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来得比所有人想象中都快,几乎是一夜间,漫山遍野都裹上厚重的苍白,还没来得及掉落的叶子全部被冻僵在枝头,先是冰,再是雪,山林中再也看不见动物出没,也捡不到野果了,唯一的好消息大约是酷寒骤临,搜山的官兵看着漫天大雪也怠懈了,连着三天都没再来。
不过,这仅仅是俞东林属下会觉得的好消息。
他们已经在悄悄商量,藏够食物,就试探看看能不能摸出山去,以后隐姓埋名做什么不成?委实不是他们不够忠心,不懂道义,而是看着俞东林这样近乎痴傻,整天只顾着病危的弟弟,哪里是长久之计?
太过寒冷,包括俞东林在内身上的伤口是没有继续溃烂恶化,但是高烧不退的俞西河简直就只剩下一口气了,嘴唇发白,脱皮,脸色蜡黄,从落雪的第一天夜里就开始咳,到现在几乎不得休,人都没力了,只有喉咙里近似拉风箱的低沉喘声,迷糊中只抓着他哥哥的手,呢喃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没法子听清,只有俞东林还凑近了想听明白。
其实从六七天前开始,搜山的官兵就没有在增加过,相反还减少了一些,山里躲藏的人想不得那么多,估摸着蜀地别的郡县可能出了些事情。现在俞西河的生死在他们眼里还没一包盐巴重要呢,虽然躲藏的日子苦些,可是比起很多年前他们从西陲天变里逃亡的生活也不算什么,只不过嘴里十天半个月都吃不到盐味,渐渐的人就会没力气,再待个一个月,只怕腿脚都要浮肿了。
“其实人在做,天在看。”一个嚼着从雪下挖出来小番薯的汉子,没好气的挥了挥手,对着所剩无几的同伴说,“以后我看啊,还是去哪里捞上一票,存了银钱,好生做些买卖营生过日子,别再折腾以前的缺德事。”
“可不,瞧那小子。”
发生了这么多事,这些人背后说起俞西河来哪有不嗤之以鼻的。
“大家有今天,都是那小子活活折腾出来的”
“我看啊,怕是熬不过今天晚上。”
大雪一封山,找不到的除了食物,还是药材。纵然是俞东林,也没有任何办法。
“死了也好…”那汉子嚼完了番薯,就随便揉了一团雪塞进嘴里,“官兵虽然不搜山,但怕是还重重围着下山的路,有了俞公子,我们或许才有希望逃出去。”
俞西河要是不死,一直拖着,又不能挪动,俞东林是怎么也不肯离开山里的。
“这都是命,平安镇里那些个人怎么说来着,这个弟弟简直就是俞公子的孽。”
要是死之后要下十八层地狱,都是因为俞西河。
几人都摇着头,准备回山洞里躲避风雪。
既然还有所求,当然留了些辛苦找来的吃的,准备带给俞东林,不过刚一进山洞,几人就知道是白留了,岩石上先前摆着的干瘪果子和芋根连动都没动过。
俞西河的气色却比他们出去时好些,两颊有了红润的血色,连痛苦的咳喘都逐渐低微,气息也粗重了些,靠在俞东林的怀里,好像睡熟了。
不过见了俞西河这模样的众人心中都是咯噔一跳。
晓得这是回光返照,命不久矣。
顿时都不敢吭声,缩进山洞最里面,互相使眼色,是不是该出去避避,俞西河眼见着颊上的红润之色越来越重,然后睁开了眼睛。
“西河?”俞东林立刻就发现了,想也不想拿起果子,低声哄问弟弟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这些日子来几乎都没有好好洗漱过,青色胡渣绕着下巴密密麻麻,声音又干哑惊慌。俞西河恍惚间一怔险些没认出来,见哥哥守着自己,那件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的兵器只被靠在洞壁上,被风刮进来的雪花几乎将它掩去了大半,立刻就勉强微笑起来,看着俞东林好像要说什么,瞳孔却蓦然睁大,好似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发出了一声短促惊恐的尖叫。
“西河?”
“不,不——”俞西河死死的抓着兄长的手,满脸惊恐,“我不要死,哥哥,我不要死!”
一边说,口鼻慢慢渗出血,霎时脸色惨白,好像笼罩了层灰气。
俞东林似是察觉到什么,猛然拧身,握上了三尖两刃刀,眼前一阵恍惚,很快又复清明,山洞里正有两个古怪的人,一个穿黑,一个穿白,浑身条条缕缕就像衣服被人撕烂似的,手里拿着一个牌子,一条锁链,正在把锁链往俞西河脖子上套。
“滚!!”
白无常一对上眼,就吓得惊叫一声躲到黑无常身后去了。
两个鬼缩在一起发抖,却不肯松开锁链。
黑无常赔着笑,小心翼翼的抱着脑袋:
“俞公子,你看,是你弟弟阳寿到了,小的也是没办法不得不来,你阻了他去地府,就阻了他轮回投胎啊。”
白无常嘀咕:“轮回还不至于赶不上,怎么也得先判官宣刑。”
“你少说一句会死吗?!”黑无常大怒。
“…我们本来就是死的…”
白无常瞥了眼三尖两刃刀,立刻又抱着脑袋一个劲抖。
俞东林也不说话,双眼血红,目眦欲裂,而被锁链套上脖子的俞西河不停挣扎,痛苦叫喊着他不想死,直吓得山洞里其他人也意识到那处空荡的地方可能有什么。
“是真的没办法,凡人阳寿有限,死了就得去地府…”
黑无常还没说完,锁魂链就被俞东林愤怒一击成粉碎,黑白无常同时尖叫一声,没命的逃出去了。
还没等俞东林松口气,他骇然发现俞西河脸上的灰气一点没少,反而越来越重。
俞西河惊恐欲绝,声嘶力竭的喊着,怎么也安抚不下来,声音逐渐微弱,头一垂,一口气没喘上来,魂魄就飘离了身体。
“西河?!”
***
雪还在下,缩在临时营帐里的官兵们也不好受,虽然不用冒风雪去搜山,但是也没接到撤退的命令,据他们估计,倪太守在这里折了这么多人,怎么着也是不肯轻易算了的,否则就算他是蜀地太守,也没法往上交代。
这穷乡僻野啥也没有,就是找乐子都不成,围着火炉的士兵就难免灌起劣酒,一边粗野的大声说笑。
“咧他娘的倒霉不倒霉,就调大柱那一队人回川中,把其他兄弟们留在这挨冻,这都叫个什么事!”
“这你就不知道了!”坐在最靠里的一个络腮胡抹了抹嘴,做出一副神秘模样。
“啥,出了啥事?”大伙一起起哄。
“听聂将军说,蜀中太守府啊——”络腮胡口中啧啧,连连摇头,见一个个士兵眼睛都瞪得溜圆,过足了卖关子瘾,才不紧不慢的灌了口酒,压低声音说:
“闹鬼了!”
“赫!!张子你就乱讲吧!”当下就有人不信。
“谁乱讲了!”络腮胡气得跳起来,“大柱他小舅子对门的闺女不就是太守府当差的,我们来之前就有风声传出来,说是太守府后院深夜总是有些怪音,伺候倪小姐的丫鬟经常莫名其妙晕厥,等醒过来,公鸡都打鸣了!”
“这事情我也听说过。”人群里传来了三两声附和,有了支持那络腮胡霎时精神一振,继续神秘兮兮的说,“听说啊,就是那倪小姐被魇着了,突然直挺挺的倒在房间里,就□□天前的事情,倪太守急了遍请名医,连街角算卦的瞎子都被拉进去看个究竟,大家都说是被什么妖孽惑了,不吃不喝的醒不过来,你说这不是闹鬼是什么?”
“你就傻吧,也许是狐大仙呢?”
“嘘!你要死了,在深山里说这些!”
“吆敢情你还怕这个?”
一众粗汉子笑闹一番,话题逐渐就带到哪条街的女人上去,没谁将刚才说的话挂心上。
寒风凛冽,天地间尽是大片的雪花,营帐外黑无常与白无常你埋怨我,我斥责你,没精打采的路过,嘀咕着这次可不能怪他们,一定要上报判官,可判官会不会骂他们个狗血淋头外加重重责罚,他们心里也没底。
“老黑你瞧,我眼睛没花,那是祥云?!”
黑无常还在怄气,闻言没好声的吼道:“你唧唧歪歪啥,就你嘴最碎!”
“嗨,老黑你这什么态度,要拆伙是不是?”
“老子八百年前就想跟你分道扬镳,哼,阎王就是不批!!”
“好啊!”白无常将手里的勾魂牌一摔,当场就飚了,“你给我老实交代,你是看上哪个了,你不要我,你要换谁,你说,你说啊!!”
黑无常满头黑线,直觉这对话好像有点问题,可哪有问题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纠结间抬头一看,才发现白无常刚才嚷嚷的确有其事,好大一片祥云从天而来,往西南而去。
虽然神仙都驾云,不过这云也分很多种,凡人跟没道行的仙家就不太能看出来,不过他们地府对这方面感觉特敏锐。比如西方的那些个佛陀,经常见的观音菩萨,那云就是金色的,据说是啥功德慈悲,天庭大多数神仙就是一般的瑞云,间或带有青色,东华帝君那是特别明显的紫色,远远看见像他们这等微末之辈就赶紧准备抱头鼠窜了。
所谓霞光万道,紫气东来,这都算祥云,虽然有点区别,但是总的来说是一样的,那就是云上的那些个都是三界活了很久很久,辈分很高很高,玉帝都顾忌那么几分的人。
如此浩大的一片祥云,从凡间望去,虽因落雪和浓厚的铅灰云层看不真切,不过也足够让黑无常目瞪口呆,傻愣当场——这得多少了不得的大人物啊!
“你说…三界啥时候出来这么多上仙,这是集会吗?”
“你傻吧!”白无常一巴掌就将黑无常脑袋抽到一边,“还能有谁,铁定是阐教,昆仑十二仙。”
黑无常一缩脖子,满脸苦相。
是说杨戬就已经够麻烦了,就算再笨再蠢的人也晓得阐教是什么概念——古往今来所有的麻烦都加一堆才抵得上!
“唉?!”黑白无常一起惊叫。
怎么看这方向,是往凡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