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跟平儿听了花惜唱完, 一个笑的歪在桌上, 不停揉肚子, 一个笑的眼泪沁出, 上气不接下气,鸳鸯便说道:“这蹄子越是古灵精怪的了, 哪里学来这样的曲儿, 哎吆, 肚子疼, 真真笑死我了!”
花惜这几句“生日快乐”, 此刻就同那传说中的“两只老虎”有异曲同工之效了,果然见鸳鸯跟平儿两个笑倒了。花惜心头便想:“这算啥,倘若我把那些‘你说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唱出来,这两个家伙定然晕了……哈哈……”
原来先前她看鸳鸯有些伤感,因此便故意唱出这个来,一来是诚心祝贺之意,二来却也想逗逗她们,她之所以如此的“大胆放肆”, 也是因为没对着别人,又是喜乐之时。倘若对着的是宝玉,或者是其他丫鬟, 乃至贾母王夫人等, 她是万万不会如此的。
这便唤作无伤大雅, 小小怡情。
因此花惜只看着她两个笑倒, 也不回答,便自盘子里夹了一筷子菜心,咯吱咯吱咬着吃。平儿笑了会子,就说道:“果然给她笑死了……你看她平日里大气不敢出,说话都小声儿的,哪里知道却竟有这样的‘绝活’!”
花惜吃了菜心,就一本正经说道:“这个是我上回家去,听一个卖艺人唱出来的,因调子简单,我便记住,学了,如今现学现卖的……两位姐姐别嫌弃,多多包涵。”
平儿闻言便又笑起,说道:“姐姐你听听,她越发就放肆了,跟卖艺人学的,难道还要跟我们讨打赏钱不成?”
花惜就笑说道:“倘若平儿姐姐肯给的话,我也就收了。”平儿笑着,便上来捏花惜的嘴,说道:“叫我看看,你今儿来前吃了什么,学的这样刁钻。”
鸳鸯掏了帕子便擦泪,一边说道:“你别欺负她了,看她唱得这样出色,……等会儿我们便大方凑几个铜钱,打发赏了她,也叫她高兴高兴,宝二爷最近定然是克扣她了,看着怪可怜见儿的。”
平儿见鸳鸯促狭,便也忍着笑,说道:“说的也是,铜钱那金贵东西,我身上倒没有,回去在我们那屋里地上仔细扫扫,二奶奶若不留心,平日里随手扔的或者掉的,怎么……也能扫出几个来。”说着又拍着桌子捂着肚子,哈哈地笑起来。
花惜就忍着笑,狗腿的夹了一筷子菜给鸳鸯,说道:“还是鸳鸯姐姐疼我,趁着还热,快吃口菜。”
鸳鸯笑了这番,兴致也上来,便举了杯子,说道:“难为你们两个,竟这样有心,我承你们的心意了,便先自干了这杯为敬。”
鸳鸯说着,便喝了。这边平儿花惜也同举了杯子,各喝了一杯,鸳鸯又道:“我自小伺候老太太,虽说得老太太看重,跟别个不同,但若说起相好的人来,这家里头,也只你们两个,先头虽还有个金钏儿,但我跟她却不怎么好的。却不说了。……也幸亏有你们两个,我这生日,从来都不说,也不过,一来,是老太太在上,每日忙着伺候老太太,哪里还有工夫替自个儿过生日的。二来,你们也知道……我现在这样,若真个操办起来,麻烦不说,也必定会有许多的流言蜚语……因此一直都没想着要过,却实在想不到,竟有今晚。”
平儿思想了一阵,便说道:“我们这些当奴婢的,说出去是大丫鬟,毕竟还比她们强些,但到底也还是奴才,只顾伺候主子去了,就像鸳鸯姐姐说的,倘若张扬,一来冒犯主子,却不好,二来……备不住还有些小人在底下说什么闲话呢,是以我跟袭人就想着,反正我们三个好,也不用张扬,也不用交别人知道,只我们三个得这个空闲聚聚,乐呵乐呵,却不是好?”
鸳鸯点头。花惜便说道:“虽则我们是奴婢,但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这话自不好对外面说,别管其他的,我们自己也要对自己好些,人生一辈子,说长便忍着,说短,一转眼的功夫也就过了,譬如前度金钏儿的事,你们两个却也听说了罢?若是我去的晚一步,她就投了井了,那一辈子,岂不是就这样完了?难道真个儿还能再活一世的?多少的心思,也都随之埋了葬了……因此平儿姐姐对我说起来的时候,我也很是赞同,我常常听宝玉说一句话,便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是个劝人‘及时行乐’的意思,唉。”
鸳鸯同平儿两个,目不转睛地都看着花惜,听她说完,便齐齐地点点头,说道:“这话说的很有几分道理。”平儿便叹口气,说道:“你这话,叫我心里倒是多想了,当初金钏儿在的时候,我看她那等得意之态,还想她跟着太太,总归会有个好出头之日罢了。没想到转眼之间就那样了。似我们这样的人,也只过一日是一日罢了,也不知会遇上何事。”
三个人说到这里,一阵沉默。平儿虽然寄身贾琏,但贾琏那性情是个天生浪荡的,王熙凤又是那样的凶狠嫉妒,虽说现在待她不错,但她也是个“翻脸无情”的,因此平儿素来不敢怠慢,时常也有些提心吊胆。
而鸳鸯,虽然说伺候着老太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似的,但却始终没有终身可言,她又是个心气儿高的姑娘,前度也跟花惜说过,是立志不当别人姨娘的,若是指望着老太太给她找个合适的人家……老太太至今还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何况她也不能伺候老太太一辈子,将来到底如何出路?仍旧一片茫然。
花惜却是个最有主张的,她只要现在小心伺候好了宝玉,别生其他事端。倘若将来水到渠成了,她自然就可以找机会“功成身退”了,只要劝着宝玉,让他懂事些,要知道那宝玉虽然偶尔有些小孩儿性情,但不是个不通常理的,倒有些把握可以说服他放人。
何况,花惜还有秘密武器,那便是林黛玉了,前些日子跟林黛玉说的那些话,便是如此。她私心想:宝玉对黛玉情根深种,黛玉那边她已经说服了,到时候,只要叫黛玉再一说宝玉,不怕宝玉不赶紧地答应放她走的,宝玉开口了,老太太太太那边,也没什么阻碍。
相比较平儿的无路可退,鸳鸯的前路迷茫,花惜也算是三人之中,出路最为清晰的一个。
屋内一时沉默起来。花惜看看平儿,又看看鸳鸯,见一个双眉微蹙,两一个目光略呆,她便说道:“怎地又说起不开心的事情来了,先前明明说要开心些的,是我说错话了么?”说着,就起身,给她们两个又倒了酒,说道:“我们也别管将来会如何的……只看眼下,只看此刻,倘若此刻是快活的,下一刻是快活的,时时刻刻都如此,又怕什么将来呢?”
平儿跟鸳鸯听了这样“鼠目寸光”的话,又觉得好笑,又觉得有理,便振作精神起来,平儿说道:“我算是服了袭人了,这些话,听来有些荒唐,细细想来,却是正理。鸳鸯姐姐,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咱们别说那些,再喝上一杯。”
鸳鸯也举了杯子,望望两个,说道:“说的对极了,只看眼下便是,且咱们三个能够时常碰面,假如有什么苦楚,倒是可以互相说说的……怕什么其他,想的什么没用的,来来,我敬你们两个。”
花惜便伸手捂住酒杯子,说道:“哎吆,我酒量浅,不能喝太多。”
平儿笑道:“便是要灌醉了你,看你那嘴里还能说出些什么古怪有趣的话来!”
鸳鸯也笑道:“这里我是最大,不喝可不成,平儿,给她灌下去!”平儿哈哈大笑,起了身,望着花惜说道:“你喝不喝呢?若是不喝,寿星女可发话了,我这就动手。”
花惜说道:“饶命,我是个最乖不过的,又最听鸳鸯姐姐的话,自然是要喝的,不劳平儿姐姐动手。”说着,就举了杯子。平儿掩嘴而笑,三个人将杯子碰了一碰,便又喝了。
三人喝了一会,便吃菜,又间或说些闲话,眼看着外面月轮转过中天,打更之声梆梆传来,三个酒足饭饱,双颊生晕。她们都是最知道分寸的,因此便也张罗着停了,平儿出去,自叫了人来,将花惜同鸳鸯各自送了回去,她便叫婆子把酒具菜肴又收拾过了,才自也转回去了。
鸳鸯是个能吃酒的,平儿也不差,这三个之中,花惜酒量却是最弱的,但怕她们两个怪罪自己,且她又高兴,就舍命陪君子了。
花惜吃的满身酒气回去,幸亏酒精度不高,才能支撑着走回来,饶是如此,头脑当中也昏昏然。里面晴雯一直瞪着眼睛等呢,听见声响,便披着衣裳出来看,见花惜一步三摇地进来,赶紧上前扶了,压低声儿说道:“这是怎么了?”
花惜双颊飞霞,瞪大眼睛细细一看,才认出晴雯来,便说道:“没什么,多喝了两杯。”晴雯赶紧扶她进了屋里头,花惜一头栽在床上,半晌爬不起来,只双脚乱蹬,两只手不停地划来划去,如游泳之状。
晴雯看了她这副模样,忍不住便捂着嘴笑起来,笑了一会儿,见花惜仍旧没爬起来,才过去,用力将她扶着,翻了个身。
此刻酒力上涌,花惜只觉得身子沉重无比,像是个秤砣入水一般,一个劲儿的往下沉,因此竟是连个手指头也不能动的,只哼哼着,半睁眼睛往上看。
晴雯看她实在喝的不像样子,就说道:“究竟是去哪里鬼混了,竟喝的这样……”虽然皱着眉,却急急地出了外头,将先前泡着的一壶茶拿了进来,倒了浓浓的一碗,给花惜端过来。
花惜此刻已经有些迷糊,望着晴雯端了碗过来,便说道:“真个不能喝了,饶了我罢……呃……”最后打了个酒嗝。
晴雯又笑又气,说道:“真是糊涂了,偷偷跑出去喝的这样,改天我告诉二爷去,看他不打你!”就将花惜扶着,将那茶碗放在她嘴边。
花惜紧紧地闭着嘴,说道:“就算灌我也不喝的。”
晴雯恨极,就说道:“不喝我就挠痒了。”花惜身子抖了抖,鬼使神差地张开嘴,晴雯噗嗤一笑,将那碗茶给花惜灌了下去。
花惜喝了茶,酒力发作,困意上涌,便想睡觉。晴雯本想问她去了哪里,见状便只好作罢,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呆着,因此就把她扶到床上去,自己坐在床边,呆呆地看了近一个时辰,期间花惜又叫胸口闷,又叫口渴,脸红的跟猴子屁股相似,晴雯前前后后伺候了一番,将近天明时候,花惜才沉沉睡了过去。
因此晴雯被折腾了一晚上,竟没回自己房内,只靠在花惜的床头边儿上假寐,第二天一早,晴雯打了个哈欠,自然醒了,忽地见床上花惜面色转好,刚要出声叫她,却见她伸了伸懒腰,似是个要醒的样子。
晴雯一怔,急忙重闭了眼睛,靠在床边就做睡着的。床上花惜用力挺了挺腰身,便爬起来,伸手摸摸脑袋,一抬头,看见晴雯靠在床边,顿时惊了惊。
花惜虽然喝醉,到底是带三分清醒的,一下子便将昨晚之事都回想起来,一时之间很是愧疚,赶紧地过来,便叫道:“晴雯?晴雯?”
晴雯听她叫了两声,却只做没听到的。花惜自言自语,说道:“必定是昨晚上太累了,因此睡得沉了。”
晴雯闭着眼睛,忍着笑,一动不动,却感觉花惜伸手握住自己的腰,晴雯怕痒,因此身子一抖,没忍住,便笑起来。
花惜本是要把她拖到床上,叫她睡觉的,没想到晴雯是装睡,一时之间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才说道:“好啊,竟然敢糊弄我!看我怎么治你!”
花惜说着便扑过来,将晴雯压在床上,伸手去呵她痒痒,晴雯缩成一团,便笑着求饶。花惜才停了手,刚要问她怎么一晚上不回房内去睡,却见晴雯伸手撩撩头发,嘟着嘴,说道:“天底下竟有这样不知好歹的人,人家伺候了她一晚上,连声谢都不说,反而欺负起人来了!早知如此,就该把你扔在外头。”
花惜便笑道:“你也得舍得呢。”晴雯“呸”地啐了她一口,说道:“你当你是二爷呢,又不是‘宝玉’般矜贵,有什么舍不得的!”花惜拍手笑道:“原来你是舍不得‘宝玉’的!”晴雯红了脸,说道:“你休要胡说……偏偏说错我的意!再这样,下回子我真个丢你在外头了。”
花惜闻言,便叹口气,说道:“下回还不知何时呢。”晴雯见她神色微变,便问道:“这话什么意思……对了,你还没跟我说昨晚上你做什么去了呢,去哪里吃的这样儿?”花惜说道:“也不用瞒着你,昨晚上是……”
刚要说,外面一声响,有人道:“二爷起了。”晴雯便说道:“那待会儿再说,快起来,你满身酒气的,赶紧收拾一番,我去二爷房内招呼着。”花惜便答应,自起身去洗漱干净。
这日,宝玉自出去上学。花惜便把跟平儿两个请鸳鸯的事同晴雯说了一番。正说完了,彼此感叹,外面茜雪进来,说道:“花大姐姐,外头有人找。”花惜问道:“是谁?”茜雪说道:“听人说,是花大姐姐的家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