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元三年, 五、六月间, 南地连降数场大雨, 江河水位暴-涨, 三吴之地隐现水患;北地数月未曾降雨, 农人担水灌田, 仍有麦苗成片枯死。司农上禀, 并、蓟、青三州皆有大旱蝗灾迹象。
民为国基,粮为民本。
情况刻不容缓,南、北两地都是绷紧了圣经, 到后来,巫士都被召进宫,日夜占卜天相, 南地询问水患, 北地则是求雨。
从都城派往各地的快马络绎不绝。
无论建康还是长安,此刻都不敢有半点大意。
咸安年间, 三吴之地曾遇大灾, 饿殍遍地。事后统计, 竟有上千百姓逃离, 村落成空, 数年未曾恢复,对建康是不小的打击。
对长安来说, 旱灾和雪灾都是寻常,常年风调雨顺才是怪事。但今年的情况不同以往, 据各州送回的消息, 这场大旱非同寻常,必要时,需开各地府库赈济。
南北两地都不太平,满朝上下都在心忧天灾。
这个时候,无论建康还是长安,都无心去找对方的麻烦。反而很有默契,互相递送国书,措辞分外的客气,就为避免天灾人祸同时发生,动摇王朝根基。
整个太元三年,两国边州意外的太平。
秦兵和汉兵巡逻相遇,偶尔还会颔首致意,彼此算得上友好,少有发生-摩-擦。
出现这个局面,实是天灾所迫。
按照桓容的话来讲,老天的心思你别猜,想破头也未必能想出个五四三二一。
封-建-迷-信?
穿-越这种神奇的事都能发生,自己头上还顶着个复制开关,身边更有扈谦这样的神人,偶尔-迷-信一回又有何妨?
目前两国相安无事,边界没有战事发生,不代表能一直和平下去。
为保证不出状况,即使出状况也能迅速应对,桓容连下数道旨意,以无地青壮充边州,丁男丁女皆可。
“凡移边州者,授田三十亩,免三年粮税。”
三十亩地的确不少,结合现下的亩产,加上天灾频发,又委实不多。这是在南方,如果换成北边靠近草原的州郡,七十亩都不嫌多。
除此之外,朝廷发下官文,凡填边州之人,由当地治所提供农具耕牛。
农具按户分授,百姓无需出一个铜板,如遇损伤还可到治所辖下的工坊修补;耕牛可买可赁,买以市价七成,租赁仅需提供草料,保证不故意伤害牲畜即可。
第三,朝廷免费发下粮种,连续三年不变。
如遇天灾或是战事,导致田地歉收乃至绝收,每户都可到治所领取口粮。丁壮从军还有军饷,杀敌有奖励,死伤更有抚恤。
这种做法部分取自曹魏屯田,战时为兵,闲时为民。用以确保边州兵力充足,遇敌来袭,人人皆可迎战。
桓容也承认,此法并非十全十美,缺点同样不小。
但是,两利相衡取其大,两害相取其轻。
以目前的情况,边界屯田增兵实为必要。尤其是新取的秦州、河州两地,不比梁州、荆州,直接调兵会引起长安警觉,开垦荒田好歹是个借口。
至于长安会怎么做,那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毕竟秦策还没糊涂到底,天灾频发的年月,粮库都要见底的时候,发动战争太不明智。无论胜败都会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失。
如果是对胡人-政-权,还算师出有名,大可以动手开抢。
彼此都是汉家-政-权,打的都是恢复汉室的大旗,动手开抢?
脸面还要不要?
名声还要不要?
谁先动手谁先完,打死都不能干!
退一步学建康屯兵屯田?
桓容耸耸肩膀,表示没关系。
事情重在先机。
他的目的是扎根秦州等地,确保有充足的兵力威慑,让长安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手。主要目的达到,长安是不是仿效屯兵,对他关碍不大。
如果秦策下令屯田,真能屯出结果,对北地的百姓称得上是件好事。
想清楚其中关节,桓容力排众议,坚持下旨,从交、广等地征民充秦、河两州。
交州和朱崖州刚刚经历战火,夷人未全部消灭,遇到时机,很可能死灰复燃。
防其贼心不死,实在不好抽调太多丁口。
故而,桓容又下旨,押送战-俘和抓捕的夷人北上,交由臣服的羌人和鲜卑人看守,在秦州和吐谷浑交界地垦荒开田、建造城池。
田地开出来,再将人送至边州修筑敌垒。
夷人身材矮小、皮肤黝黑,身体素质却相当不错,适应性也是极强。只是天生懒惰,想让他们干活,全要靠羌人和鲜卑人的鞭子。
从太元三年到太元六年,北迁的战俘和夷人不下五千。到太元七年,朝廷派人统计,剩下的不足一千。
残酷吗?
的确。
但是,看看这些夷人在交州和朱崖州都做了些什么,数一数死在他们手里的汉家百姓,少许的不忍立即会烟消云散。
在羌人和鲜卑人眼里,这些夷狄根本不能算作是人。
语言不通,听不懂命令没关系,多抽几鞭子会立即明白。犯懒也没关系,继续抽,往死里抽,全身懒骨头都能变得勤快。
事情传出之后,交州和宁州边界很是安宁了一段时日。
见识过桓汉的手段,再是贪-婪-凶-狠,也不敢轻举妄动。如果落到汉兵手里,结果不是他们能够承受。
以往汉兵-剿-贼,要么杀死要么驱逐。保住一条命,日后还能卷土重来,烧-杀-劫-掠,报仇雪恨。
如今却是连杀来抓,抓住就要被迫做工,活着比掉脑袋更加难受。
南行的商队抓住机会,鼓动小部落酋首揭竿而起,联合起来反抗大部落,打得过就称王,打不过就臣服桓汉,待到恢复一段时日,掉头继续再来。
事情持续发酵,在短短数年时间内,靠近桓汉的番邦内-乱不停,少有安稳的时候。
按照谢安的谋划,改朝换代不说,国主和酋首完全是一年一换。
频繁的内-乱,导致夷狄数量不断削减。
这种情况下,即使有夷人往边界-骚-扰,照样不成气候。
将兵和边民以逸待劳,遇上一股抓一股,带头的当场杀死,余下的全部上报建康。是留在地方劳动-改-造,还是迁往北地造城开荒,全看朝廷旨意。
太元三年,七月底
建康迎来又一场大雨。
闪电爬过云层,惊雷阵阵。
天空像被撕开一个巨大的缺口,雨水倾盆而下,连成一片灰白色的雨-幕,犹如瀑布飞泻。
池塘溪流-暴-涨,秦淮河上不见一条商船。
纵然是常在浪间行走的船工,此刻也收起船帆,不敢在这样的大雨中冒险。
岸边码头上不见半个人影,光秃秃的竹竿左右摇摆,挂在竿上的旗帜早不见踪影。
坊市中,人群挤在商铺和屋檐下避雨。
杂货铺的生意尤其好,蓑衣雨伞早一扫而空。掌柜和伙计忙得满头大汗,现开库房取来存货,挤在店里的人群依旧不见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临街的一家食肆中,袁峰临窗而坐,眺望街景,神情间略显凝重。
十二岁的少年,正处在身材抽条的时候。穿着一身长袍,个头虽高,难免显得有些清瘦。
俊秀的面孔脱去稚气,隐现几许刚毅。在一众士族子弟中,同样算得上佼佼者。
按照谢安的话,袁峰的长相气质像足袁真。见到他,就难免回忆起袁真少时。
谢安、王羲之和袁真是挚交好友。未出仕时,三人时常会对坐清谈。
上巳节曲水流觞,重阳日登高踏青。三人的牛车未出城门,早被小娘子们团团围住,歌声清脆悦耳,抛来的鲜花绢帕挂满车栏。
其盛况空前,可与早年的卫叔宝和潘安仁比肩。
某次,谢安难得说漏嘴,言及当年旧事,引得王彪之哈哈大笑。
看着这两位帅大叔,桓容不免心生好奇,开口问了几句。
谢安咳嗽两声,顾左右而言他,想要转开话题。
王彪之笑得更欢,兴致起来,抚须笑道:“官家想知安石旧事?不难。仆闻宫内藏有美酒,两坛,如何?”
桓容:“……”
用江左-风-流-宰相的韵事讨价还价,标价仅仅是两坛酒,堪称“空前绝后”。甭管用词是否恰当,总之,这样的奇事,除魏晋之时,恐怕再难得一见。
桓容到底架不住好奇心,用两坛美酒换来数个八卦。
王彪之喝得高兴,不顾谢安在旁,直接买一送三。桓容听得张口结舌,复述给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两人听罢,都是笑得花枝乱颤、不能自己。
袁峰和桓玄桓伟都听了一耳朵,后两者不觉如何,大概是年少还不晓事,前者则开始认真考虑,今后出门是否要乔装改扮,认真“防备”一下好友?
八卦终归是八卦,谢安大度不以为意,一笑且过。桓容觉得过意不去,派人送去数坛美酒,权当是“赔-罪”。
谢安收到赔礼,邀王彪之过府共饮,并笑言;“官家慷慨,些许旧事能得如此美酒,实为畅怀!”
言下之意,叔虎记性好,无妨多八卦几回。说不定陛下高兴,会多送几坛美酒,你好我好大家好啊!
他的旧事八卦完,还有王羲之等人,不愁没有谈资。
所谓贫道既然掉坑,道友岂能独善其身。
自此,由谢安和王彪之带头,建康掀起一股八卦风潮。忆往昔旧事,感慨有之,失笑有之,怀念亦有之。
如果书圣泉下有知,知晓今时今日,未知会作何感想。
借此事,桓容彻底体会一把魏晋-风-流,亲眼见识到当代名士是何等的潇洒不羁。
惊讶之余又不免感叹,独特的时代背景,方能催生如此风-流人物。再过百年,眼前种种都将化为云烟,便是自己,怕也会沉入历史长河,痕迹仅存于几张纸页。
偶尔有船只经过,船桨荡开层层水波,模糊的歌声传来,未知是秦风还是魏风。亦或仅是清幽的调子,随着河水一波波荡漾开,伴着历史一同沉淀,融入寂静的长卷。
大雨持续不停,袁峰伫立在栏杆旁许久,终于转过身,看向乔装出宫的桓容,低声道:“阿兄,连续多场大雨,怕是会有水患。”
桓容点点头,见桓玄和桓伟一人抓着一个胡饼,搭配热汤吃得正欢,不自觉放缓表情,伸手揩去桓玄嘴边的一点饼渣。
“朝中陆续派遣官员,各州已接到消息。府库多数充足并有赈济银,天灾将至,人力不能阻挡,只能尽力救助百姓,将损失减到最小。”
即便是在后世,天灾也非人力能够阻挡。
桓容唯一能做的,就是集合朝中和地方力量,尽全力做好安排。
三吴之地最险,那里是吴姓的大-本-营,不用桓容多说,吴姓士族已慷慨解囊。
今时不同往日,桓容的施政纲领同晋室截然不同。
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能看清事实,旁人又何尝不能。
对士族来说,拿出的金银粮谷不过是九牛一毛,但有其为标-杆,朝廷政令自能顺利下达,畅通无阻。在各地为官之人不会扫自家面子,必定会全力而为。
桓容登基以来的第一场天灾,考验的不只是天子,更是辅佐国运的士族高门。
“阿兄,下月书院放假,先生要带西院学子往扬州,我想随行。”袁峰开口道。
“可。”桓容早料到袁峰会有此意,笑道,“多带些人,沿途听先生吩咐,不可擅离部曲,更不能随意行动。记得,所见所闻俱要记录,有何想法亦可记下,回来之后我会查阅。”
“诺!”
桓容正要再说,突然感到衣袖被拉了两下。
“阿兄,我也想去。”桓伟吃完胡饼,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桓容。
桓玄思考略慢,桓伟出声许久,才接着道:“阿兄,我也想去。”
桓容笑着摇头,道:“不可。阿峰是去学习,你们还小,等元服之后才可离京。”
“诺。”
桓伟和桓玄低下头,都有些失望。
元服后才能离京,和四兄出海更没有指望。
兄弟俩互看一眼,就此下定决心,等到元服之后,一定要离开京城,走遍华夏山川,和兄长一样扬帆出海!
两个小家伙意志坚定,也照着这个方向不断努力。
等到桓容回过神来,想在兄弟和侄子中找出个继承人,猛然间发现,一个个都在往外跑,不是陆地就是海上,一年到头不着家,想抓都抓不到。
别说是他,王谢士族都遇上同样的问题。
情况越演越烈,到最后,士族家主逮不住自家郎君,干脆齐聚太极殿,静-坐以示-威,沉默以抗-议,目光利如寒霜,足可杀人。
就差捶胸顿足,咆哮大殿:皇族子弟带头往外跑,引得各姓郎君不回家,竟然管都不管,原来你是这样的官家!
桓容以袖掩面,无语望天。
诸位找不到自家郎君,还能太极殿-示-威,他找不到继承人,又该去找谁-抗-议?
情况发展至今,他能怎么办,他也很无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