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元元年九月, 桓容率大军亲征吐谷浑。
大军披荆斩棘、一路西行, 沿途守军皆不敌, 或死或逃。鲜卑部落多数迁走, 羌人和杂胡部落遇大军经过, 首领及部众纷纷下马, 愿举部臣服汉朝。
大军一路行来 , 遇战事不多,收拢的部落着实不少。
进入十月,大军距西强山愈近, 终于遇到一支鲜卑大部。
让桓容感到意外的是,这支部落并非奉命来袭,更不是为了阻挡汉军前进的脚步, 而是从镇守之地逃出, 想要迁往西域。
迁移的队伍被汉兵包围,部落首领知晓无法脱身, 干脆下马弃刀, 用不太流利的汉话表示, 请见汉朝天子。
“见我?”桓容很是诧异, 抬头看向帐外。
天色渐暗, 大军选择一处湖边扎营。能遇到这支部落算是意外,并不在计划之内。
“回陛下, 酋首自称鲜卑白部,自西强西麓迁移, 举部欲往西域。”
白部?
桓容心头微动。
在汶山抓获的吐谷浑兵, 其中就有白部勇士。他们既是从西强山迁移,想必知晓吐谷浑大王子的排兵情况。
想到这里,桓容合上舆图,开口道:“带他来见。”
“诺!”
甲士领命退下,不多时,白部首领被带到帐前,身着吐谷浑特有的小袖短袍,小口袴,头戴长裙帽,腰间佩一柄弯刀。
进帐前,白部首领主动解下佩刀,并从腰带和靴掖处取出匕首。
他早闻桓汉天子的凶名,水-煮-活人、喜食生肉,凶残程度不亚于北地胡族。白部首领打定主意,非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惹怒这位汉家天子。
他死不要紧,带累整个部落搭进去,他就是白部的罪人!
进帐之前,白部首领被秃发孤拦住,要他取下长裙帽。
看到秃发孤颈侧和手臂的图腾,白部首领神情微变,当场脱口问出:“秃发部?”
秃发孤没接话,仔细检查之后,将长裙帽还给他,手指在颈下象征性的比划两下。意思很清楚,进帐之后老实点,别打什么不好的主意。要不然,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甚至人头搬家,死无全尸!
读懂他的意思,白部首领下意识打个寒颤,不再多言,迈步走进大帐。
帐中十分宽敞,摆设却相当简单。
一榻一架一扇屏风,木榻两侧有收起的胡床,并有五六只木箱。木箱大部分合拢,仅两只开启,能见箱中的绢布和竹简。
桓容坐在屏风前,深衣皮弁,腰间佩兽首宝剑,眉目如画,气势威严。
典魁许超分立左右,皆身着光明铠,没有戴头盔,手按腰间宝剑。虎目-射-出寒光,落在白部首领身上,仿佛刀子刮过,让他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低下头,白部首领以右手扣在胸前,深深弯腰。
“拜见伟大的汉朝天子,愿您的伟大流传万世!”
桓容挑了下眉。
这句话倒是新鲜。
“尔乃白部首领?”
“回陛下,正是。”白部首领点头。
“从西强山迁出?”
白部首领继续点头。
“因为何故?”
“回陛下,吐谷浑大王子残暴不仁,我部无法存活,只能北迁。”白部首领言简意赅,将大王子强征青壮之事和盘托出。
如果只是征召勇士,他还不会如此着急,冒着天大的风险迁移。问题的严重性在于,大王子要人不算,又开始要钱要粮!
一些小部落无法反抗,牛羊牲畜都被抢走。眼见寒冬将临,部落上下都没了活路。
白部部众过千,能战的勇士超过四百,算是个大部落。不想遭遇和他人同样的下场,部落首领和长老合议,趁着还有点家底尽快走人。
哪怕要担风险,总比被抢走所有、眼睁睁等死要强上百倍。
什么击退汉兵,再入桓汉劫掠,都是虚空画出的大饼,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
汶山之战众人都看在眼里,谁都不是傻子。
三千人被砍瓜切菜,一个都没能跑回来,凭六千人想击败对方的两万大军,无异于白日做梦。打都打不赢,还提什么战后红利,分明就是忽悠人!
几番商议之后,白部首领迅速拍板,举部迁往西域!
“哦?”听完白部首领的讲述,桓容开口问道,“未遇阻拦?”
“自然遇到。”白部首领苦笑道,“若非王都传来消息,大王子必会派兵追袭。”
“什么消息?”桓容有个预感,这个消息很重要,重要到会影响整个战局。
“传言国主突然病重,有意传位二王子视连。”
白部首领刚刚说完,桓容已是心头急跳。
辟奚重病?
“你说的可确实?”
“回陛下,我不敢妄言。消息从王都传来,大王子很是心焦,暴-行更甚以往。”
白部长老猜测,国主病重传位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大王子如此举动,八成为是积蓄力量,兴兵讨伐二王子。
换做平时,这个决定不能说错。然而,如今汉兵压境,不日将至西强山,如果天险失守,整个王都会-暴-露在汉兵的刀锋之下。
这个时候不想着全力退敌,而是分心争夺王位,甚至酿成一场内-乱,简直愚蠢之极。
届时,甚至不用汉兵多费力,吐谷浑政权就会从内部土崩瓦解。
“论理,大王子领兵在外,国主不会着急传位。”长老的话意味深长,至今仍在白部首领的脑海中回响。
“大王子掌握虎符,领兵在外,二王子怕是等不及了。”
“国主年事已高,又突遭重病……只能说,苍天不怜吐谷浑,注定将有一场劫难。”
劫难的后果,长老没说,白部首领也没问。但听过这番话,更坚定后者迁移的决心,为此不惜对上大王子派出的追兵。
好在国都的“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大王子被牵制精力,没有太多心思关注白部。如若不然,白部未必能跑出西强山,更不可能遇到桓汉军队。
听完白部首领的讲述,桓容沉吟片刻,突然问道:“你部可出自拓跋鲜卑?”
“回陛下,确是。”
“那么,这块虎符你可认得?”桓容取出慕容氏给他的虎符,交给典魁,示意他送到白部首领面前。
白部首领先是疑惑,继而神情凝重,显然是认出了这块虎符。
“敢问陛下,这是从何得来?”
“庶母相赠于朕。”
桓容没有隐瞒,直接将慕容氏道出,并简单说明她的出身。
知晓慕容氏有拓跋鲜卑血统,又晓得桓伟就是慕容氏所生,如今养在建康宫中,压根不用桓容再说,白部首领纳头就拜,激动表示,白部愿意臣服汉室天子,为桓容冲锋陷阵!
为证明所言不假,从典魁手中借来匕首,依照部落仪式,划过脸颊,发下重誓。
桓容欣然接纳,好言安抚几句,命人将他带了下去。
看着落下的帐帘,桓容忽生感叹,所谓的裙带关系,有的时候还真好用。是否该感谢一下桓大司马,寻个好日子祭拜一下?
还是不要了。
桓容摇摇头。
要是桓大司马泉下有知,未必会感到欣慰,八成会格外郁闷,甚至有几分憋屈。
白部首领见到部落长老,将帐中发生之事逐一说明,长老一致表示,首领英明,这个决定简直不能再好!
“西域胡未必好打交道,且有汉兵和秦兵驻扎,我等迁移过去,想要站稳脚跟并不容易。”一名长老笑道,“如今则不然,头领投靠桓汉天子,我等就有了出身!”
更重要的是,天子的庶弟有鲜卑血统,哪怕不是白部一脉,终究能归到拓跋鲜卑。按照规矩,他们勉强沾得上皇亲,如果能立下战功,部落的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
“首领无妨向汉室天子请命,率部落勇士为前锋,攻打西强山军寨,直袭大王子中军!”
“请战?”白部首领伤口带血,简单涂了一层伤药就不再理会。这是忠诚的象征,是他臣服汉室天子的证明。
“对。”长老继续道,“欲得新主信任重用,必要有投名状。如此大好机会,首领切莫放过。须知独孤部与我等同出一脉,早有意迁移。其部众超过我等,如也投向汉室天子,必会压我等一头!”
竞争无处不在。
吐谷浑内忧外患,明显是日暮西山。
辟奚活着,朝廷尚能支撑,勉强维持人心不散。一旦辟奚身死,国内必乱!
大王子手握兵权,二王子占据王都,其他几个王子都不是善茬,说不得,没等汉军逼近,内-乱早声,就此摧毁王都。
“如果国主没有突然病重,必定会增兵设防,并联合附国乌桓,将汉兵挡在西强山以东。可惜啊。”
白部长老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还是那句话,上天不怜,为之奈何。
甚者,他曾怀疑辟奚病得蹊跷。
只是事已至此,白部改换门庭,吐谷浑国内愈乱,对他们愈是有利。
更何况,因出身拓跋鲜卑,他们始终被辟奚忌惮,不会委以重用。辟奚宁愿娶氐女,也不会纳白部女为妃,生下有拓跋鲜卑血统的儿子。
转投汉室,固然也有这样那样的困难,但有慕容氏和桓伟存在,就给了他们希望。
推桓伟上位自然不可能,
寻机送出勇士,护卫在王子身边,总能保部落康泰。等到桓伟成年,假使有了封地,他们可以一同跟去。
当然,那是以后要考虑的事。
现如今,他们当一心一意的追随汉室天子,递上一份投名状。
太元元年十月,白部首领率众-叛-出吐谷浑,北行途中遇桓汉大军,举部臣服。
同月,汉军顿兵西强山下,白部首领率勇士请战,连拔山中五座-军-寨,杀敌过百。
吐谷浑大王子派兵支援,不想独孤部趁势起兵,从背后狠狠给了大王子一刀。其后奔出西强山,率附庸杂胡投桓汉。
吐谷浑王辟奚重病,无法处理政事。
二王子手持盖有国主印的诏书,代摄朝政,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收回大王子的兵权,派四王子领兵赶往西强山,接掌大王子手中军队,并仗天险抵御汉兵。
西强山飘露第一场雪,桓容下令发起决战。
至此,汉军已改变之前计划,决定攻下这处天险,继而拿下吐谷浑全境。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汶山之战后,桓容曾同谢安等人商议,拿下西强山以东便暂时休兵。毕竟吐谷浑辖地特殊,又遇到寒冬,没有充分的准备,出身南地的将兵恐难以适应。
不承想,鲜卑、羌部和杂胡接连来投,掉头冲锋犹如一群虎狼,压根不受天气影响。
战机摆在眼前,桓石秀和刘牢之同时请战,谢安和王彪之也表示赞同。桓容采纳众人意见,以桓石秀为主将,刘牢之为副将,率汉兵胡骑-攻-上西强山。
随驾的郎君无一例外,全部持-枪-上马,随大军出战。
号角声起,战鼓声响彻天地。
百辆武车排开,铠甲鲜明的甲士在后,战马打着响鼻,兵器和铠甲-撞-击-声不绝于耳。
天空中滚来乌云,细碎的雪子点点飘落。
桓容站在大大辂前,伸手接住一片雪子,见其在掌中融化,嘴角牵起一丝笑纹,旋即消失无踪。
“出发!”
汉兵征讨西强山时,秦玚已经离开长安,率部曲抵达凉州。
秦璟见到兄长,二话不说,将西海的政务军务尽数托付,请秦玚尽快北上,自己点齐麾下骑兵,就要南下吐谷浑。
“吐谷浑?”秦玚愕然,“阿弟去那里做什么?”
“日前传来消息,汉兵已至西强山。”秦璟跃身上马,眺望吐谷浑方向,道,“吐谷浑疆土甚广,汉军取东,我自可取西。”
恩?
秦玚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奈何秦璟不再多言,抱拳告辞,打马飞驰而去。
吃了满嘴的灰尘,秦玚目瞪口呆。
在长安送兄弟西行,紧赶慢赶来到凉州,没说几句话,又被委托西海事务,再次眼见兄弟南去。仔细想想,他好像就是被兄弟忽悠来的劳力?
眺望远处天空,秦玚良久无语。
按照三弟的话说,想和四弟孔怀相亲,真心有点困难。动不动就踩坑,任谁都没法“孔怀”起来。
想到秦玓,秦玚不禁心头微动。
不知丸都战况如何,从发回的战报来看,慕容垂应该撑不了多少时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