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熹年静静地看着他, 却没把手抽回来, 说:“我以为蒋千岁过两年再死更好些,如今局势尚不安稳, 南边发水,北边大旱,前朝余孽作乱, 辽王虎视眈眈, 狄人的新可汗是个英主,统合八部,难保他没点别的心思, 现在就让蒋千岁去死, 是不是还太早了?”
裴珩亲了亲他的手指:“刚洗过澡吗?香香的。不早了, 现在正好,我继位这才几年, 已经两次大灾, 蒋千岁去死,皇帝就不必降下罪己诏了。蒋千岁一死, 皇帝的看门狗没了,恰逢天灾, 出师有名,我那个弟弟肯定会觉得是个好机会。”
蒋熹年侧目,张了张嘴, 怔怔半晌, 吐不出半个字。
裴珩靠过去, 轻吻了下他因为错愕而微张的唇瓣,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届时我便可以一口气将他们在京中埋下的暗桩一一拔除,将看看有哪几家跟着我弟弟的,到时候抄了,还可以充盈国库。一举几得。”
蒋熹年说:“三郎,你算得这样好,一切却未必能如你所想的那么顺利吧?前提是你要打得过辽王,如今你手中有锦衣卫和御林军,王观明驻守边疆看着狄人走不开,沐雩又被你派去了南边赈灾……你准备让谁和辽王打?”
裴珩胸有成竹:“我自然还有别人可用。”
蒋熹年这时才笑了:“既然你都安排好了就好,到时我护在你身边,必不会让贼人接近你的。”
裴珩的手心热得发烫:“我就知道云卿你会帮我的,打小你就舍不得我,你放心,待这次之后,我给你更名改姓,可能要委屈你一下,扮作女子再入宫来,到时候无论我如何宠你,都不会再有人说闲话了。”
听到这里,蒋熹年的笑容僵住了,涩声问道:“你说什么?入宫?什么入宫?”
裴珩说:“作为我的妃子入宫,我们便可以日日厮守、白头偕老了。”
蒋熹年半晌回不过神来,问:“太荒唐了,你就不担心言官劝谏吗?若是被人发现了呢?你做出这种事,岂不是会被人当成昏君?”
裴珩显然是早就想好了,有条有理地说:“我为你盖一座宫殿,旁人都去不了,你不必出面,只要待在那里就好了。只要我下令,又有谁敢说什么呢?消息不会传出宫殿。”
蒋熹年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像是一尊玉雕。
裴珩靠过去,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抚摸着他的肩膀,珍惜轻柔地亲吻着他,嘴唇,脸颊,脖颈,肩膀:“云卿……你在生气吗?你若是生气就骂我吧,我不介意。”
蒋熹年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摆布,轻轻一推就躺下了:“您是陛下,臣哪敢骂您?别开玩笑了,陛下。”
裴珩说:“你就是在生气,云卿,我们私下相处时,不必叫我‘陛下’,叫我‘三郎’就好了。”
“你、你别生气了,你要是今日不愿意,我也不强迫了,待你想通了……你什么时候想见我了,叫人告诉我,我再来见你。”
蒋熹年却像是想通了,伸手圈住他的脖子,柔声说:“我说了我没生你的气……三郎,你想要我怎么伺候你?你想怎么做都可以,只要你不嫌弃我年老色衰而且还是不男不女的身体就是了。”
裴珩满脸通红:“我、我哪会嫌弃你呢?”
塞外,狄夷王庭。
根叔拉着杨烁私下说话:“少帮主,你这次可是闯祸了。快随我回去吧。”
杨烁可不依:“我不和你回去,我一回去,奶奶一定要逼我结婚。我不当那什么少帮主,让别人去当吧。”
根叔语重心长地道:“少帮主,我是看着您长大的,您别觉得我说话难听。要不是你是我们漕帮的少帮主,你以为我们会千辛万苦送什么多粮食过来吗?”
杨烁支支吾吾地说:“骗了你们是我不好。可、可是师兄说他会付钱的,不会亏本。朝廷不是也不禁止商人卖粮食吗?”
根叔说:“这是钱的问题吗!我们漕帮何时缺过钱?是,是可以卖粮食给他们,但哪需要那么多,你真的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吗?”
杨烁憋着一口气,说:“有了粮食,他们的族人就能过冬,就不必去劫掠边境的村庄了……”
根叔问:“你信吗?”
“师兄答应了我的。”杨烁说,“他答应了我的。”
根叔恨铁不成钢地说:“好,我也答应了你奶奶,这次就算是绑也要把你绑回去。你必须跟我回家,你难道打算在这种地方跟个男人乱七八糟地厮混一辈子吗?”
根叔都没能把他从帐子里拉出去,门帘被揭了起来,狄人的可汗走进来:“你们在说话啊,不好意思,没注意到,没打搅到你们吧?”
两人无声地对峙着,达山眼睛笑着,却流露出一丝杀气。
杨烁怔了一怔,下意识地站到根叔面前。
见到他,达山身上的气势才软和下来,对他伸出手:“豆豆,过来。”
根叔拉了拉杨烁的衣角:“少帮主。”
达山又说了一遍:“过来。”
杨烁没有过去,他转过身,对根叔说:“根叔,我不能和你回去。我得留在这里。但我跟你保证,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的,我用我的命担保。”
说完,他再转向达山,牵着达山的手走了。
杨烁闷声闷气地说:“你别骗我。”
达山“嗯”了一声,握着他的手:“有了粮食,部落里就不必死人,我们就可以安心过冬了。”
蒋熹年起身,披了一件外衫,他打开窗户,夜空上一轮明月。
裴珩问:“云卿,你怎么起来了?不睡吗?”
蒋熹年说:“睡不着,明天就得去死了,我哪能安心睡得着啊?倒是陛下您……三郎,你还不回宫吗?”
裴珩从背后抱着他:“不过是走过场罢了,不用担心,我都安排好了。回来陪我睡觉吧。你好久不陪我睡觉了。果然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安心睡觉,我好久没能睡得那么好了。”
蒋熹年说:“我明天得死得真一些,才能叫他们相信我真的死了吧?”
裴珩想把他抱回去,但是抱不动,说:“替身我早就找好了,到时我给出一具尸体,再把葬礼办了。我说你死了,他们还敢不信不成。”
蒋熹年低声附和:“是啊。皇帝一言,臣岂能不信。”
翌日。
朝上,一直没有明言如何惩处蒋熹年的陛下终于松了口。
下朝之后,陛下亲召蒋熹年进宫。
被剥除官身的罪人蒋熹年被发跣足,一身素色白衣,双足戴着一副镣铐,手上戴着一副木梏,自西门进宫,下了车,许多人亲眼见到昔日不可一世的蒋督公足上拖着重重的铁球,一步一步走进宫中。
若不说他是个太监,未曾见过他的人,或要以为这是个品性高洁的士人。
因没有避着人,许多人都亲眼见到了蒋熹年,认出这确是本人。
这时恰好出宫的官员瞥见他,也不得不赞叹一声,此残人确是风仪过人。
蒋熹年在侧殿面见了陛下,史官坐在一旁。
陛下使人除去他的手脚桎梏,赐席,赐酒。
蒋熹年坐下,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饮下:“三郎,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比这张桌子高不了多少。我是奴才,你要我给你办事,竟然还跟我说‘请’字。”
裴珩看了一眼旁边的史官,说:“你在说什么?”他们明明说好了要在史官面前说什么的。
蒋熹年又倒了一杯酒,但拿着酒杯的手却遏制不住地发抖,他饮下第二杯酒,像是被呛到了,捂着嘴咳嗽起来,手心溅血。
裴珩愣了一愣,一挥手,把桌上的酒壶酒杯都扫到地上,正要暴怒。
蒋熹年按住他的手:“三郎,别叫人,别生气,是我自己下的毒。你知道我出生于悬壶世家,我懂医理。你小时候被下毒,也是我给你解的。”
裴珩将侍卫叫来,让人把史官先叉下去。
蒋熹年捂了捂嘴,但血还是从他的指尖溢出,那是带着黑色、过于浓稠的血液:“有帕子吗?把我衣服都弄脏了。”
他越是平静,他的陛下就越是慌张。
裴珩深吸一口气,压着怒火,说:“你骗朕。”
蒋熹年笑了下:“我若只是假死,陛下您的威严何在。我一个佞臣,能死得这般体面,已经死而无憾了。”
裴珩拍桌,咬牙切齿地说:“朕都说了,朕会想办法瞒过去的,朕说你死了,他们还敢不信不成!”
蒋熹年听到这句话,忽地觉得眼眶发热,仰起头,阖上双目,将汹涌的泪意给忍了回去,叹气般地说:“是啊,皇帝这样说了,谁还敢不信呢?先皇也是这样认为的。”
“三郎,你还记得我曾和你说过,最初我自残进宫是为了什么吗?”
裴珩阴沉着脸,说:“朕现在就叫太医过来,你不会死的。”
蒋熹年非要和皇帝唱反调:“我会死的,我自己下的毒,我自己最清楚。三郎,你别打断我,我很疼,我也说不了几句话了。我是为了报灭门之仇才进宫的,我恨了二十年,寻找当年究竟是谁害死皇后,让我们满门抄斩。”
裴珩:“那不是早就查清了吗?那个贱人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啊,不是吗?”
蒋熹年摇了摇头:“不是,陛下,不是的,贵妃她也只是一把刀而已,为什么先后没能救回来,为什么先皇会震怒之下赐死我爹,因为授意杀死先后的人就是先皇,他要皇后死,皇后就不敢不死,他不让人查,就没人敢查。”
裴珩紧抿着嘴唇,脸颊紧绷,一言不发。
蒋熹年说:“您早就知道了,是吗?陛下。”
匆忙的脚步接近,太医院的太医带着提着药箱的医僮赶来了。
蒋熹年已经疼得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他说:“唉,何必为难他们呢?三郎。”
“三郎,算我求你,会死和他们没关系,不要为难他们。别、别像先皇……对我爹那样。”
裴珩握住他的手,眼底既恨且悔:“云卿……”
蒋熹年靠在他身上,费劲儿地喘着气,气息越发弱,任由太医施针灌药,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好转了,稍有了些力气:“三郎,还有件事我想求你……我与你,这辈子是没有缘分了……你好好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做个好皇帝,七老八十了寿终正寝,我在奈何桥等着你,我们一起投胎,下辈子你不要生在皇家,我再去找你。”
“我们不能在一起,让我小弟和王小将军在一起吧,唉,我到死了……才想做点善事。”
元鼎十三年。
西北大旱,立秋,狄夷以十万兵南下,同月,辽王叛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