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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18文学 > 古言 > 桓容 > 第一百八十一章
  司马昱尚未葬入皇陵, 司马曜已经搬入太极殿。
  王皇后没有着急移宫, 仍居显阳殿。
  司马奕废帝时, 宫妃皆随行姑孰。司马昱是长者继位, 登基两年仅收了四五个美人, 余下都是琅琊王府旧人。
  如今李淑仪降位, 几同宫婢。徐淑仪殉葬, 仅剩胡淑仪为伴,未免有几分萧索凄凉。
  闻南康公主请见,王皇后打起精神, 沉闷数日,难得有了一丝轻松。
  “我以为她会晚上几天,至少要到月底。没想到这么快。”说话间, 王皇后放下竹简, 看向陪坐在身侧的胡淑仪。
  “从幽州赶来的确需要些日子。”胡淑仪叹息一声,“想是接到消息就动身了。”
  王皇后点点头, 命宦者请南康公主入内殿, 并让宫婢送上茶汤点心。
  “她回建康, 你我也能有个说话的人。”王皇后看向殿门, 笑容里藏着一丝酸楚。
  “谁说不是。”胡淑仪颔首道, “阿妹倒是省心,就此随官家去了。阿姊和妾却要守着这里。不晓得要过多少时日。”
  宦者离开须臾, 一身素服的南康公主走进内殿,双手拢在身前, 向王皇后行晚辈礼。
  因天子大丧, 南康公主未戴蔽髻,仅以玉簪束发。淡扫峨眉,嘴上未涂胭脂。连日赶路,抵达京城后未来得及休息,神情略有疲惫,风华依旧不减半分。
  “无需多礼。”王皇后柔声道,“快来坐下。从幽州过来,一路可还顺利?”
  “谢皇后,一切尚好。”
  宫婢早已摆上蒲团,送上茶汤糕点。
  南康公主正身而坐,端起漆盏沾了沾唇,就当是饮过。早习惯清淡的茶汤,再饮不下这般浓郁的味道。
  王皇后和胡淑仪都没在意。
  事实上,摆出这些仅是礼仪,做做样子罢了。
  凡宗室入宫,送到跟前的食水基本都是原样送上,原样撤下。唯有大宴时才会动一动筷子。除非故意找不自在,否则没人会刻意追究。
  待南康公主放下漆盏,王皇后率先打破沉默,开口问道:“新安可同你一起回来?为何不一同入宫?”
  “是我让她留在府里。”南康公主解释道,“闻先帝驾崩,她几乎哭了一路,人憔悴得不成样子。此时不便入宫。”
  王皇后叹息一声。
  “她是个孝顺孩子。”顿了顿,又道,“徐淑仪为天子殉,追封为淑妃。待大葬之日,将随天子一同入帝陵。”
  “什么时候的事?”南康公主微有几分惊讶。仔细想想,却也算不上奇怪。
  “就在昨日。”王皇后疲惫道,“三省正在拟旨,人还在停灵。既然新安回来了,怎么说也要见上一回。”
  南康公主点点头,沉吟片刻,道:“距大葬尚有几日,我回去后会告知新安,让她尽早入宫一趟。只不过,她同皇太子东海王不睦,若是遇上怕会闹起来,还要皇后派人提点照顾。”
  “放心。”提起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王皇后表情变冷,语气更冷,“那两个不孝的东西,只要我还活着,绝不让新安受半点委屈!”
  “阿姊。”胡淑仪开口劝道,“日子还长,莫要气坏身子。”
  “我知。”王皇后声音微哑,端起茶汤饮了一口,压下骤起的怒火,对南康公主道,“让你看笑话了。”
  南康公主摇摇头,问道:“我在幽州时听到些风声,只是不敢全信。皇太子和东海王真的投向长乐宫?”
  “岂止。”王皇后冷笑一声,“那两个心思不小,却是蠢笨如彘。如非先帝提前防备,连下几道圣旨,得意的还不知道是谁!”
  话中指的是谁,不用细想也能知道。
  “皇后何时移宫?”南康公主问道。
  “不着急。”王皇后放下漆盏。
  “等一应事情了结,将天子和阿妹送入皇陵,我会亲自挑一处殿阁安置褚蒜子。怎么说也是哀帝之母,两度摄政,经历半生风雨,总该让她过几天清闲日子,无需像先时那般劳心劳神。”
  “皇后这份好意,她未必领情。”
  “不领情又如何?”王皇后笑道,“待我上了尊号,她不低头也要低头!那两个奴子自顾不暇,又没有好处,哪会轻易出面相帮。”
  王皇后看着司马曜和司马道子长大,对他们的了解甚于褚太后。
  她十分清楚,之前两人投向长乐宫,不过是受“利益”和“好处”驱使。如今褚太后势微,随时可能被移到一处偏殿,就此远离权利中心,凄凉后半生,不趁机撇清已是谢天谢地,哪里还会主动往前凑。
  “不说这些闹心事了。”王皇后话锋一转,道,“日前大司马上表所请,先帝已下旨应允。只是三省压下,怕要拖上几日。”
  “无碍。”南康公主道,“他们总不敢公然抗旨,不过拖上几天,早晚都会派人往幽州宣旨。”
  只要郗方回在建康,这事一定会成!
  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司马昱的本意是“求稳”,不想桓温重病,郗愔一家独大。不想让他独掌大权,必须扶持另一股势力与之抗衡。
  建康士族不掌兵权,有天生的短板。
  手握西府军的桓氏就成最好选择。
  故而,司马昱抱憾而终,临终前仍不忘下旨,许桓温所请。三省拖延归拖延,却不会真的压下这份遗令。
  南康公主半点不担心。
  从她抵达建康后的种种推断,别说先有盟约的琅琊王氏,就连陈郡谢氏和太原王氏都隐隐透出几分“善意”。
  是不是要接受,她不会代替桓容做主。却也没有忽略,而是将消息传回幽州,端看桓容会如此处置。
  话题转到幽州,不免提到盱眙坊市。南康公主特地召来虎女和熊女,让她二人讲述坊市内的货物店铺以及新奇趣闻。
  “双生子?”胡淑仪特地打量一番,“这样的模样,又这般灵巧,着实难得。”
  虎女和熊女略有些紧张,咽了口口水,迅速镇定下来,依照阿麦的提点,伏跪在地,低垂视线。直到被叫起,方才抬起头,跪坐在殿下,开口讲述盱眙见闻。
  “坊市设商铺几十,南北杂货海外方物不一而足。”
  “北地的皮毛、西来香料、南来的珍珠,都能在坊市内寻到。还有胡商市来的琥珀、彩宝、象牙、犀角、玳瑁。”
  “幽州海船定期出航,每次市出绢绸漆器陶器等,运回珊瑚、金银、谷麦和牲畜。”
  “大船出航市货物,小船结伴出海打渔。曾有渔夫捕得超过十尺的大鱼。”
  “幽州的白糖极受欢迎,运到北地和西域价比黄金。曾有胡商以大车运载金银,仅为换回一袋白糖。”
  两女声音清脆,渐渐放开,将坊市内的种种说得活灵活现,引得王皇后和胡淑仪连声惊叹。
  “往来城中的胡商极多,北边的鲜卑、氐、羯、羌乃至匈奴都不稀奇,近来常见西域诸胡,时而能遇上波斯商队。”
  “坊市的美酒和白糖最为胡商喜爱。尤其是西域胡,因路途遥远,还要穿过氐人和吐谷浑管辖之地,每次都有百余护卫随行。”
  “护卫里有白肤长毛、浑身臭味的杂胡,乍看似慕容鲜卑,却不被后者承认,遇上都要远远避开,言其衣冠乃汉,绝非这些浑身酸-臭-气的蛮夷。”
  “坊市里特地开辟一条长街,杂艺坊、歌舞坊和酒肆常见于此。除歌-女-舞-女,俊秀的乐人,还有北来和西来的胡姬奴隶。日前有波斯商人送来一批胡女,各个身段妖娆,竟能说上几句汉话。”
  天子驾崩,不设乐,不宴饮,幽州也不例外。
  但这不妨碍两女凭记忆讲述。
  王皇后和胡淑仪听到最后,惊讶之外更有几分向往。
  “当真想去幽州看上一看。”
  “总有机会。”南康公主道。
  王皇后转过头,双目对上南康公主,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张口欲言,到底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虎女和熊女讲了足足一个时辰,直到日头西斜,宫门将落,方才堪堪停住。
  南康公主起身告辞离开,王皇后拉住她的手,殷切道:“南康,留在建康这几日,多入宫来同我和阿妹说说话。”
  “皇后……”
  “世事无常,待你返回幽州,未知何日能再见。现如今的晋室之中,明白人太少,糊涂人太多,也只有和你能说几句贴心话。”
  “诺。”
  南康公主应诺,道:“皇后保重。”
  王皇后点点头,目送南康公主走出内殿。
  许久长叹一声,对胡淑仪道:“南康半生虽苦,终有麒麟儿可以依靠,此后必无忧矣。你我亲子早夭,又不能随先帝而去,这后半生仅能在台城内苦熬,何时方得以解脱?”
  胡淑仪没说话,仅是倾身靠近,握住王皇后的手。
  世人皆道天家尊荣,殊不知,荣耀的背后尽是枯寂冰冷。
  身在局中,不可能轻易脱身。唯有咬紧牙关,一路摸索着前进,直至寻到生路,亦或是困死局中,如先帝般溘然而逝。
  南康公主走出显阳殿,不期然遇上司马道子。
  虽然背后敢骂“老妇”,当面之时,司马道子却是毕恭毕敬,不敢有半分挑衅。或许是南康大长公主的威严,也或许是忌惮桓氏和幽州实力,司马道子主动行礼,态度十分客气。
  “从姊安好。”
  看着司马道子,南康公主挑了下眉尾,上下一番打量对这种“套近乎”的举动颇感滑稽。
  “东海王有礼。”想到日前所闻,思及他和司马曜的种种作为,不由得心生厌恶,开口道,“我一老妇,担不起东海王尊称。”
  司马道子脸色发绿。
  “不妨提醒东海王一句,天子大葬之后,诸侯王需得尽速离京。以大王的年龄,必要有朝廷派遣国相。不知大王心中可有人选? ”
  不等司马道子出声,南康公主又道:“不过,事情也有例外。或许新帝孔怀情深,将大王留在京城。如此,有没有封地皆是无妨,国相也不必再置。”
  留下这番话,南康公主绕过司马道子,径自离宫而去。后者站在原地,思量这番话背后的含义,脸色变了几变。
  留在京城,没有封地,不置国相,自然不会有自己的势力,更不可能有私兵!
  孔怀情深?
  好一个孔怀情深!
  他差一点就信了!
  “司马曜!”
  司马道子腮帮绷紧,指尖攥入掌心。
  南康公主行到宫门前,登上马车,眺望被暮-色-笼罩的台城,嘴角轻勾,旋即关上车门。
  当真如王皇后所言,心思不小,人却蠢笨不堪。
  “回府。”
  “诺!”
  咸安二年,九月,天子大葬。
  是日,京城一片素白,送葬的队伍行出台城,经过御道,百官沿途相送。至城中,百姓跪送道边,皆衣麻布,哀哭阵阵。
  司马昱生于东晋大兴三年,乃元帝司马睿幼子。
  永昌元年封琅琊王,历任散骑常侍、右将军、抚军将军等职。褚蒜子临朝听政,为抗衡桓温,升任抚军大将军,进位丞相,录尚书事,一度权倾朝野。至司马奕被废,终被推上帝位,年号咸安。
  纵观一生,司马昱历经元、明、成、康、穆、哀、废帝七朝,宦海沉浮,执掌权柄。登上帝位,立誓振兴皇朝。
  奈何世事弄人,亲子不肖,后继无人,落得个壮志未酬身先死,抱憾而终的下场。
  他做皇帝的时间太短,为官的时间却很长。
  建康百姓记得他为官时的作为,皆自发往路旁相送。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行在队伍中,看到眼前一幕,听到震耳欲聋的哭声,均是神情复杂,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
  “谥简文皇帝,庙号太宗。”
  此乃朝中议定,司马曜仅需落印即可。
  看到落下的是传国玉玺,请旨的官员不免动容。回到部中后,与同僚提及此事,众人私下议论,又翻找出之前几道圣旨的记录,查阅一番,很快发现不对。
  “都是传国玉玺?”
  “没有天子金印?”
  “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此事奇怪。
  仔细又一想,多数觉得自己多心。八成是司马曜身边无人提心,一时疏忽。万万不会想到,天子金印竟被送走,此时压根不在宫中!
  唯一生出的疑问的,是同在值房的谢玄。
  斟酌之后,他并没有当场出言,而是回府后告知谢安。后者身为侍中,总能设法确认。
  可惜的是,事情太多,时间太赶。司马曜察觉端倪,又以“悲父逝”为借口,对谢侍中避而不见。几次三番下来,谢安顿觉蹊跷,三分怀疑变成五分。
  究竟是司马曜一时疏忽还是另有缘故?
  纵然比上传国玉玺和乘舆六玺,金印的重要性仍是非同小可。希望是他多想,如若不然,事情必然不好收场。
  在司马曜的遮遮掩掩和谢侍中的狐疑中,司马昱葬入高平陵。
  从各地赶来的宗室和地方官员没有着急离开,而是暂时留下,等着参加新帝的登基大典。
  郗愔暂时返回京口,将事情交代清楚,并亲选守将,确保自己入建康辅政,北府军仍牢牢握在郗氏手中。
  南康公主和司马道福准备启程。
  前者接到幽州书信,知晓桓容有上表之意,故不能久留,以免成为靶子。后者是不耐烦看司马曜春-风-得意的样子,早就想走,一刻都不愿多留。
  李夫人调制的新香暂时没能用上,颇有几分遗憾。
  待车队行出建康,朝廷上下齐齐松了一口气。
  可惜的是,这口气松得实在太早。南康公主前脚离开建康,桓容的上表后脚就到,成为送给司马曜登基的第一份大礼。
  “大司马方内固疆域,外能恢经略,三度北伐,下成汉、破氐秦、败鲜卑,战功彪炳,有功社稷,则当九锡以彰功德。
  臣幽州刺使容,请陛下赐臣父上公之尊,予九锡之荣。”
  这封表书送上,犹如一记旱天雷,不只炸昏了新帝,更炸晕了满朝文武。
  桓容上表不久,桓冲桓豁随之行动,凡同桓氏有旧或是意图投靠的文武,纷纷上奏附和。
  一时之间,新帝登基的风头全被压过。
  没人想着请示司马曜,册封司马道子为琅琊王的圣旨也被丢在三省落灰。众人心中所想,整日所念,都是九锡之事。
  究竟该附和上表还是出言反对,多数人举棋不定。
  直白点说,桓容这份上表并不仅仅关乎桓大司马的荣耀,宣于朝堂,分明就是一声“站队”的号角。
  同意还是反对?
  站到桓氏一边还是准备投向高平郗氏?
  两边不靠,那就是王谢士族一路?
  姑孰接到消息,桓大司马长叹一声,困难的动了动手指,声音模糊,几乎辨别不清。守在榻边的郗超却看得分明,桓大司马分明在笑,笑容复杂,似欣慰又似苦涩。
  消息传到彭城,又由彭城送往西河和昌黎。
  秦璟站在城头,抚过落在肩上的苍鹰,举目向南眺望,倏尔展颜。秦玓恰好从身后走来,看到这一幕,下意识停住脚步。
  上一刻浑身冒冷气,下一刻就笑成这样。
  养眼归养眼,可还是很吓人啊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