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几年狄人安分守己, 比较真诚地表现出了和平相处的美好愿望, 但他们边关将领肯定不可能真的就信了。所以当下属向王将军告知说有个疑似达山可汗的人来了府城之后,为着以防万一, 他还是叫人盯梢了一下,接着又得知其径直去了香雪斋。
王将军便去把沐雩叫了过来,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这达山可汗, 不年不节, 没什么事,突然跑来他们的地盘做什么?据说好像就带了一个护卫,不知他跑来做什么?而且还直接去找顾雪洲那里, 不知道来意是善是恶。
沐雩从舅舅那得知达山来了, 现在似乎就在顾雪洲的店铺里, 对方还只带了一个护卫。沐雩想了想,问:“那个护卫长什么样?”
盯梢的人说:“黑发黑瞳, 皮肤略黑, 长得像中原人。”
沐雩心里大概有数了,对王将军说:“舅舅, 这大概是我的朋友来看我。达山与我是旧相识,我们认识快有十年了, 当时他还在少林修行,与他同行的估计也不是什么护卫,而是他的同门师弟。这位是我的至交好友, 水运漕帮的少帮主, 杨烁, 我与他肝胆相照,交命的兄弟。”
王将军沉吟片刻,道:“之前似乎没听你提起过。京城围场那次,你和达山不是还曾交手过?”
说到这事,沐雩就觉得别扭:“是啊,他特意输给我。估计就觉得输给旁人还不如输给认识的人吧。”
王将军理了理衣裳,说:“走吧,达山可汗过来,我们总得去接待一番。”
王将军是万万没想到,到了之后见到的场景是达山可汗坐在那里剥花生,他……他也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坐下来一起剥?
达山见他们来了,站起身,他站在落后杨烁两步的位置,默默地对王将军作了个揖,礼数周全。
王将军扪心自问,要不是因为他曾在秋狩围场见过达山,确定此人是狄人的可汗,否则他和那位漕帮少主站在一起时,倒是他更像是个护卫的角色。
杨豆豆见到沐雩别提多高兴了,虽然抱怨了一下沐雩背着他长高许多,但还是亲亲热热地围着沐雩看了好几圈:“很不错嘛,听说都当上大官了。不愧是我的兄弟,有够厉害的!”
他信口胡吹:“以前我也想去考武状元的来着,考上了就是朝廷认证的天下第一了嘛,可我想,我还是先打过我师兄再去考。都是因为我不在,叫你捡了个便宜,拿了武状元。”
杨豆豆就是这样自来熟,两人多年不见,他也丝毫不见生疏不自在,沐雩嘲笑他:“你还拿武状元呢?武状元考试可不是只考武艺,还要考行军布阵、粮草分配的,你能行吗?你那一手狗爬字……军书读过几本了?”
杨豆豆哼唧说:“我若去考的话,再去学嘛。你不是考过一次,你给我列个书单,我去看看呗。我又不是没上过学,不过是没学得好到可以去考秀才举人罢了。倒是你,这么久不见,愈发装模作样了,看着我都不敢去认你了。”
沐雩笑了,杨豆豆也笑了,还如少年时般要好。
达山慢条斯理地向王将军他们道明来意,十分诚恳:“王将军,我乔装改扮而来,没有带任何一个护卫。意思便是以达山的身份而来,而不是什么可汗。我此行前来,不过是来见见老友。”
这时,烤炉黎的烤饼散发出了香气。
顾雪洲道:“既然舅舅你也来了,不如我们坐下一起吃顿饭。”
人来的多了,还都是男子,个个都习武,胃口很大,只吃饼可不够,顾雪洲又炖了个土豆牛肉,做了炒蛋,炒了两盘青菜,炊了一箩饭。菜都煮好了,大家就在这个可称得上简陋的小土屋里围桌坐下吃饭。
王将军心情复杂,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怎么就跟达山坐一桌吃饭了呢?要知道,他跟狄人打架可是打了三十年了。可也正是打得多了,他了解狄人,茹毛饮血,不值一提,他平生还从未见过达山这样的狄人,知书达理,还想以汉法治国……看似毫无威胁,可即使达山的父亲,那位已故的老可汗,曾经肆虐边疆多年,都未曾给他这样大的威胁感。
桌上的气氛实在是微妙,连顾雪洲都觉得有点尴尬。
只有杨豆豆这个人,神经粗,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到,吃饭吃的喷香,两腮腮得鼓鼓的,对顾雪洲竖起大拇指说:“顾大哥,你做的饭还是那么好吃。”
“这个肉炖的好啊,用砂锅炖的吧?”
“玫瑰馅儿的烤饼也好吃,顾大哥,你烤了几个,我可以带一些回去吃吗?”
达山见他这样,吃就算了,还想连吃带拿,都为他感到脸红,不好意思地对顾雪洲说:“劳烦您做一些饼了,豆豆他实在是喜欢,到时候我给你送些我们那的礼物过来。”
杨豆豆说:“前阵子你不是猎到一只白狐狸吗?那块皮子可好了,雪白雪白的,还很柔软。正好快入冬了,就送给顾大哥吧,给他做个围脖,他戴着一定很好看。”
达山没脾气地看了他一眼,杨豆豆明白他的意思,梗着脖子,理所应当地说:“看着我干嘛?我又不傻,我知道你想把这条狐裘拿来给我做围脖,可你看我这么黑,再围个雪白的围脖,不是衬得更黑了,就是雪中一块炭了。”
饶是王将军也颇有些忍俊不禁。
沐雩不跟他客气:“是了,拿来给安之做围脖,或者做件大氅的毛边,肯定会很好看的。安之长得白,才衬那颜色。”
顾雪洲被他这有点好东西都要搂回来给他的架势,搞得无地自容,赶忙说:“没事,没事,不用给我。这样的好皮子,豆豆你自己留着做衣裳吧,草原上比我们这可冷多了,不必割爱。不然倒叫我觉得过意不去了。”
沐雩还在那跟杨豆豆一唱一和:“跟他客气什么?”
顾雪洲说他:“你也太不客气了!这才见面,你就要人东西啊?”
沐雩说:“他还问你要饼呢。”
顾雪洲烂好人地说:“几个饼怎么了?豆豆天天来蹭饭我都不要收他东西的。”
杨豆豆感慨说:“实在是在草原上没什么好吃的,我想念家乡菜,别的菜又存不住,带几个饼回去,倒能多吃几天。”
沐雩像是无意般,脱口而出说:“那你回来不就好了。你跑出去好几年,要不是时不时写一封信回去,你家里人都要以为你死了。她老人家可惦记你了,你回去看看她呗。”
想到家人,杨豆豆的目光黯然了一下,流露出犹豫的神色,本来多伶牙俐齿,现在一下子被堵得说不出话了。
达山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在桌下握住他的手,把话接了过去:“等有空了,我就带豆豆回乡探亲。只是他家里人还不肯对我们俩之间的事松口,豆豆怕回去以后,就不能再过来找我了。”
沐雩不看他,只看着杨豆豆,说:“干嘛要达山陪你去,你十二岁就敢一个人跑去少林拜师学武,现在倒成小孩子了,还要人陪着吗?”
杨豆豆脸红:“不是,我这些年武艺还精进了呢,我天天跟我师兄练武的。不信,等会儿吃完饭,我们出去比划两下。”
沐雩:“行啊。”
吃过饭,两人就在院子里对招,没用兵器,只比试下拳脚功夫。
顾雪洲、王将军和达山在旁边看,他们这些人打架,顾雪洲作为丝毫不懂武功的外行人,有时连看都看不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是去凑个热闹罢了,他还搬了张板凳过来,远远坐着看,虽然看不懂,但练家子打架招式还是很漂亮的。
顾雪洲擦了擦板凳坐下,那头沐雩和杨豆豆已经开打了,他记得这两人小时候就喜欢相互喂招练招,当时是他们家沐哥儿的武功好,十场能赢个七八场。
杨豆豆看上去憨头憨脑,可当他一站定,敛起脸上所有的神情,肃然起来时,连顾雪洲这外行人都能感觉到他其实不一样了,他站得非常得稳,像是一块重石,牢牢地扎在地上,身形不见一丝一毫的动摇。整个人的气势都瞬间不一样,但并不锐利,只给人一种浑厚深重之感。
沐雩被他所感染,眉间微微皱起,显是也认真了起来。
两人缠斗在一起,你来我往,你进我退,你退我进,你攻我守,你守我攻。
顾雪洲好久没看他家沐哥儿打架了,但见沐雩身形十分轻盈漂亮,他出手极快,顾雪洲只能看见残影,而杨烁则不同,杨烁的每一招每一式连他都能苟看清,并无花俏之处,给人的感觉十分扎实,很难找到破绽。
两人就这样对了一盏茶的时间,依然难分难解。
王将军看着看着皱起眉,过了一会儿,又松开眉头,笑道:“杨小帮主的身手很稳,确是少林风格。”
达山深深望着杨烁,颇为自豪地说:“我这师弟,自小是个武痴。幼时师父说他资质不算好,但他是师兄弟里最勤奋的。”
话音刚落没多久,只见沐雩一个腾身,终于擒住了杨烁的要脉。
胜负就此分出。
杨豆豆虽然输了,却没有难过埋怨,他一脸灿烂笑容,爽快地长长出了一口气:“呼,好久没打得这样痛快了。不错啊,都当大官了,也没落下练武。”
沐雩对他翻了个白眼:“我是武官,每日都要练武的好吗?”
杨豆豆揉揉鼻子:“不过既然你这样的水准就能当上武状元了,那我觉得我去考个武状元也绰绰有余,就差看几本兵书了。”
沐雩笑道:“你且先读着吧,不知道你何年何月能读完。”
杨豆豆把他的肩膀揽过去:“我和你什么交情,你当初看的书拿来借我看看呗。”
沐雩无可奈何地说:“行吧,但我得找找放在哪了。”
杨豆豆和达山在顾雪洲的宅子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便回去了,离开时沐雩还给他包了好些食物,有饼有茶砖,还给他装了一大罐的鹅油膏,让他到时候可以拿来搽脸搽身体。
杨豆豆背了好大一个包裹,还背得轻轻松松,他欢欢喜喜地跟顾雪洲告别:“顾大哥,改日我再来看你。我真舍不得你们。”
顾雪洲一直把他们送到城门口,他挺舍不得杨烁的,好不容易碰见的一个故交老乡,才见了一面,又要分别了。
沐雩说:“要么你留下吧,过几天再回去。你不是说草原上野狼多,过来一趟不容易吗?这就回去了多可惜,要不顺带回乡一趟,探望过你奶奶再去找你师兄。”
杨豆豆是犹豫不决,又叫达山帮他做了主:“现在过去,再回来就入冬了,到时候路不好走,河上也结冰了,等春天再回去吧。”
杨豆豆点头:“行,春天到了我就回去。”
他们正在这说着话呢。
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唤:“表哥!”
望过去就瞧见沐雩的表弟、王将军的独子王嵘骑着匹小马过来,还带着他形影不离的小兄弟阿驽,王嵘见沐雩在和不认识的说话,好奇的走过来,打量着人高马大、相貌奇异的达山:“表哥,你在这做什么?”
沐雩不搭理他:“我在和我朋友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王嵘捏着他那一口变声期的公鸭嗓说:“我都十三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阿驽翻身下马,牵着他的马儿,径直望见达山,两人打一照面,虽五官长相截然不同,彼此心中却有种奇特的感觉……他们都是狄人和汉人的混血,长得都怪里怪气。
沐雩最后对杨烁他们拱拱手:“杨兄,我便送你们到这里,不再远送了。”
又与达山郑重地说:“鉴明师兄,上次你我比武,你故意让着我,装成败与我手下,我胜之不武,这些年实在无法释怀,我想与你改日再约个地方,就你我,好好切磋一番,你觉得如何?”
达山直接点了头,他笑了下:“好,要么就两个月后吧,十月十五那日,在边界碑附近,我到时去那等你。”
沐雩认认真真地向他道谢:“谢谢了。”
待送走达山他们之后,王嵘还叽叽喳喳地吵沐雩:“舅舅那人到底是谁啊?狄族商人吗?他的眼睛长得好奇怪啊。”
“你真是吵死了!”沐雩给他脑壳上敲了个下,“那是达山可汗,听说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