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月初十这日, 京城大雪。
屋里烧了地龙, 夏暁穿着薄薄的球衫, 叉着腰在屋里转圈儿。
她一边转一边往桌案那边伏案写东西的周斯年身上张望。他正专心致志地做着手里的事儿, 从用完早膳起就坐在那儿奋笔疾书, 似乎没有出去的打算。
夏暁歪了下头问绿蕊:“什么时辰了?”
绿蕊贴身跟着她, 看了眼天色:“巳时了。”
巳时了还不走?
夏暁捋了捋头发瞥了眼屋外, 大雪已经停了,地面屋顶都铺上了一层沙粒般的雪。廊下下人缩着手脚,快速地穿行。
外面好像挺冷的, 她又看了眼周斯年,换个方向继续溜圈儿。
周斯年这时候抬头看了她一眼,低头又重拿了个卷宗摊开。笔尖蘸了蘸朱砂在字的缝隙写上批注:“一直往这边张望, 你这是在打量什么呢?”一早上就时时打量他, 不知道又在琢磨什么。
夏暁转悠了一圈又转悠回去,“没, 就突然觉得你好看。”
周斯年握着朱砂笔的手一顿, 浓长的眼睫颤了颤又继续提笔写。虽然他心知夏暁这般只是顺口胡说, 但他的眼角还是愉悦地勾了起来。
初十这天周斯年没去赴约, 倒是原定十五才到的夏父夏母抵京了。
侍剑将消息递进来之时, 两个新出生的在睡,夏暁正跟永宴和博艺玩儿。
小孩子长得特别快, 胖墩墩矮搓搓的像面团捏出来的小人。站在周斯年跟前,都不到他爹的大腿高。两人已经能说好些话了, 机灵古怪的很。尤其是博艺, 聪慧太过。周伯庸有喜有忧,怕小孩子太聪慧了福薄。
两小人踩着地毯咚咚地跑,博艺带头,永宴傻兮兮地跟着他。
糯米团子似得撞到周斯年跟前,仰了小脖子就要爹抱。
周斯年清淡的神色瞬间如春花开,他放下笔,将两孩子一左一右抱在腿上。
俊美出尘的男人温柔地看着两个极其漂亮的孩童,不仅屋里丫鬟觉得心热,就是侍剑看了也忍不住感慨,他们爷终于落下凡尘了。
听说是夏家父母进京了,夏暁喜上眉梢。
周斯年看了眼她,直接断了她的念想:“身子还未养好,你别折腾。”然后拍了拍两孩子的脑袋,他笑说,“走吧,爹今日带你们去外祖家。”
说罢,就叫丫头们给两个孩子穿戴好,亲自抱着出了明熙院。
夏暁看着父子三人的背影撇了撇嘴,转身进去看小不点。
……
周斯年去了,便将写好的放妾书交到夏老汉手上。夏老汉有些懵,等听他说了打算之后,眼圈儿红了连连说好。
夏老太喜不自禁,朝着西方拜了拜,絮絮叨叨地说佛祖保佑。想着等年关过后,再去庙里吃斋念佛一个月,为几个子女祈福。
“打算何时办婚事?”
欢欢已经快四岁了,一到外祖家就看到周斯年家的双胞胎,高兴的踢了脚就要下去找他们两个玩。夏老汉瞅着几个宝贝外孙子,眼热得不行,“若不急的话,先叫暁儿回家住着吧,年后从家里正正经经地出嫁。”
夏青山也是这个想法,沉吟道:“既然做了这个决定,不若这事儿也别嫌麻烦,就按嫁娶的流程从头来一遍。”
钟敏学没说话,瞥着周斯年僵硬的脸色有些似笑非笑。
夏春这些时日与官家夫人打交道,所闻所见多了,私心里是呕死了她妹妹无奈为人妾的际遇。当即十分赞同:“现在家里手头宽裕,也不该委屈了幺妹。我再多添些嫁妆,定要将这次婚礼办的风风光光的!”
“这么说也是,”夏老汉道,“等出了月子,就把人接回来吧。”
说着,他将放妾书拿出来又看了一遍,老泪纵横。
就像他老婆子说的,真是菩萨保佑了才叫他幺女遇着个良人。改日老婆子再去上香,他也一并去,多捐些香火钱给菩萨!
夏家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就这么定下把夏暁接走的决定。
博艺永宴两小家伙跟欢欢哥哥玩得开心,嘻嘻哈哈地跑过来抱住了周斯年的腿,半点不晓得他们爹的心绪。
周斯年僵硬地坐那儿,竟说不出话来。
按照他的想法,自然是夏暁出嫁的前几日回夏家象征性地住一住,哪里是出了月子就走的?可这往后就是正经岳父,他拉不下脸反驳。
“就这么定了!”
夏花皇子都生了,夏老汉如今底气很足,也不怕得罪周斯年,“暁儿快出月子了吧?我们收拾收拾就把接人回来吧。”
“不可。”
见一家子都看着他,周斯年扯了扯嘴角,说:“……大夫叫她多坐一个月。”
“怎么了?暁儿的身子出了何事儿?”夏老太一听立即不念佛了,凑过来问,“是不是连着两胎太近,有些亏了底子?”
她这一说,夏家人都看过来。
周斯年放下杯盏,抬眸点了点道:“……要多休养一阵。”
既然要多休养一阵,夏老汉也只好作罢。
周斯年见状,垂下了眼帘,浓密的眼睫下一双眸子的眸色有些幽沉。
他不方便提的,回去后,就叫夏暁亲自跟岳父岳母提。先前说好了的,她要在周家陪他。总不能应了他的话做不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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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过后,长公主大婚。
夏花身为皇贵妃,这场婚事她是要操持的。
她没接触过这些事儿,有些摸不着思路。后宫倒是有几个出身大家的妃子毛遂自荐,说可以为皇贵妃分忧。夏花知道她们想借此机会在萧衍跟前露一手,但凭什么她们想她就得给机会?
所以她去找了萧衍,最后叫了内务府与司礼监协助她一同操持。
正式宫宴定在,腊月十八。
这日天朗气清,除了化雪生寒,到是个宜婚嫁的好日子。
周家是必要入宫参宴的,陈氏一早便盛装入宫。本来她一个妾的身份不能出席,但长宁侯身边就这么一个女眷,加之她又是皇贵妃嫡亲妹妹,自然没人置喙。不过夏暁身在月子里,不宜出门见风就没参与。
周斯年是巳时之后才出的门,才进了宫门就有个宫女在候着。
说是长公主殿下想见长宁侯一面,不知侯爷可否随她过去一趟。周斯年心知萧媛怕是因着上次没见到,还不死心。
他跟萧媛没甚好谈的,所以目不斜视地越过那宫女就转了另一条道儿。
那宫女见周斯年根本不理她,急得跺脚。
扯了扯裙摆,小跑着过去追周斯年。侍墨感觉主子心烦,身子顿住回头冷冷瞥了一眼那个宫女,肃杀的视线叫那宫女脚下一滞,没敢在追上去。
没请到周斯年,回去之后被萧媛一顿责罚。
萧媛看着铜镜里自己凤冠霞帔的模样,将妆奁里的首饰全挥到地上,突然扑到了床榻上就哭了起来。今日之后,她就要随一个蛮子去什么喀什的蛮荒之地,周斯年竟然连一面都不愿见她。
周斯年原以为只要不做理会,萧媛就会消停。
临到申时宫宴快开始,他从御书房去御花园的路上,竟然被一身嫁衣的萧媛给亲自拦住了。萧媛当真是疯魔,穿成这样还敢跑出来!
周斯年脚步一滞,下意识地退出三步之远,背着手问她作甚。
“周斯年,你为何不见本殿?”她仰着头看越发卓尔不群的男人,眼圈红肿,“你我十多年的情谊,在你心中难道是作假的吗?”
“宫人呢?怎么由着你出来?”周斯年没理会她,视线扫了一圈没看到伺候的宫人,眉头皱起来,“你快回去!”
喀什虽说是小国,但邦交之仪是容不得胡来的。若是被人看到他们两人在此,指不定说出什么丢了大康的脸面。况且,他也不想看见萧媛。周斯年黑着脸,绕过萧媛想快步走开。
谁知萧媛这时候不知又在发什么疯,竟然扯住了他袖子。
周斯年脸色极其难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侍墨想上前扯开,却被萧媛狠狠一瞪之后有些踯躅。周斯年猛地一甩袖子拂开她,眉眼染上厌烦:“你到底要作甚?”
当着下人的面儿,萧媛被他这般甩开了手脸上很有些难堪,下意识地狠狠瞪了一眼侍墨。侍墨摸了摸鼻梁,默默退后了几步远。萧媛四下看了看,见周围没人才慢慢靠近周斯年身边。
她说:“周斯年,本殿想把初夜给你。”
若说要远走喀什,萧媛心里最大的遗憾是什么,那便是与周斯年成婚四年,她与他没有过真正的肌肤之亲。萧媛心想,左右那个叫齐佐的也知道她和离过,所以定是早认定了她非处子之身。那她为何不把贞洁给了她想给之人?
萧媛咬了咬下唇,这般冲出来,是抱着孤注一掷地心情。
于是她扯了扯周斯年的衣袖又说了一遍,声音里掩饰不住她的期盼和羞怯:“周斯年,我把初夜给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