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7
裴珩怔忡良久, 才僵硬地扭头盯着顾雪洲看了好半晌,这男子看上去比云卿年轻,眉目舒展,无忧无愁又无比温柔, 给人的感觉和蒋熹年差的太多,即便他们相像,他也没有一下子往亲兄弟上面想。
如今被蒋熹年一点拨,再去看,便愈发觉得他们像了。再说了, 蒋熹年是那样孤高自傲的人,此等事怎会有半分作假。
哦……原来是他的弟弟啊。裴珩愣愣地想着, 那……那我我刚才是不是表现得太不亲切了?
他顿时有种见小舅子的腼腆羞涩, 语气温和下来,不好意思地问:“对不起了, 云卿,方才我心里急, 口气冲了些, 是我不好, 我太在意你了……这都怎么一回事啊?既是你弟弟, 怎么会这般出现?”
你问我?我还想去问别人呢!
这都怎么一回事?他压根就没想过要和弟弟相认,除了他自己以外, 世上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还有个弟弟, 连他最亲近的三郎都不知道。毕竟……毕竟三郎现在是皇帝了, 伴君如伴虎, 谁知道三郎会不会变心,万一拿小弟来拿捏他可怎么办?他不想让事情变成那样,所以从未告知。
蒋熹年心情也很复杂,他万分懊恼,自己之前怎么也没好好问问身份来历,无非是他公务繁忙,哪还有那闲心仔细打听个小男宠的事,却没料到最后竟闹出这档子荒唐事——
而现在,虽然顾雪洲认出蒋熹年是他亲哥,蒋熹年也认出顾雪洲是他亲弟,可眼下这场合,他们互相都不敢明目张胆地相认,他们也从未想过居然会是这样兄弟重逢的。
顾雪洲这会儿也顾不上和哥哥叙旧,他那样半跪在地上扶着沐雩,仰起脸,簇着眉有点忐忑小心地问:“他受伤了,我可以扶他去房间里休息一下吗?”
蒋熹年皱了皱眉,他知道他们兄弟有二十年不见了,当年分别时顾雪洲都还只是个孩子,对他这个大哥还有几分印象都不一定,能认出自己都已经算是情深义厚了,可是被顾雪洲这样无意识地有点畏惧地对待,他还是觉得心头有点酸涩。纵是被天下人这样对待他也无所谓,可被自己宠爱的亲弟弟如此……一直铁石心肠、冷血无情的蒋督公竟然觉得有点受伤,他按下心酸,敛起杀气,温柔和气地说:“自然可以。”
顾师傅当然也不可能放着场上的另一个伤者——被蒋熹年踹吐血的萧韧——不管,询问道:“那这位小兄弟呢?”
萧韧还不清楚具体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但他差事儿办砸了却是肯定的,眼见着督公对那顾雪洲的态度,显然是旧识,且交情匪浅,旧识对陛下,蒋督公也鲜少有这般温柔的神色的,他懊悔愧疚,像只害怕被抛弃的大狗,眼巴巴地望着蒋熹年,一句也不敢说,就是督公让他去死他也认了,他只怕督公要将他扫地出门。
蒋熹年冷冷看他一眼,萧韧眼眶就红了。
顾雪洲已经费劲儿地扶起了沐雩,看看萧韧,又看他哥,露出于心不忍的神色。
蒋熹年注意到,心想:小愈从小就是个善良体贴的孩子,以前家里的大黄猫死了他都要哭两日,我又怎能在他面前打打杀杀呢?是了,看他那小脸都被吓白了。
蒋熹年只好不耐烦地唤人把萧韧拖下去医治,顾雪洲战战兢兢又小心翼翼地扶着沐雩要扶他进房间,可沐雩哪一点就炸的炮仗脾气哪忍得住,他刚顺过点气儿来,就不管不顾地甩开顾雪洲的手,害得顾雪洲往后踉跄了两步差点跌去,蒋熹年上前要扶,沐雩又一把把顾雪洲拉回去。顾雪洲被他这么一忽儿前一忽儿后地推来推去,头都要晕了,茫然极了。
沐雩抓着他,他的目光挪向蒋熹年,因失血而苍白沉肃的脸上一双眼睛冒着鸷猛慑人的光,逼问:“你怎么欺负他了?”
蒋熹年依稀觉得有点不对劲,还没回答,顾雪洲就不好意思地拉了沐雩要走,嘴里说着:“哎,他没欺负我,你就别打打杀杀的了。”
沐雩却势要讨回公道:“你碰他了?”
“碰什……”蒋熹年琢磨过来沐雩说的什么意思,脸色沉下来,啧了一声,被沐雩弄得火冒三丈,“你这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我看在你是小……安之的干弟弟的份上,我才放你一马,你别得寸进尺。”
顾雪洲一张老脸红的不能再红了,沐雩这个小王八蛋一向是天老大我老大的,气红了眼睛什么话都敢说,他们那点事儿是能说吗?就算被人听出来了也不行,顾雪洲火急火燎地去阻拦:“沐雩!你别说了,真的没什么,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哪出了什么事,也没被欺负,你看我这全身上上下下哪有受伤?而且也不是要把我送给……送给蒋督公,是蒋督公要将我送人。”
裴珩是何等聪慧之人,之前是冲昏了头脑,这下一听顾雪洲的话,终于回过味来了,转头去看蒋熹年。蒋熹年略心虚地扭头,看了看檐角,又欲盖弥彰地转回来,拔高声音反问:“你看着我做什么?”
裴珩:“……”
顾雪洲拍了拍他的胸口,催促道:“你别气了,我回去和你慢慢解释好不好?你受了伤,就别闹了,我们先把伤治好了再说好不好?沐哥儿,乖。”
沐雩看他一脸担忧,心软了些:“那、那你跟我回去。”
顾雪洲赶忙说:“好,好,我们回去。”说完又去看他亲哥的眼色想问可不可以。
蒋熹年疲惫地闭上眼睛,点了点头,“从侧门走,我让人送你们走。”
蒋熹年亲自把他们送到了门口,对顾雪洲温和地说:“你们准备去哪?到时给我传个信儿,我抽空再去找你。”
沐雩一把把他拉到背后,恶狗护食般瞪着蒋熹年,把单纯天真的安之给塞车上,不给顾雪洲和蒋熹年说话的机会。
顾师傅在一旁叹气摇头,对蒋熹年拱了拱手,“那小子就这狗脾气,护短护得紧。”
蒋熹年笑了笑。
顾师傅说:“等到了歇脚的地方我会告诉你的,只是这次可不能再把我拒之门外了。”
蒋熹年讪讪回答:“一定,一定。”
顾雪洲这时终于挣开沐雩,撩开马车的帘子,对蒋熹年说:“在萧韧府上,有个叫碧奴的人,护我良多,切勿伤害于他。”
蒋熹年:“碧奴是吗?我记住了。”
顾雪洲才点了下头,就被沐雩又拉回了车里,沐雩怒意翻腾地问他:“又是蒋熹年又是碧奴,这些日子你都认识了些什么人?”
顾雪洲低声说:“顾师傅还在呢。”
话音还没落,顾师傅应声卷帘而入,在沐雩脑袋上给了他一个头栗:“别吵了,吵得我头疼,为了救你们我累都累死了,还想休息下呢。那蒋熹年可不是旁人,是安之的哥哥,亲哥哥,懂不懂?一个爹一个妈生的两兄弟。”
沐雩傻眼了,他恍惚记起几年前江上初次偶遇蒋熹年的场景,那时他和杨烁就觉得蒋熹年有些像安之,可是他觉得,安之怎么和一个死太监相像呢。打死他他也没想到顾雪洲和蒋熹年竟然会是亲兄弟?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呢?
竟然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顾雪洲看着顾师傅,抿了抿嘴唇:“顾师傅,您是早就知道了。”
顾师傅顿时心虚起来,是了,假如他早些告诉顾雪洲那位蒋督公就是他亲哥哥,哪还会有如今这档子的事——可是、可是那还不是蒋熹年千叮咛万嘱咐了要他收紧牙关千万不能告诉顾雪洲,看在他一片拳拳爱弟之心上。
顾雪洲叹了口气:“果然您早就知道。是不是……是不是大哥让你别告诉我的?”
顾师傅怔了怔:“你怎么知道?”
顾雪洲的脸揭开窗子的帘子,回望了一眼都尉府,马夫驱马,车子缓驰起来,路边都是高门大户挂着明亮的灯笼,淡淡的光织进他悠长模糊的回忆里:“我那时虽小,却总记得哥哥是个极倔强的人,又争强好胜,爹爹总要他改,打了也骂了,他就是不改,爷爷也说他心比天高,他那样桀骜的人,却去做了太监,纵是权倾朝野,他其实随便找个名头都可以为我们周家翻案,只是他想抓住罪魁祸首,想要真正的洗冤……以后即便真的翻案,他大抵也不会告诉别人他其实是周太医家的大公子周懋。周家哪能写进一个名声奸佞龌龊的宦官呢?哥哥绝对是这样想的。他骄傲至此,哪会来认我,是躲我也来不及的。”
顾师傅忽然觉得,顾雪洲和蒋熹年看似一个柔软一个坚硬,仿佛完全不同,然而再仔细看看,却又如出一辙,“是他让我别告诉你的。他说他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实则如履薄冰、危若累卵,只怕连累了你。”
顾雪洲哽咽着说:“他是只想着他一个人报仇,若是赢了,那我可以跟着享福,若是输了,他默默无闻地死了,我却不用遭殃,更不知道他死了,所以谈不上伤心。说不定在那千里之外,我听闻那名声狼藉的蒋千岁死了,还会为他这奸宦之死叫声好呢。”
就是沐雩听了也有几分触动,他搂了搂顾雪洲,顾雪洲回抱住他靠在他肩上低低地啜泣起来,哭了两下,突然抬起脸,泪涟涟地望着沐雩,他连日来这般奢侈地保养下来,姿色大涨,一张玉白的脸蛋,鼻尖和眼角像是染了桃花汁一般粉红粉红的,看得沐雩心都化了,恨不得把什么都掏出来献给他哄他开心才好。
顾雪洲抽了抽鼻子,带着哭腔说:“沐哥儿,你是不是几天没洗澡了?好臭哦……”
沐雩:“……”
他们在京城李家商行的客栈歇脚。
顾雪洲没半刻温存,立即赶臭烘烘的沐雩去洗澡,在房间里等着他,沐雩被他气死了,赶快洗干净,湿漉漉地披着长发,穿一件单衣,趿拉着木屐就气冲冲跑回去,顾雪洲从床边站起来,神情有点不自然:“那轮到我去泡澡了。”
还没走两步呢,就被沐雩给推回到床上去了,嘴里酸溜溜地说:“我看你香喷喷的,倒用不着洗澡。”
顾雪洲有点慌张地推了推他:“顾师傅还隔壁房呢。”
沐雩说:“那你还不轻点?”
顾雪洲纠结地闭上嘴,瞪了他一眼。
顾雪洲在彻底天亮之前把弄脏的被褥洗干净晒上,本来就被折腾了一晚上,屁股疼,腰也快直不起来了。
顾师傅穿着练功的褂子,站在拐角后面,默默地看着顾雪洲扶着腰,步履蹒跚、蹑手蹑脚地慢慢走了。
另一边——
都尉府。
昨夜,顾雪洲一行人乘坐的马车辘辘而去,原本就佯饰作太平的都尉府终于回复了真正的安宁。
姑且安置了弟弟,蒋熹年回头,当务之事是要把不请自来的陛下给赶回宫中,他也不得不交代下弟弟的事了。
裴珩说:“你从未告诉我你有个弟弟,长得同你相貌倒是挺相似的。你怎现在才与我说?你不是说……你不是说你全家都死了?”
蒋熹年想起,方才在庭中,那个被小愈口称作“沐哥儿”的少年郎就唤了一句“安之”,他是记得顾师傅告诉过他小愈更名改姓及冠后取的字就是“安之”,当时他听着耳熟,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两者联系到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