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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18文学 > 古言 > 桓容 > 第一百七十六章
  咸安二年, 元月, 晦日
  贾秉和荀宥离开盱眙, 分别由一队州兵护送, 前往江、荆两州。
  为保途中不生变故, 桓容钦点典魁、许超随行, 再三叮嘱二人, 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护两位舍人安全。
  桓容由县公升为郡公,贾秉等由县公舍人摇身一变, 成为郡公舍人。同样没有品级,地位和权利却与之前截然不同。
  桓容曾想为贾秉请官,上表朝廷选他为一县之令。
  贾秉想都没想, 当场婉拒。理由十分简单, 和钟琳不同,他有才智谋略却非内政人才。与其授他县令, 莫如用来拉拢吴姓。
  “仆才具有限, 为一舍人足矣。”
  贾秉不想选官, 桓容没有勉强。
  仔细想想, 非常时机, 选他为县令的确不合适。待拿下豫州,需要派亲信之人坐镇, 届时再议此事不急。
  两队人马匆匆离城,除怀揣桓容亲笔书信, 更带有数车表礼, 金银绢布珍珠彩宝,几乎样样不缺。
  桓刺使不差钱。
  这些礼物全是敲门砖。比起联合两州的好处,再多的礼都不算什么。
  两人离开不久,又有一支队伍从盱眙出发,日夜兼程赶往姑孰。
  这支队伍的目的有两个,一是联系司马道福,解决金印之事;二是设法同司马奕会面,将桓容上表求情之意讲述清楚。
  做好事不留名绝非桓使君作风。
  司马奕聪明的话,理应晓得他目的为何。不晓得也没关系,只要来人当面讲清,想装糊涂都不可能。
  以目前的局势,摆在司马奕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答应合作,你好我好大家好,保不住王爵,至少还能做个县公,平安无事活过下半辈子;不答应的话,桓容撒手不管,桓温分分钟弄死他。
  侥幸避开死劫,照样会沦为他人手中棋子。
  同样是执棋,桓容始终留有余地,其他人就不一样。
  所谓卸磨杀驴并非虚话。区区一个废帝,随时能为他人取代。不提旁人,宫中的褚太后第一个容不下他!
  有什么样的结果,端看司马奕能不能想明白。
  或许该说,他是不是愿意想明白。
  三支队伍先后出发,没有打出桓容和南康公主旗号,而是混在出城的商队中,并没引来任何注意。
  桓容登上城头,眺望远行的队伍,深深吸了一口气。
  被动也好,主动也罢。
  既然走到这一步,无论如何都要继续走下去。前方的道路并不平坦,碎石荆棘遍布,然而,他没有任何后退的余地。
  前行或许艰难,后退却会丧命。
  甚者,落入万丈深渊,落得个尸骨无存。
  桓容挺直脊背,用力握紧双拳。屏息两秒,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耳鼓微胀,胸腔一阵阵闷痛。脑中乱麻依旧,却隐隐能寻到线头,杂乱的思绪渐渐变得清晰。
  “使君,起风了,恐将有雨。”钱实看一眼天色,出声提醒道。
  “雨?”桓容伸出手,感受缠绕指尖的冷风,突然笑了,“晦日消灾解厄,下一场雨未必是坏事。”
  或许为验证桓容所言,不出数息,天空乌云聚拢,几点水珠从天而降,很快牵连成线,织成透明的雨幕,被风吹拂,薄纱般覆上城头。
  “使君,小心着凉!”
  钱实出身流民,淋雨是常事。轮值守城的蔡允凌泰出身水匪,常年行在河湖之上,更是不觉如何。
  桓容则不然。
  闻听使君幼时孱弱,多年同汤药为伍,如今虽已大好,着凉仍是大忌,淋雨更加不成!
  钱实等人苦口婆心,几番劝说,桓容知道好歹,摆摆手,没打算体现“名士潇洒,魏晋风-流”,而是老实披上斗篷,快步走下城头,准备打道回府。
  彼时,城中一片热闹,尤其是溪边水岸,更是人声喧闹。放歌之声和清脆的笑声交织,伴着细雨,组成一曲独特的乐章。
  临河宴饮的郎君、漂洗衣裙的女郎、河边驻足的艄公、水中嬉闹的少年和童子,节日气氛中,固有的观念似乎被打破,无论士族庶人,一样聚于水边,循着先人的传统,洗去灾厄,迎来新岁。
  马车经过时,桓容推开车窗,眺望水边,见有几名年少郎君兴致起来,一人吹埙,两人击掌,同歌一曲魏风,引来众人相和。
  歌声传到对岸,少女们不再漂洗衣裙,而是手挽着手,唱出古老的曲调,同郎君歌声相应。未等一曲结束,更是用力踏着双足,踩着击打出的旋律,跳起先民传下的舞蹈。
  少女身段柔软,动作却带着一丝刚劲,甚至有几分狂野。
  类似的舞蹈,桓容曾在盐渎看过。
  和舞-女-乐人不同,这样的舞更接近原始,无需琴瑟为伴,简单的拍子,简单的动作,彰显出骨子里的热-情-奔-放,让人不自觉跟着击掌,甚至想要加入其中。
  少女们开始旋转。
  裙摆飞扬。
  郎君们的歌声更高,勋音悠长,同敲击声巧妙融合,连雨声都加入其中,为这一曲舞喝彩。
  少女们停止旋转,舞蹈却没有结束。
  陆续有少年加入其中,乃至壮年汉子,一同踏着节拍,双足顿地,双臂高举,似在歌颂先民,又似在询问上天,先人开疆拓土,四夷臣服,创下千年辉煌,缘何荣光骤散,华夏之民沦入百年乱世,流离失所,成为待宰的羔羊?
  雄壮的声音连成一片,雨幕为之震动。
  桓容合上车窗,靠向车壁,用力闭上双眼,再睁开,迷茫之色尽褪,仅留下坚定和毅然。
  “回府。”
  “诺!”
  马车行进间,一只苍鹰由北飞来。
  穿过长长的石阶,又过一条石桥,马车停在刺使府前。桓容刚跃下车辕,头顶就响起一声嘹亮的鹰鸣。
  “阿黑?”
  桓刺使双眼微亮,来不及取羊皮,干脆将长袖缠在前臂,接住飞落的苍鹰。
  “总算是来了。”
  口中低声念着,手指抚过鹰羽,感受到一丝潮气。
  桓容没有在门前多留,吩咐两句之后,快步走进前院。
  苍鹰振动两下翅膀,松开桓容的前臂,伴着他一路低飞。结果没飞多远,就闻两声稚嫩的虎啸。
  三、四个月大的幼虎,乳牙未换,体格却长大不少,再不会被视为家猫。
  额头王纹清晰,身上的花纹足有两指宽,皮毛光滑,足掌宽大,尖锐的利爪伸出,已初现百兽之王的勇猛姿态。
  “吼——”
  幼虎嗅到桓容的气息,一前一后跑来。身后跟着虎女和熊女,确保它们不会伤人。
  眼见小老虎跑到跟前,直接翻倒打滚,前爪叠在胸前,露出柔软的肚子,桓容最直接的反应,就是弯腰揉上两下。
  “噍!”
  此举引来苍鹰不满。
  吃肉的鸽子就算了,这两只算怎么回事?!
  苍鹰很不满,后果很严重。
  成年麋鹿都能抓起来,何况是区区两只幼虎!
  于是乎,在桓容震惊的目光中,苍鹰俯冲而下,直接抓起一只幼虎,瞬间飞高五米。
  “噍!”老子让你撒娇,让你露肚皮,让你嚣张!
  “嗷——”
  小老虎懵了。
  乍然离开地面,压根不知道怎么回事,本能的吼叫挣扎,样子别提多可怜。另一只幼虎翻起身,对着半空大吼,一阵张牙舞爪。
  熊女和虎女面现焦急,正没办法时,忽听桓容道:“阿黑,下来。”
  两人齐刷刷转头,桓容似未察觉,凝视半空的苍鹰,眉间皱出川字。
  “噍——”
  “下来!”
  “噍——”
  “不下来没肉吃!”桓容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你的份都给阿圆。”
  话音未落,一只圆滚滚的鹁鸽振翅飞来,见苍鹰抓着幼虎,嘴里发出“咕咕”的叫声。如果鸽子也有表情,这时肯定张口大笑,就差得意的说一句:你小子也有今天!
  桓容无语良久。
  这是都成精了?
  “阿黑,下来,莫要伤了它。”
  好说歹说,苍鹰总算降低高低,双爪一松,丢下幼虎。熊女连忙上前两步,将掉落的圆球接个正着。
  幼虎着实被吓到了,双耳紧贴,嘴里嗷嗷叫个不停。
  桓容接住苍鹰,倒也没有“狠心”责备,仅是对熊女和虎女摆摆手,道:“带它们下去。以后莫要再让它们来前院。”
  “诺!”
  姊妹俩齐声应诺。
  鹁鸽仍在咕咕叫着,扑扇两下翅膀,俯冲一回,到底没有苍鹰的力气,虎毛没抓下几根,反倒被虎爪拍了两下。
  桓容摇摇头,带着苍鹰走上回廊。
  木屐声逐渐远去,虎女和熊女方才直起身,互相看了一眼,表情中都带着后怕。万幸幼虎没有伤到,如若不然,自己纵容幼虎离开院落,肯定有不小的责任。
  回到正室,桓容让婢仆取来软布,亲自为苍鹰擦拭羽毛。又命人送上鲜肉,夹起几条喂过去,总算让这位不再炸毛。
  解下鹰腿上的竹管,顺手将满盘鲜肉推到苍鹰跟前,桓容挥退婢仆,取出绢布细看。
  信中内容不多,寥寥几句,言明交易妥当,无需挂心,慕容垂送来的人将如数送到幽州。
  另外,提起北方雪灾,草原牲畜死去大半,草原上开始闹饥荒,慕容评处境困难,慕容垂和慕容德不缺粮,彼此却互生猜忌,开春之后,北方战况或生变化。
  “缺粮吗?”
  桓容微微皱眉,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变数。如果打不起来,之前的计划岂不是要落空?再看书信内容,紧皱的眉头忽又舒展。
  慕容评缺粮,柔然部落也是一样。
  没粮怎么办?
  以这些部落的惯常思维,自然要挥刀去抢。可以想见,慕容鲜卑的内讧不会结束,同柔然相邻的氐人和秦氏都不会安生。
  “要不要插一手?”
  桓容斜倚在榻边,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敲着膝盖,一下接着一下,双眼微微眯起,嘴角掀起一丝笑纹,活似见到到鱼,正准备下爪开捞的狸花猫。
  不能直接插手,倒是可以煽风点火。
  苻坚王猛有日子没消息,难保又憋着什么坏水,还是让他们有事可忙,才不会总盯着南边。
  “就这么办!”
  桓容坐起身,收起绢布,打算给秦璟写一封回信,顺便向对方暗示一下,可以将柔然部落引往氐人边境。
  “此事如成,兄与容皆受益。”
  明人跟前不说暗话,和秦璟这样的人打交道,扯动扯西没有任何好处,不过是贻笑大方,不如直来直去,道明自己的意图。
  在没有真正亮剑之前,双方依旧是“盟友”关系。
  身为盟友,自然该互惠互利。
  落下最后一笔,吹干绢上墨迹,桓容想了想,又在信后加上一行小字:日前约定,望兄长莫忘。
  写完之后,桓容有有些后悔。想要换一张绢,犹豫再三,终于咬咬牙,将绢布装入竹管,绑回苍鹰腿上。
  苍鹰稍显不满。
  桓容笑了笑,指尖擦过苍鹰背羽,道;“不用现在就去,等雨停再出发。”
  透过半开的窗望去,绵绵细雨牵连不断,院中已积成水洼。
  几只色彩艳丽的小鸟聚在廊下躲雨,啄食婢仆洒下的粟米。半点不晓得屋内有一只猛禽,正竖着颈羽满心不爽。
  雨下了大半日,直至午后,乌云方才散去。
  阳光落下,城内氤氲起成团的水汽,反倒不如落雨时清爽。
  桓容走到院中,举臂放飞苍鹰。单手搭在额前,看着逐渐消失在云后的黑点,笑容略有几分复杂,最终缓缓消失在嘴边。
  接下来一个月,苍鹰鹁鸽往来南北,秦璟和桓容通信不断。
  如桓刺使所料,进-入二月,北方不再大雪连日,慕容评开始纵兵劫掠,不抢别人,专抢慕容垂。不知是运气好还是别有他故,几次出手,竟真被他截获一批粮草。
  慕容垂吃了亏,自然不肯轻易善罢甘休。
  谋士出言,劝说慕容垂务必要谨慎,以防中了他人圈套。
  慕容垂则是苦笑。
  即便知晓事情不简单,但被慕容评一巴掌扇在脸上,也没法从长计议。麾下将士为什么跟随他?一是勇武之名,二是能给众人带来好处。
  甭管背后藏着什么阴谋,被人扇巴掌却不还手,必定会失去人心。
  换做几个月前,他和慕容德尚能联手,彼此照应。现如今,慕容评大兵压境,慕容德背后动作,他是踩在刀锋之上,不得不莽撞一回。
  好在柔然人心不齐,肯帮慕容评的部落不多。要不然,此战未必有三成胜算。
  谋士再三劝说,慕容垂仅是摇头。
  可叹妻兄去岁病逝,身边无可商议之人。亲子又同侄子不和,可用之人越来越少。不然的话,哪会给他人可趁之机,一举打乱借高句丽养精蓄锐,南下复国的大计!
  二月下旬,慕容垂和慕容评摆开架势,接连两场大战。慕容德没法继续置身事外,柔然部落也陆续加入其中。
  几方势力混战,库莫奚和室韦皆成战场。
  大量的羊奴趁机逃跑,还有不愿加入战团的胡人,冒着被乱兵截杀的风险,试图越过边界,到秦氏的辖地寻求庇护。
  幽州商队暂驻昌黎,趁机收拢工匠壮丁。
  秦氏参照幽州做法,将南下的汉胡登记造册,分开进行管理。由秦璟提议,秦玓上请秦策,从西河调来一批文吏,对新来的流民进行管理。
  不到半月时间,记录的簿册装满木箱,秦氏得到大批劳力,幽州商队也获益匪浅。双方算是合作愉快,敲定下次送粮的时间,由秦璟派出部曲,护送商队南下返回幽州。
  商队启程不久,劫掠的柔然部落出现在边境。
  秦玓镇守昌黎,轻易不能离开。
  秦璟带五百骑兵阻截,一战杀得柔然部落丢盔弃甲,胆颤心惊。战俘一个不留,死去的贼寇都被砍下头颅,堆在边境做成“京-观”。
  秦璟命人取来一截断木,用随身佩剑在木上刻下一行字:凡过此界者,杀!
  这样的威慑手段极其有效。
  自此之后,少有柔然部落敢擅闯秦氏辖地,遑论纵兵劫掠。即便有,也会被秦璟率兵斩杀。有一支部落比较倒霉,被生生追出十余里,照样没能逃过脖子上一刀。
  堆在边境的“京-观”增到五座,奇异的是,俯瞰并非横在边境,而是呈一条直线,如利剑般-插-入-草原。
  为了生存,柔然部落被迫西迁,去找氐人的麻烦。
  秦璟没有穷追猛打,而是率兵退回昌黎,同秦玓商议之后,分别给西河和彭城送信,准备暂驻昌黎,预防再有变故发生。
  对此,秦策没有反对,更增派一千兵力,命兄弟俩严守昌黎,确保边境安稳,避免百姓被胡贼侵扰。
  幸亏柔然部落不知这道命令,如果知道,定然会跳脚大骂:京-观都垒到草原上了,被欺负的究竟是谁?!
  临到三月,慕容评和慕容垂的战争进入白热化。
  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无暇他顾,高句丽人趁机想夺回丸都,被守卫后方的慕容令带兵镇-压,为首之人全部除死,参与之人都砍掉左手,能活下来就做羊奴,活不下来,直接丢去海里喂鱼。
  大多数柔然部落西迁,很快和氐人发生冲突。
  苻坚的老毛病又犯了,并未处死犯境劫掠的部落首领,而是加以招抚。后者前脚感激涕零,拍着胸脯答应投靠,后脚带兵就跑,回到部落和“盟友”合兵,再次带兵来抢。
  氐人边境屡屡告急,王猛在病中得知,差点气晕过去。
  北方不太平,南方同样暗潮涌动。
  建康城里的气氛愈加凝重。
  司马昱病入膏肓,褚太后直接走上前台,争取士族支持,请天子立皇太子,代摄朝政。
  朝中分成几派,意见很不统一。
  司马昱病中得知,连下三道明旨,召命桓温入京,并派侍中王坦之亲往姑孰征大司马入朝。京口的郗愔同样接到旨意,但见桓温迟迟未动,心怀疑虑,同样按兵不动,托辞不往建康。
  权臣不入京,朝中文武立场不明,建康的水越来越浑,一时之间,谁也不敢轻易断言,究竟哪方势力能笑到最后。
  远在幽州的桓容却接到了好消息,桓冲桓豁先后来信,明示联手之意。
  收起书信,桓使君信步走到廊下。
  遥望天边乌云,只等春雷炸响,大雨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