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在家休养数日, 每日的药既内服又有外敷,再兼有大长公主请了御医亲自来施针,垮下的身子终于有了重新恢复的迹象。
只是, 他的精神虽好了不少, 面色却一日比一日难看。
这些日子里, 他赋闲在家, 仍一日不断地听裴济从兵部带回的前线消息, 实在担忧不已。
叛军准备得十分充分,早于檄文发出那一日便集结完毕, 迅速进发至定州附近。
定州属义武节管辖之内,然其南临深州、赵州两地,皆非边疆范围, 未设节度使之官职, 自然也没有如此强大统一的常备军在。
义武军收到朝中调令,匆匆南下追赶,欲与叛军一搏。
然就这时, 北方沉寂了许久的突厥却毫无征兆地大肆兴兵。阿史那多毕几乎倾手下部族之力, 以整整七万精锐朝着义武节与河东节交界处猛烈进攻!
裴琰坐在书房中听儿子说到此处,终于忍耐不住,右手攥拳, 狠狠砸在桌案上:“竟有这样的道理!睿王——他竟连大魏子民也不顾, 与那些胡虏勾结在一起!简直不配为中原汉人!”
裴济亦沉着脸, 眼里除了愤怒,还有几分懊悔:“当初儿子领军击退突厥时, 便曾怀疑过那一场仗有不寻常之处, 令张简派人盯了这大半年, 始终未查到别的踪迹, 却没想到,他们竟在行卖国之事!”
事到如今,他才终于明白了叛军的后招,就是与突厥这一次联手。阿史那多毕是年轻的新君,野心勃勃,绝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两方之间的勾结定从很早之前便开始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在都城长安长大,留着皇族血脉的睿王李景辉,竟会为了一己私利出卖大魏!边疆成千上万百姓的财物甚至性命,就这样被如草原上的牛羊一般,轻易出卖给了如狼似虎的突厥人!
裴琰咬着牙怒斥:“谁能想到他身为皇子竟会如此!”
“张简已领兵去迎敌了。只是阿史那多毕似乎早有准备,另派了一万人在西面河东道附近进攻,将他牵制着,不能迅速驰援。”裴济的手从摊开在桌案上的舆图上划过,随后又指向定州方向,“父亲可记得义武节度使是何人?”
裴琰眼神一僵,慢慢道:“曹思良。”
“不错。”裴济深深吸一口气,咬着牙道,“昭武九姓之一,他是西域曹国人,安义康的旧识。今日已有消息传来,曹思良见腹背受敌,抵挡不过,河东的援军一时也到不了,已临阵倒戈,与叛军同流合污。眼下的叛军,已不止是一方卢龙军了。”
父子两个都低头望着舆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心中浪涛汹涌。
“父亲,”裴济双手搁在膝上,慢慢沉声道,“我想向陛下自请领兵出战。”
眼下北方边疆情势危急,河东军虽骁勇善战,可面对内外交困的局面,难免士气低落,焦躁不安,如今正需要一根主心骨坐镇军中。而他身为节度使,又在半年前才领兵击退过突厥,正能起威慑作用。
这与朝中这些纷乱的事无关,他是大魏男儿,绝不容外族侵犯大魏半寸土地、一个子民。
“不。”裴琰肃着脸看他片刻,慢慢道,“你留下,让为父去。”
“父亲!”裴济震惊又担忧地惊呼出声。
与此同时,屋外也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
父子两个同时转头望去,见大长公主正站在半掩的门外,脚下一碗被打碎的参汤往四下流淌,热腾腾冒着水汽。
“母亲!”裴济忙过去扶她小心地跨过那些碎裂的瓷片,到屋里来坐下。
大长公主没说话,怔怔望着裴琰许久,忽而眼眶一红,轻声道:“三郎啊,你让他去吧。”
“母亲,父亲才从刑部大牢里出来,身子还未恢复,如何能上阵!”裴济几乎不敢相信母亲听到后,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大长公主盯着裴琰,保养得当的面庞间略过一阵怜意:“不去,他要后悔一辈子的。”
裴琰表情慢慢松开,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冲儿子道:“你母亲的话,你听到了。你先出去,我与你母亲说两句。”
裴济蹙眉望着两人,慢慢退出屋外,将门阖上。
“你看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了。”大长公主瞪眼望着裴琰,红红的眼眶里落下两行泪珠,被她飞快拭去。
裴琰望着她与平日在外的端庄高贵截然不同的模样,似乎忍着委屈心酸不敢发作一般,不由微笑起来。
“华儿,”他替她擦泪,尽力放轻手上的力道,“你还是同我才认得你的时候一样,开怀又大度,还像个孩子。”
大长公主又瞪他,却不似方才带着几分怨。
“夫君,你也和那时候一样啊,心里既装着我,也装着军政大事,明明生在太平的时候,却随时一副要杀到北方同突厥人决一死战的样子。”她含着泪笑了笑,嗔怪道,“三郎那孩子,这一点真是同你这个做父亲的一模一样。我虽是大魏的公主,却自问比不上你们裴家人这样义无反顾。如今我自然也舍不得要你到前线去,可我更舍不得逼你改变,舍不得要你后悔一辈子……”
裴琰轻叹一声,摸摸她的脸颊,轻声道:“臣娶了大魏的公主,该为公主,为大魏效劳。”
大长公主斜眼睨他,抿着唇扬首道:“那我便命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裴琰跪坐着,吃力地向她靠近些,牢牢握住她的手,道:“臣遵命。”
……
屋外,裴济走得远些,慢慢在无人的廊下阶上坐下,望着天边将沉的夕阳,等了许久,才见父亲出来。
“父亲——”他赶忙上前要说话。
裴琰却伸手止住他:“三郎,你别急,听我先说完。”
他拉着儿子到一旁坐下:“如今,除了要击退突厥,拱卫京畿也至关重要。叛军虽还在定州附近,却绝不能掉以轻心。而京城中,左右羽林卫素来是你掌管,唯有你亲自把持,才最让人放心。若叛军当真能逼近京畿,又必然需经蒲州渡口渡河而来,那里负责城防的是皇甫靖,他是你的人,届时严防蒲津渡,也须得靠他。你留在这儿,才能控制住局面,守住最后一道底线,至于胡虏——父亲虽老了,却没有怕的道理,就当是去追忆往昔,兼松松筋骨罢了。”
裴济听罢,蹙眉许久,慢慢道:“儿子明白了。明日,儿子会代父亲亲自向陛下进言请战。”
裴琰拍拍他的肩,微微点头。
裴济却没急着离开,仍是留在原地,迟疑片刻,方道:“父亲,儿子还有句话想问。陛下如今的样子——父亲可想过,待战事结束了,又该如何?”
以陛下眼下日渐偏执,把握不住朝局人心的状态,待以后一切平定了,难道还是任由这样的情况发展下去吗?
裴琰的眼神忽然严肃起来。他沉着脸四下看了看,见无人在,才道:“三郎,你莫要因为为父的这些波折,便生出别的心思来,这么多年里,我与你母亲都不是这么教你的。”
他顿了顿,对上儿子复杂又不大认同的眼神,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道:“今日父亲告诉你,你莫看如今局势纷乱,可论实力强弱也好,名正言顺也罢,都非圣人莫属。观天下之势,若纷乱四起,必是因有几股势均力敌的势力相持不下。那时候,苦的必然是天下的百姓。唯有待其中一人日益壮大,能牢牢弹压住其他人,将其吞并,这天下才能重归太平安定。如今的圣人,便是那个能压制住其他蠢蠢欲动之人的那一个——这与贤明与否,并无太大干系。”
在有真正能压倒一切的人出现之前,天子的地位坚不可摧,唯有护住天子,才能稳住江山。
心中有个念头飞快地一闪而过,裴济想要抓住,却徒劳无功。
他垂眼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儿子明白了。”
“好了,天色不早了。”裴琰撑着廊柱站起身来,冲他挥手,“不是说今日要去宫中当值吗?快去吧,别误了时候。”
“是。”他转过身,快步离开,稍整仪容后,便趁着日落前骑马往宫中赶去。
……
承欢殿里,丽质才从屋外散步回来,休息片刻后,便让别人都下去,只留春月在屋里,关起门来仔细收拾东西。
自从李景辉起兵的消息传来后,她便开始有意打听前线的情况,今日听说义武军已倒戈,就明白离宫中众人出逃的日子应当已不远了。
这几日,她都会抽出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同春月一起悄悄收拾行囊。因要掩人耳目,不能发出太大声响,更不能随意将哪口箱笼腾出来收拾,二人只好挑了一口箱笼,先拿一点东西出来,再装一点东西进去,反反复复数次,总算已将必要带的都放了进去。
至于其他的,等到时候随意捡一些便好。
眼看已收拾得差不多,春月仔细清点一遍,这才放心的将箱笼阖上。
“奴婢这几日再替小娘子做两个牢靠些的荷包,到时候有什么要紧的小物件,也好贴身放着。”
丽质点头:“做朴素些就好。”
两人说了两句话,待丽质服过药又漱过口,春月便回屋去了,留下丽质一人在屋中。
她坐在铜镜边一面梳理长发,一面算着日子,这才忽然想起,今日该是裴济在宫中当值的日子了。
想起他父亲近来的遭遇,她心中泛起几许忧色,竟隐隐有些想见他。
想了想,她披上厚些的外衫行到床边,伸手将窗棂推开,朝屋外的夜色四下张望。
深秋初冬的寒风涌入暖融融的屋里,令她忍不住打颤,胳膊上也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可待对上那双熟悉的黑沉眼眸时,她还是笑了起来,冲他伸出一只手。
秋夜里,裴济从黑暗中出来,握住她温软的柔荑,走进光亮之中。
“外面冷,你别冻着。”
他飞快地进屋将窗阖上,却没主动去抱她,而是将身上浸润了凉意的外衫先褪下,露出内里暖烘烘的衣衫,这才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我只是看看你今日来不来。”丽质身上的寒气被驱走,忍不住依偎在他宽阔结实的怀抱着慢慢磨蹭两下,“三郎,你这几日还好吗?”
裴济眼光微闪,掌心在她的胳膊与肩膀上来回摩挲,下巴也抵在她额头上,低沉的话语透过胸腔传入她耳中:“我自然要来的。丽娘,你是担心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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