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惜面对林如海, 莫名紧张, 眼巴巴地望着他, 还要故作镇定。相比之下, 林大人却仍旧面带“和蔼”微笑,双眸望着花惜, 不疾不徐温声说道:“此事跟姑娘有关。”
花惜问道:“不知……是何事?”扫了林如海一眼, 到底不敢同他对视, 便低下头, 伸手揪着裙子一角, 轻轻揉着。
林如海自始至终都望着花惜,分毫不曾移开目光,听了她问,便说道:“花惜姑娘,还记得扬州那夜么?”
花惜听林如海忽然问出这一句来,很是讶异,抬头来对上如海目光,两人四目相对,花惜迟疑了会子, 就问道:“这……大人忽然提起这个,不知……是什么缘故?”而且忽然说什么“扬州那夜”,听起来怪怪的, 让花惜有种微妙的联想。
林如海微微一笑, 笑意竟十分温和, 仿佛春风扑面, 阳光和煦……花惜本来十分紧张,望着他这一笑,便陡然有些放松,就等他说话。
林如海略点了点头,目光略垂,又看向花惜,说道:“难道花惜姑娘已经忘了么?”
花惜急忙摇头,说道:“我自然也记得……哪里会那么善忘。”
林如海听了她话,便又一笑,他身上本天生官威,这接连两笑,却将那淡淡的威吓一扫而清,让人感觉如温润无害君子一般。
花惜渐渐地放松下来,就也跟着轻轻一笑,低头又扭自己的裙。
林如海说道:“我也记得……”他轻叹一声,转开目光看向厅外,说道:“我并非是那等愚呆木讷之人,那夜承蒙你良言点拨,才叫我出了迷津,后来逐渐经历诸事,到我进京来,所见所闻,闲来细细想想,竟悚然而惊……”
花惜呆呆望着,问道:“这是为何?”
林如海深深看她一眼,说道:“姑娘不知么?那我便说出来就是了,——若非你那夜出言点醒我,我那病却拖不了再久……从此后着世上只剩玉儿一个。我原本不知玉儿心思,也不知贾府详细如何……因听了你话,才生了警醒之心……后来进京后,诸事都明白,才明白那夜姑娘的话,委实是金玉良言,可谓,是救了我们林家父女两个。”
贾府的人情往来,林如海去个一两次就摸得极清楚,且父女连心,黛玉是什么性格他自己清楚,黛玉心系何人,他更是明白,倘若他有个闪失,这些明白,却会化为乌有,天底下也不会再有第二人肯如黛玉的亲生父亲一般照料她了,黛玉的处境,可想而知。
林如海怎会不懂?
花惜听到此处,额头微汗,说道:“大人你言重了……我……我所做实在不算什么,是大人你自洞察世情,且林姑娘又聪慧可人,上天自会保佑她为有福之人的。”
林如海莞尔一笑,说道:“你是个懂事之人,叫我看,却是太过懂事了些,有时候懂得太多,反而束手束脚。”
花惜低着头不言语,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几分道理。
林如海又说道:“你是个明眼的,扬州那夜我的情形,你看的明明白白,我当时的确并无生机,一心寻死,原因为何?想必你也猜到几分,只因玉儿的母亲去世之后,我同她伉俪情深,一时无法自拔,就入了魔障。”
花惜叹说道:“夫妻情深,是叫人羡慕之事,林大人是个深情之人。”说到前一句,还觉得心平气和,说到后一句,心头却突然梗了一梗。
林如海也跟着叹了一声,重转开目光看着厅门边上,说道:“若非如此,我也不至于差些儿就撇下玉儿了……只是,经过那夜之后,我的心境却又有不同。”
花惜问道:“大人心境又有何不同?”
林如海怔怔望着外面,看了许久,似乎那虚空里头有他相见的东西,慢慢收回目光来,才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呐。”
花惜抬头看他,林如海却继续说道:“斯人已去,此身却还在……幸好如今玉儿也嫁,我心头是去了一大心事。”
花惜觉得这话有些不对,急忙拦住他说道:“大人,不会又起了些不该有的念头罢?”
林如海双眸看她,问道:“若是又有了的话,花惜姑娘当如何?”
花惜被他噎住,咽了口唾沫才说道:“大人……你……你不能这样,嗯……林姑娘刚有了身孕,且她之所以在贾府如此安生,跟林大人在背后撑腰却是分不开的,倘若林大人,嗯……再有什么不该的念头,有个三长两短的,那林姑娘、她的身子本就不好,倘若也跟着有个……咳咳,大人,你该知道我的意思。”
林如海问道:“照你这么说,我是不该重蹈覆辙了?”
花惜使劲点头,说道:“自然是不可的。”
林如海叹道:“可惜我年近不惑,外头看来虽说是风光无限,内里苦楚烦恼却自己知道,每每想来,都叫人……”
花惜见他忧愁皱眉,便急忙说道:“大人有何苦楚烦恼,不如说出来……我虽然无能,却也愿为大人分忧。”顿了一顿,又说道:“就如扬州那夜一般。”轻声说了后面这句,忍不住有些脸热。
林如海问道:“当真么?花惜姑娘愿为我分忧?”
花惜说道:“自然!”
林如海嘴角一挑,花惜定定看着,听他慢慢说道:“其实,今日我去见玉儿,同她说了许久的话,她同我提起一件事来。”
花惜不知他为何忽然又把话题转开,就问道:“不知是何事?”
林如海说道:“昔年因她母亲去了,我便将姬妾尽数遣散,从此孤家寡人一个,一直到此,玉儿念我凄惶,就劝我另行纳妾,或者娶一房填房之人,也好互相有个照料,不至于一个人凄惶。”
他的话题转的极其巧妙,然而虽然有些突兀,却又完全是顺理成章,花惜兜来兜去,忽地有种不好预感。
花惜嗓子眼里发干,也不知要怎生搭腔,就“啊”了一声,再也无话。
林如海双眸望着花惜,说道:“方才花惜姑娘说要为我分忧?”
花惜咳嗽两声,说道:“是……是。”心头那不好的预感渐渐加重。
林如海说道:“如今我所忧虑者,便是此事。”
花惜硬着头皮抬头,望着林如海说道:“原来……大人是想开了,那,大人若是有意,不如广寻媒人,以大人的身份地位……种种,必然有许多佳人……那个愿意的。”
林如海缓缓摇头,正色说道:“呵,话虽如此,但此事我不想张扬。花惜姑娘不是官场之人,怕不知道,我若是张了口,必定闹得朝野皆知,有诸多不便的。”
花惜目瞪口呆,说道:“还有这等讲究。”
林如海点头看她。花惜说道:“那……我也不认得……能够跟大人相配的女孩儿家……也是爱莫能助呀。”
林如海听了,却问说道:“当初姑娘到我书房,可是偶然?”
花惜不明白他怎地忽然又扯开了话题,一时心惊,勉强说道:“是偶然……迷路所至。”
林如海说道:“呵,是否迷路,姑娘自知。此刻情形便如往日一般,不是能不能相助的问题,而是,你……愿意与否。”
最后四个字,他沉沉说出,将花惜心头对谁也不曾言说的真相点破。
当初她的确是有心想要相助黛玉的,才找到他,如今林如海说这句话,又是何意?
花惜心头大乱,她也不笨,隐约知道林如海如此“相逼”是何意思,但他既然没有说开,她就不好厚颜相问,拧了拧眉,把心一横就问道:“那若是我有心相助呢?”
林如海眼波一动,说道:“那大好,我的心事就也解开了。”
花惜瞪着他,林如海便也同她对视,花惜心想:“解开什么?这话什么意思,究竟是说看上了我要我嫁了他才解开心事呢,还是说要我相助他给他找个合适的人呢?你倒是说呀……”
偏林如海不说。
花惜咬了咬唇,说道:“那我……那就尽量替大人看着,若是有合适的人家闺女,就……只不过,怕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之人的。”这投石问路的话皱眉说了出来,却见林如海笑了起来。
花惜问道:“大人笑什么?”
林如海清声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又找什么?你是个聪明的人,难道真个是当局者迷么?”
这样清晰冷静的一句话说出来,花惜顿时懵了,厅内两人正在对视,却听得外头有人说道:“不知大人来到,恕罪啊恕罪……”却是花自芳赶了回来。
花惜急忙就站了起来,林如海却依旧端然坐着,花自芳上前,赶紧行礼,说道:“参见大人。”林如海示意免礼,说道:“不必惊慌,其实前度我也想说,不必就去惊动你们,今日我来,只为花惜姑娘。”
花惜听得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扭头就看林如海,花自芳不知究竟是何事,花惜就咳了声,赶忙说道:“是了……是林姑娘要我新做的那公仔,林大人为了姑娘才特意跑一趟来找我的。”花自芳这才明白。
林如海见她狡辩,也不解释,呵呵笑了两声,说道:“看着时间不早,我也该回去了……”花自芳急忙说道:“妹子,那公仔呢?怎不见?快给大人拿来。”花惜差点忘了,急忙说道:“我这就去拿。”林如海说道:“劳烦了。”
花惜急忙拐入里面,到屋内拿了个叮当猫出来,就给了林如海。林如海拿在手中,仔细打量了一番,说道:“果然是个稀奇古怪的物件,很好,很好。”笑看花惜,花惜只望着地面而已。
花自芳一直相送林如海出了门,花惜在里头,擦着额头的汗就向回里屋去,方才跟林如海那一番对话实在是波澜起伏,让她现在还恍恍惚惚的。花自芳自外头进来,说道:“妹子,这林大人是第二回到我们家了,那样的大官儿踏到我们这贱地上来,虽说是好事,但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花惜说道:“咳,有什么七上八下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呸呸,当我没说。”不想同花自芳再说,就回身向里屋去。
花惜转到屋里,正坐定了,却见有人敲门,抬头一看,正是晴雯,脸上似忍着笑。花惜说道:“站在那门口做什么?快进来。”晴雯笑了笑,迈步才进来,两个坐了,晴雯就上下打量花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