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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18文学 > 古言 > 桓容 >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元帝南迁后, 沿用吴国旧城, 在太初宫、昭明宫及苑城的基础上修建宫城, 名为建康城, 又被称作台城。
  台城呈长方形, 周长八里, 仿洛阳宫建造, 共有殿阁楼宇三千余间。兼有南地建筑风格,绣闼雕甍,雕梁画栋, 极是精美。
  主殿为太极殿,是举办朝会大典,天子处理政务和起居的场所。
  殿后为显阳殿, 又称椒房, 是皇后长居宫室。
  自庾皇后薨逝,殿内始终空虚。随司马奕被废, 司马昱成为台城之主, 后宫嫔妃都想入主显阳, 可惜天子不松口, 无一人能得偿所愿。
  太后居处名为长乐宫, 仿造汉制。受条件所限,无论规模还是精美程度, 都不及汉长乐宫半分,曾因乱军损毁, 褚太后入住时方才重建。
  朝会结束后, 司马昱特意唤来桓容,欲携其登舆,同往长乐宫。
  “南康素来知礼,今日入宫,必往太后处。”
  桓容暗中撇嘴,总觉得话中有话。不便深究,只能固辞舆车,坚决要求步行。
  开玩笑,渣爹进出都要走路,他乘舆车算怎么回事?
  况且,不是寻常车舆,而是皇帝金舆,落在其他人眼中,想上天还是想上天?
  亲娘是晋室大长公主,身份尊贵,司马昱授予尊荣无可厚非。
  他到底姓桓,甭管对方出于好意还是歹意,哪怕是真心抬举——虽说可能性很低,这份荣耀都要推辞,坚决不能接受。
  “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然宫中规矩如此,实不敢违。”
  桓容拱手,作势要跪到地上。
  百官尚未全部离开,目睹此举,不晓得内情,禁不住面露诧异。
  司马昱略有些尴尬,扶起桓容,令宦者抬走舆车,道:“朕和阿奴一起。常日坐于殿中,也该活动活动。”
  司马昱相貌英俊,五十出头的年纪,长髯飘于胸前,鬓发间掺杂银丝。或许是注重养生之故,半点不显老态,反而有几分仙风道骨。
  这就是真名士和冒牌货的区别?
  桓容暗中咬牙,坚决不承认,一时间脑袋进水,把自己骂了进去。
  “阿奴早年游学会稽,拜于周氏大儒门下,朕亦有耳闻。”
  司马昱握住桓容右手,笑容温和,语气平缓,没有半点君王的架子,犹如一个慈祥的长辈,遇上喜爱的小辈,真心的关怀几句。
  “陛下过誉,臣不敢当。”桓容垂首。
  “当得。”司马昱笑道,“大儒有言,阿奴良才美玉。朕亦以为,以阿奴之才,必成国之栋梁,他日建功立业,定能扛鼎华夏,匡扶正-统。”
  桓容没接话。
  这话不好接。
  良才美玉是赞赏,国之栋梁是拔高,扛鼎华夏、匡扶正-统?
  不提他到没到这个水准,也不提他胸怀何种志向,此刻敢点头,绝对是一脚踩进陷坑。若是谦虚几句,又显得过于虚假,落在后世人眼中,“口是心非”四个字跑不掉。
  与其说错话掉坑里,不如闭口不言。
  少说少错,顶多落个“木讷”的评价。
  当然,司马昱不会相信他是真的木讷。但以桓容目前的处境,演技不太过关,唯有装傻最安全。
  两人走在前面,时而谈笑几句。司马曜跟在身后,压下嫉恨之心,斟酌是否该同桓容交好。若是下定决心,又该从何处着手。
  当真应验南康公主所言,桓容压根无需多费心思,凭借手中实力,旁人自会主动讨好。
  雨水渐停,空中阴云散去,阳光蒸腾水汽,很快又变得闷热起来。
  好在长乐宫距太极殿不远,又有宦者和宫婢撑起伞盖,落下一片阴凉。换成西汉宫殿的规模,绝对会脚底走出水泡,冒出一身热汗。
  御驾行至长乐宫,早有宦者入内禀报。
  彼时,南康公主乘坐的舆车停在殿前,十足显眼。
  司马昱经过,对桓容眨了眨眼,就像在说:如何,朕说得没错吧?
  桓容愕然。
  皇帝刚才眨眼了?
  该说老帅哥依旧魅力无穷,还是这世界有点玄幻?
  自穿-越以来,他发现真实的历史人物和史书记载颇为不同,正如眼前的司马昱,史称“清虚寡欲,尤擅清谈”,后四个字未能亲眼证实,但这“清虚寡欲”实在值得商榷。
  “拜见陛下。”
  褚太后和南康公主迎出殿门。
  按照身份,前者本无需如此。奈何司马昱辈分更高,压根不能遵从惯例。
  皇帝是叔叔,太后是侄媳妇。
  纵观历史,当真是少有。
  两人身后跟着四五名嫔妃,都是绢袄绸裙,梳着高髻。发上簪着类似的金钗,分量不小,论精致程度,远不及南康公主和褚太后所戴。
  晋朝延续魏制,对嫔妃和命妇的穿戴有严格规定。在宫外可以不遵守,偶尔愈矩,入宫则不行。尤其是皇后未立,椒房虚位以待,众人更要严守规矩,不能让旁人挑出半点错来。
  司马昱向褚太后回礼,叫起众人。
  桓容上前半步,拱手揖礼。
  司马曜同时上前,行完礼默默退后。自司马昱登位,为避嫌,他和褚太后的关系一直不近,甚至称得上疏远。
  褚太后仅向司马曜点了点头,却对桓容笑道:“瓜儿来了,方才还同你母提起,这些时日也不见你入宫,别是有事耽搁。”
  这番话乍听没有什么,细品却能发现问题。
  桓容口称不敢,解释道:“回太后,臣昨日出城拜见家君,尽人子之道。”
  刚见面就挖坑,桓容傻了才会往里跳。
  外地官员归京,需隔日上朝。但他事先递过表书,请过假,三省一台都有记载,官面上挑不出理来。至于其他,一个“人子孝道”就能堵死。
  身为人子,先去见亲爹理所应当。肩扛“孝”字大旗,可谓无往不利。
  不同意?
  自可同桓大司马去辩上一辩。
  说一千道一万,这位敢吗?
  话音落下,桓容恭敬站在一旁,不言不语,“老实”得让人牙痒。
  褚太后面上不显,心中翻腾几个来回,被堵得肝疼。
  眼角余光扫过南康公主,后者正颔首轻笑。目光回视,笑容里带着嘲讽,褚太后不由得怒气上涌,险些再次昏倒。
  “瓜儿孝心。”
  四个字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桓容权当没听出背后之意,笑道:“太后夸赞。”
  褚太后:“……”
  她是夸他吗?!
  桓容抬起头,他就当是。
  南康公主笑容更盛,司马昱咳嗽一声,当先迈步走进殿内。
  众人这才意识到,光顾着看太后的热闹,天子竟被晾在门前,这可是大大的不敬。
  “陛下恕罪!”
  众人簇拥着司马昱走进内殿,茶汤糕点俱已备妥。
  宦者宫婢侍立两侧,轻轻摇动宫扇,送来徐徐凉风,驱散殿中热意。
  司马昱端起茶盏,仅是沾了沾唇就放到一边。随后笑道:“临近秋日,太后需当注意。朕闻日前唤了医者?”
  天子出言,太后谢过关怀,虽说对话有些别扭,殿中气氛总算变得热络。
  桓容正身端坐,手捧茶盏,和司马昱一样滴水不沾。留心听着双方机锋不断,唇枪舌剑,互相捅刀,仿佛在观赏一出大戏,看得津津有味。
  南康公主略感到好笑,又有几分悲凉无奈。
  这就是晋室。
  太后天子不和,除非一方退步,否则台城内永不会太平。
  “阿母?”
  “无事。”南康公主低声道,“今日朝会可见到你父?”
  “没有。”桓容摇摇头,“郗使君也不在。”
  “郗景兴呢?”
  “见到了,没来得及说话。我观郗侍郎有几分忧色。”
  三言两语道明情况,外人听不出端倪,南康公主细思片刻,心头微动,缓缓现出一抹笑容。
  如此看来,那老奴的情况确实不好。哪怕返回姑孰,怕也撑不了几日。
  两人说话时,几名淑仪都在打量桓容。
  至于跟着来的司马曜,正安静的坐在李淑仪身侧,全然充当背景。
  “妾闻丰阳县公十岁至会稽游学,拜于大儒门下,被赞良才美玉。今日当面,果真是传言不虚。”徐淑仪当先开口。
  她是司马道福的生母,早年最得司马昱喜爱。哪怕徐娘半老,依旧眉眼含-春,风韵犹存。
  “可不是。”胡淑仪掩口轻笑,面容只能算清秀,声音却格外悦耳,仿佛二八少女,“世人常言谢氏郎君芝兰玉树,王氏郎君气度非凡。今日得见小郎,亦是轩轩韶举,夭矫不群。难怪日前被围在秦淮河边。”
  “郎君大才槃槃,赴任不过一载,屡行善政,使得幽州民富兵强,百姓安居乐业,实乃非常之举。”
  王淑仪出身士族,为先王妃陪媵,颇有几分见识。面容敦厚,语气真诚,哪怕言辞略有夸张,也不会使人觉得尴尬。
  “淑仪过奖。”
  “哪里。”王淑仪笑了笑,见桓容面颊微红,更生出几分喜爱之意。
  她早年也曾生子,得司马昱取名天流,足见喜爱之意。可惜儿子未能熬过病痛,未序齿便夭折。王妃生下的世子也因犯错幽禁,郁郁而终。
  如果世子还在,或是天流还活着,哪里轮到一个婢奴得意!
  想到李淑仪,王淑仪难免心塞,表情中带出几分。
  偏偏有人不自觉,在这时开口:“郎君有才有德,相貌出众,可曾定下哪家女郎?”
  这话问得着实粗鲁,不只南康公主,连上首的司马昱都皱起眉头。
  司马曜动作稍慢,没能拦住亲娘。见司马昱看过来,只能暗暗咬牙,小心的拽了一下李淑仪的衣袖,希望她能闭上嘴,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惹出麻烦。
  桓容循声看去,顿时一阵牙酸。
  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淑仪?
  之前没见正脸,冲击尚不算大。如今看得分明,不得不佩服司马昱,这样都能下得去手,连生两儿一女,不能说口味太重,那就只能赞一声“英雄”!
  时下以白皙为美,李淑仪黑出段数,粉涂得再厚都没用。仅是黑也就算了,五官又长得有些玄幻,不说出生时脸先着地,也是后天被门板拍了一下。
  后世有人推断,这位很可能有非洲血统,要么就是印x等岛国土著,如今来看,可能性的确不小。
  “阿姨,莫要再说了。”
  殿内气氛微冷,司马曜额头冒汗,顾不得其他,低声劝道:“丰阳县公的婚事自有长公主和父皇,阿姨还是……”
  不等他说完,王淑仪和胡淑仪互看一眼,都是双眼微凉,对桓容的终身大事很是“关心”。
  李淑仪本意如何,暂时不好探明。两人的意图却很明白,如果桓容尚未结亲,自家女郎是否可以考虑?
  之前有过“分歧”?
  无碍,不过是小事。
  结成姻亲之后,过往都会烟消云散。
  最重要的是,如果将女郎送入桓府,对自家的好处不是一星半点。如非几个公主年纪尚小,并且辈分不对,她们还不想便宜族中。
  司马道福能嫁入桓氏,和南康公主一样,是出于政治考量。嫁的又是庶子,勉强可结为姻亲。
  桓容则不然。
  他是南康公主亲子,比几个公主实打实的矮了一辈。结亲的可能无限降低,几乎趋近于零。
  看透对方的打算,南康公主心中好笑。扫一眼司马昱,见他没有出言喝止,干脆长袖一振,不再给对方留面子,直言道:“去岁,谢氏有结亲之意,奈何巫士有言,我子不可过早结亲,纵然遗憾也只能推了。”
  “谢氏?”王淑仪蹙眉,“哪个谢氏?”
  “建康城内还有哪个谢氏?”南康公主反问。
  “莫非是陈郡谢氏?”
  “自然。”
  犹如惊雷劈下,殿中瞬间陷入寂静。
  陈郡谢氏?
  王淑仪和胡淑仪双眼瞪大,打好的腹稿再没法出口。
  她们想说南康公主胡诌,堂堂陈郡谢氏,如何会纡尊降贵和桓氏结亲,还是主动登门?
  仔细观察南康公主的表情,底气十足,压根不似说谎。
  霎时间,茫然、不甘、烦躁甚至郁愤一起涌上,滋味实在难言。
  陈郡谢氏尚未达到顶峰,比太原王氏差上一截。然谢安声名远扬,又有谢玄等出众郎君,早被视为顶级门阀。
  同谢氏结亲,几人想都不敢想。
  万万没料到,谢氏会主动向桓容求亲,而南康公主相信巫士之言,竟将这样的好事拒了!
  几名淑仪惊色难掩,司马昱和褚太后心情复杂。
  司马曜低下头,想到自己未来的嫡妻人选,控制不住的攥紧双拳,被妒火烧得红了双眼。
  抛出这记惊雷,南康公主不再多言,任由对方去“消化”。
  是否会消化不良?
  与她何干?
  这些人最好歇了心思,休想将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塞-过来。以她们的家族背景,做个妾都是高抬,想为嫡妻?脸有多大?
  桓容保持沉默,任由亲娘抄刀子一通狠扎。
  扎死扎伤随意。
  真把上头那位惹急了,大不了带着亲娘离开建康。真能促成此事,他还要谢谢对方。
  不过,为免麻烦,回去后需给谢兄送信,将事情解释清楚。
  既然将谢氏推出做挡箭牌,该给的好处必须给。他不认为谢安谢玄会计较,但谢氏族中总要给个交代。
  如果被有心人利用,故意传播流言,挑拨两家的关系,绝对是得不偿失,对今后的发展百害而无一利。
  经过短暂冲击,几名淑仪品出味道,决口不提结亲之事。话题转到幽州商货,尤其对西域市来的香料珠宝感兴趣。
  “听闻幽州有海商?”
  “的确。”桓容颔首,转向司马昱,笑道,“海路初开,仅同扶南、林邑及天竺等国通商。彼尤喜花色艳丽的丝绢锦缎,常以犀角、象牙、琉璃、琥珀及彩宝香料市换。”
  “然海上不比江河,一者需大船,船工均要熟手。二来风浪不定,如遇到大浪狂风,人船尽没。”
  “自商路开通以来,已有不下五艘海船沉没,百余人不见踪影。有商人船工侥幸被渔民所救,保住一条性命,整船货物却是落于海中,不得寻回。”
  “另有亡命之徒专截海商,手段凶残,甚于陆上贼匪。”
  桓容侃侃而谈,话题围绕商业,半点不提政治。
  众人听得入神,殿中不闻杂音。
  桓容说话十分有技巧,既言明海商之利,又表明其中危险,直言是用命来搏。明白告诉殿中之人,想要获利,可以,但要做好葬身大海喂鱼的准备。
  换成士族豪强,桓容九成会换一种说法。
  晋室?
  鉴于之前的教训,实在不想同对方有太多利益瓜葛。
  不是他过于计较,实在是对方行事太不地道。
  一船船的海盐送入建康,每季的利润不落分毫,隔三差五还有新鲜的海外方货,结果呢?
  该坑的照样坑,差点坑去他的小命。
  不能说司马昱必定和褚太后一样。然就经验而言,小心驶得万年船。与其今后挠头,不如从源头堵死。
  桓容态度明白,王淑仪等人听不出端倪,司马昱和褚太后却是一清二楚。
  两人如何想,会不会认为他是心存不满,桓容压根不在乎。
  参照渣爹,手中有权有钱,谁怕谁啊?
  北地,豫州
  秦玒伤势渐愈,开始帮秦玸处理州内政务。刘媵问过良医,确定儿子没有大碍,便开始打点行装,启程返回西河。
  同行两队甲士,并有一辆囚车。
  车内是不成人样的贺野斤,蜷缩成一团,四肢骨头俱已折断,偏偏没有咽气。
  “哪能让他轻易去死。”刘媵浅笑道,“总要带回去给阿姊看一看,砍了脑袋挂上城墙,也好震慑宵小,顺便和阴氏作伴。”
  秦玒秦玸齐刷刷打个寒颤,愈发肯定,千万别惹亲娘,后果绝非寻常可以承受。
  “快些回去吧。”刘媵坐在车上,双眸微弯,红唇饱满,时而扫过囚车,眸光似寒风般凛冽。
  西河郡
  接到秦玒已无大碍,刘媵返程的消息,刘夫人松了一口气。再看秦璟送来的绢布,又不免皱紧眉头。
  桓容送来良药良医,救下秦玒性命,对秦氏有恩。此次提前行冠礼,秦氏的确该送上一份厚礼。礼单她早已经拟好,比寻常更厚上三成。可儿子又送信来,言明需再添一枚玉钗。
  这也没什么。
  哪怕是秦汉皇室之物,照样能寻出几件。
  但是,鸾凤钗?
  刘夫人看了两遍,确定不是笔误,无奈捏了捏眉心。
  秦璟行事她一向放心,这次却有些参不透。他难道不晓得鸾凤钗不能随便送,一旦送出,就有暗示联姻之意?
  是个女郎也就罢了,正可了结一桩心事。
  可对方明明是个郎君!
  这样的礼送出去,不怕结仇吗?
  越想越是头疼,刘夫人放下绢布,只盼着刘媵能早点归来,也好多个人商量,帮她仔细分析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