘皙往来的证据,虽然宁府所有与弘皙的往来都发生在新皇登基之前,但是因为弘皙身份敏感,足以使雍正深深厌弃宁府。再者贾珍虽是个武职,但是毫无军功在身,全靠祖宗荫庇。因此据石咏的判断,宁府的事,贾琏最好别掺合,别将他自己也搭进去。
“我听说宁府的家产已经尽数被清点出来了,大约是八万两左右,距离宁府那边欠下的亏空,数目还远。远不足以冲抵宁府的亏空,琏二哥若是真想减一减宁府众人的罪愆,怕还是得在这上头想办法。”
“八万两?”贾琏呆住了,“宁府抄家,一大家子的财产,竟只有八万两?”
“是,内务府有个折价表,宁府抄没的东西,除了真金白银,都是往那个折价表一对,就将折成的银两数目记下来。”
贾琏急了,连忙问:“可是宁府那么多书画珍玩,又是怎么折算的?”
想到这一点,石咏也有些无语。原来内务府计算抄家财产的时候,哪怕见了个元代青花瓷杯,市面上能值几百两银子的那种,官员们也只会长声诵道:“旧瓷器一枚,折银,五文——”
五文正是那折价表上旧瓷器的统一行情。
因此,宁府当初购置府中的这些东西,可能曾抛费了几十万两银子,如今被内务府这样一折价,便只折出区区八万两,而宁府被抄出的这些珍宝,也会被当成不值钱的旧器物,在库房里不见天日。
算起来宁府这查抄的八万两家产,绝大多数是地产铺子这些不动产的价值。
“琏二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你放心,我会尽快撺掇庄亲王那边再办一次拍卖,尽量将宁府的物品拍出高价,既丰盈国库,又能弥补宁府上下的过失,想来上面应当是肯的。你这边,也要拿个主意,回头宁府那里财产拍卖了之后,可能还会欠着个几万两银子,你拿个什么态度出来?”
听石咏这样问,贾琏凝神想了想,拿定主意,道:“好兄弟,有你这话,我心里有了不少底。我承袭世职,还未上谢恩折子。既然如此,我就干脆在折子上写,将宁府的债务也担下来,但愿皇上能看在我这一家老小要养活的份儿上,能多宽限通融一年。”
石咏道:“琏二哥放心,这话我可以帮你带到。”
他支持贾琏这么做,因为只有这样,贾琏才能成为雍正需要的那个典型:虽然先人钱粮上有亏空,但只要后人肯努力还上,一样可以得世职、得重用;更紧要的是,正如武皇的宝镜所说的那样,贾琏当真跟个不知计较的傻小子一样,把本不属于他的债务也一口气背下来,上位者才会心生怜惜,从其他方面给与补偿。往后说起来,贾家也能保得个清清白白的名声。
“只是您要不要与府里商量一下?”石咏问。
贾琏果断摇头:“不必,先斩后奏罢了。如今这府里我能说了算了。”
他既然到了贾家的世职,就是名正言顺的贾府掌舵人,一切决策,都由他来做,他来承担责任。
“好!”石咏见贾琏已经有这般气魄,兴奋地拍拍他的肩,准备告辞。贾琏却拉住他,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问。
“隆科多此人如何,茂行以前打过交道么?”贾琏三言两语,将今日隆科多在织金所索贿的事说了。
石咏想了想,便道:“琏二哥做得对,俗话说,宁可得罪君子,也不得罪小人。隆科多大人么……是不便得罪的。”
贾琏听他骂人不带脏字,险些笑出来,又道:“我见他颇有善意,是否应趁我还在京的时候与他多来往一回?”
石咏赶紧摇头:“千万别……”
他清楚得很,隆科多对贾琏友善,纯粹因为在背后搞贾家的是年羹尧的人。所谓对头的对头就是朋友,隆科多与年羹尧是如今皇帝座下的左膀右臂,两大宠臣。就因为年羹尧背后摆布贾家,隆科多才会对贾琏和颜悦色的。
只不过,年羹尧与隆科多这两位,虽然眼下风光无限,但俗语说登高必跌重,这两位以后盛极而衰,也不过是前后脚罢了。
“不过琏二哥既然答应了送,就还是赶紧安排了送去吧。”石咏想了想道。隆科多的如夫人李四儿如今名声在外,京城里都知道这位如夫人架子堪与正室比肩,气量却只有一点点,最是得罪不起的人物。石咏也晓得贾琏这样做是破财免灾,无奈之下,他只能支持朋友这么做。
于是,贾琏赶紧安排了织金所的人,送了织金所的名录与早先应下的料子上门。隆科多那边立时就有反馈,说是夫人非常喜欢,以后每季的名录一定要早早送到他们府上云云。
*
贾琏与石咏这一次长谈之后,果然上了袭爵的谢恩折子。投桃报李,贾琏的承诺立即有了回报,雍正直接在谢恩折子上批示,贾琏于山西盗匪一案办差稳妥,“能堪一用”,特恩赏不降等袭了贾赦身上那个“一等将军”的爵位。
然而贾琏清楚得很,若不是他将宁府的亏空也一气儿应下,这个“一等将军”的爵位,是万万得不来的。
于是贾琏与凤姐儿两个,立即开始清盘荣府所有的财产,着手盘算怎么在四年内将宁荣二府的亏空都还清。平郡王福晋元春那里借给堂弟的一万两银子,贾琏思前想后,还是拿回去还给了元春——毕竟平郡王从西北战场回京之后,就一直赋闲在家,怕是这辈子再也没机会带兵了。而且元春膝下有四个儿子,经济负担十分沉重。
剩下贾琏又命织金所盘清了账目,将石家和薛家在这次“挤兑”风波之中援手的银子全部还了回去。
他这番不愿亏欠任何人的坦荡态度,自然得了石咏等人的钦佩,然而荣府里却多少有些人不满,不敢明着说什么,暗地里指责贾琏,说他傻,“只晓得掏自家银子,先苦着自家”,还有在贾母王夫人跟前嚼舌根的。
贾琏听了这种议论,冷笑之后便置之脑后了。然而凤姐却没有那么好性儿,捡几个跳得欢的便随意找个错处拉出去打板子撵出去。贾府众人终于想起来,这一位,才是个真正脾气暴,不好惹的,只不过前阵子离京的时间有点儿长,回来就装成了大尾巴狼。如今这些荣府的世仆等板子挨到臀上,才悔之无及,牙痒痒地恨着这一对夫妇。
可是恨又如何,荣府里照样有人支持贾琏夫妇。
先是老太太将自己所有的体己银子和首饰全都拿了出来,总共凑了八万多两。她给府里所有的晚辈留下了八千两的嫁娶银子,其余都命贾琏缴了去内务府,作为他们第一批归还亏空的款项。
而贾政满脸写着“礼义廉耻孝悌忠信”八个字,对于贾琏将宁府的亏空也扛下来没有半点异议,私底下则将满腹委屈嘟嘟囔囔的王夫人一顿好训。王夫人表面委屈,心里却暗自庆幸,幸亏上次说死了二房只还八万两,反正要多出一文钱,她也是肉疼舍不得了。
而石咏那边则很快说服了十六阿哥和内务府总管伊都立,将此前从宁府抄出,没入内库的各种古董、瓷器、书画、名贵家具等进行一次拍卖。拍卖的底价都报得极低,而且十六阿哥与伊都立各自向宗室勋贵和朝中重臣放出风去,只说这次拍卖绝对是捡便宜,一时京中不少人家对此格外感兴趣。
石咏见拍卖的势头非常好,便也通知了贾琏,示意荣府不妨也拿出一些日常不用的物品和书画,接着这次拍卖会的东风,一起给卖出去,拢了款项,用以抵偿以前的亏空。他保证百花深处的拍卖行一定能给贾琏拍出个好价钱去。
于是贾琏去了贾赦的外书房,将贾赦私藏的各种好东西搜罗了一回,只留下了几件贾赦素日最心爱的,一起都挂在贾赦的病榻前,其余的全部打包装了起来。贾琏则亲自到贾赦面前来请罪,将自家准备拍卖私产抵债的事情一说,贾赦虽然不能说话不能动,可还是气得脸通红。
“父亲,儿子不孝,可是眼下也没有旁的法子了。”贾琏感慨地道,“眼见着东府那样,好一个赫赫扬扬的百年大族,一朝便树倒猢狲散,旁人欲救而不得……儿子也一样生为人父,实在不愿等子孙后代长大以后,才来埋怨我们这些人,生生将清白世家的名声作践了,落个千古骂名……”
贾琏越说越是出神,浑没有注意到病榻上贾赦的满脸怒容渐渐去了,终于流露出些许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