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济赶到望仙观附近时,隐约能透过大门看见东厢已有人影走动。
他脚步一顿,隐入道旁树荫间,让春月走正门入内,若果然有人要去西厢,便先拖住,自己则绕到西侧墙边,略退后两步,估量一下高度,猛一助跑,三两下自墙头翻进西侧院落中。
睿王与皇帝虽是亲兄弟,性子却截然不同。
皇帝是先帝长子,自小便被封太子,大抵受的教导更严苛些,除了钟三娘一事上欠妥,寻常行事都以大局为重。
睿王便不同了,身为幼子,自小受尽宠爱,从未有需要忍气吞声的时候,更不懂得何为退让。他天不怕,地不怕,但凡想要的,除了皇位,便是同长兄争抢,也在所不惜。
若让难得一次执着起来的皇帝与素来桀骜难驯的睿王因今夜之事对上,只怕先前两三月里勉强维持的那点体面与僵持,也会被彻底撕破。
他须得在这样的情况发生之前,先行阻止。
想到此处,他对钟三娘的厌恶更增加了几分。
院中总共三间房,只正房掩着门亮着灯,他左右观望一番,见尚无人在附近,便径直行到正房门外。
然他抬手要敲门时,却忽然听到屋中隐隐有低泣声与说话声。
脑中无端想起方才所见那女子靠在陛下身边时柔弱可欺的模样。
他心意一动,双眸微微眯起,将已抬起的手重新放下,不动声色立在门外听着屋中动静。
他有些好奇,那女子才送走了陛下,此刻面对睿王,又会如何反应。
若她能果断地亲口拒绝睿王,不与他纠缠,也是好事。
只听睿王道:“丽娘,只要你愿意,我这便带你离开这里,明日便向陛下自请离开长安,做个闲人,只要你愿意!”
他的声音起初有些激动,到最后却渐渐显出几分恳求与卑微,仿佛生怕被拒绝一般,与平日里的意气风发大相径庭。
裴济凑近门边,自细缝中勉强看到屋里情况。
屏风旁,睿王双臂虚虚环在钟三娘肩上,似乎想搂紧,却又生怕被推开。
裴济眉头越蹙越紧,心口一阵收缩。
陛下平日对弟弟再好,也到底是天子,绝不会任由他将才据为己有的女子再度抢夺走。
若睿王果真如此,哪里还有机会做什么闲人?只怕忠君的朝臣们会一人一本将睿王参成罪人才罢休!
那被睿王虚环在怀里的钟三娘始终垂着头低泣着,此刻听他说罢,不由别开脸,恰对着屋门处,让裴济看清她映在烛光中的面容。
仍是一样的妖艳动人,美丽异常,因眼眶泛红,蓄了两汪清泪,顺着面颊汩汩流淌,愈让人望之揪心。
裴济心底掠过一丝异样,随即便化作更深的不屑与厌恶。
真是祸水般的女子,贯会装腔作势。
只听她低道:“妾哪里会不愿意?”
眼见睿王眸光一亮,未及欣喜片刻,她便伸手将他推开,扭过身完全冲着屋门一侧,道:“可妾实在不敢拖累殿下。妾入道门,道号‘莲真’,已非殿下之妻,更不敢让殿下因妾而背上忤逆天子的罪名……”
“丽娘,你不必替我考虑!”睿王似有几分醉意,脚步凌乱地又行至她面前,“你本该是我的王妃,随我住在王府中,如今却不明不白住在望仙观,你……该替自己想想!”
“殿下……”
睿王生得高大,将那女子全然遮住,裴济看不到二人情况,只听到那女子这一声唤,仿佛含了许多不得已的委屈,哪里像是要果断拒绝的样子?
这样欲拒还迎的手段,平康坊里的娘子不知用过多少,睿王没少见识过,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怎对上钟三娘,就被迷住了呢?
祸水,真是祸水!
他只觉额角突突跳动,再也忍不下去,一手将门推开,冷声道:“此处不是殿下该来的地方,殿下还是快些随我走吧。”
“子晦!”李景辉听到熟悉的声音,猛然回身,有些猝不及防,“你,你怎会在此?”
裴济抿着唇一脸冷漠严肃:“此话该我问殿下才是,少阳院距此甚远,殿下怎会到此处来?怕不是被这妇人迷晕头了!”
说着,他又狠狠瞪一眼被李景辉挡在身后,遮去大半边身影的丽质。
不知为何,那祸水在他的视线中,非但没有半点方才在皇帝面前的胆怯与瑟缩,反而只静静垂眸,像暗自松了口气一般,令他心底怒意更甚。
李景辉本就饮了些酒,闻言一下握住丽质的手,带着股少年人的意气与倔强,郑重道:“子晦,她是我的妇人,你不该这么说她。”
这放在手心里护着的模样,倒与皇帝一模一样。
裴济只觉额角跳得飞快,不由深吸一口气,伸手指着一旁的丽质,冷冷道:“殿下,她已非睿王妃,而是望仙观中带发修行的女冠。”
这话方才丽质也说了,可李景辉有意忽略了,如今再由旁人说出,便像一把利剑直刺而来,让他避无可避。
是,她已变成了陛下的女人。
方才他远远躲在草木间时,便亲眼看见她与陛下贴得极近,近得似要将他的心都戳穿。
李景辉眼眶泛红,转头望着一旁的丽质。
丽质自裴济进来后,便始终一言不发,只等着他将李景辉带走。
李景辉贵为亲王,虽已在宫外建府邸,却仍能凭着太后的宠爱在宫中通行无阻。
她知道其他人定不敢惹这祖宗,只有裴济敢。
裴济与皇帝、睿王二人皆亲厚,为了不让这兄弟二人本就已经尴尬的关系雪上加霜,他会选择将睿王带走,将此事悄然摁下。
这也是她要的结果。
可此刻望着李景辉通红的眼眶,她恍惚间想起才过去的那场梦里,军营中的他欺身靠近时,也是这般带着几分酒气,拿一双通红的眼这样望过来。
即便只是梦中所见,未曾亲身经历,她也忍不住抖了抖,悄悄后退了半步,拉开些距离。
便是这小小的半步,像一颗忽明忽灭的火星,飘飘荡荡落到李景辉的心间,一下燎起一片火海。
他猛然跨步上前,一把攥住丽质纤细的手腕,宛如一头受了伤却不肯认输的困兽,死死盯着她:“我不管,我只知道你是丽娘,是我的妻,丽娘,你的心与我是一样的,对吗?咱们行过婚仪的……”
丽质手腕被他攥得隐隐作痛,对上他饱含卑微期盼的眼眸,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看到裴济本就漠然的面色愈发沉了,而李景辉泛红的眼眶里,隐含的希望渐渐黯淡。
可她的心中毫无波动。
空气里有一丝凝滞。
李景辉得不到回应,不由加大手上力道,仿佛要将她的手腕捏碎,揉进骨血中去。
他眼中红血丝愈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丽娘,我这就带你走,离开这地方!”
说罢,也不待她回答,拉着她便朝外走去。
丽质瞠目,李景辉比她料想的更固执决绝。
仓促之间,她已被拉着踉跄行出两步。
眼看就要到屋门处,正想着是否要说些什么再安抚一下李景辉,便听庭院中,传来春月刻意抬高的话音:“芊杨姊姊,陛下才离开不久,小娘子已累了,此刻定在歇息,哪会有什么男子?”
她似是挡不住来人,短短一两句话,听来便已越来越近。
“既在歇息,更要查清楚才好,惊扰了娘子事小,损了娘子声誉事大。”
院中脚步声嘈杂,来者似有四五人之多,俨然是有备而来。
李景辉本就已下定决心,此刻闻声,愈有种豁出去的劲儿。
丽质没时间再考虑,忙扭头望向身后的裴济,压低声唤:“裴将军,有人来了!”
她此刻是当真害怕,眼神中也没了方才的矫饰,清澈如水,哀哀切切,像两汪清泉,又像裹了蜜的利剑,直击人心。
裴济薄唇抿得更紧,避开她的目光,一言不发地上前,抬手向李景辉颈后劈去。
李景辉猝不及防,脚步一滞,两眼一翻,便要朝前倒去。
裴济脚步移动,顺势弯腰,轻而易举将他扛起,转身朝里屋走去。
丽质愣在原地,直到他一个冷厉眼神丢过来,才猛然回神。
听屋外的动静,春月虽还在尽力争辩阻拦,芊杨却已经不由分说领着人越来越近,随时可能破门而入。
芊杨是李景烨派来的那些宫人中的掌事的那一个,生得有几分颜色,却处处透着股趾高气扬的凌人气势。
可她在李景烨面前从来低眉顺目,柔婉异常,深得信赖,虽只是天子寝居紫宸殿中一位宫人,本无品级,却因常能见到天子,在宫中颇受尊敬。如今被拨到这望仙观中来服侍一位见不得人的娘子,自然有些怨气。
尤其丽质不喜旁人近身,将那些宫人内侍都派在院外,更让芊杨感到前途渺茫。
丽质记得有好几次,她将李景烨送走时,转身便见到芊杨恋恋不舍望着的模样,待发现她的视线时,又连忙低下头去,欲盖弥彰般掩饰面上的几分轻鄙与嫉恨。
想来芊杨那性子,应当早已不耐烦留在望仙观中。如今虽常见李景烨出入,却迟迟未见册封,更未让搬入正经宫殿,她定已生了异心。
虽只是个莽撞愚蠢,不足为惧的宫人,可今日若真教她抓到把柄,只怕不好收场。
丽质立在屋中,环顾四周。
这屋舍虽建在宫中,却是供女冠们修道所居,十分朴素,后来虽有皇帝不时赏赐馈赠,也多是绫罗绸缎,珍玩摆设。
屋里能藏人的地方,只有个一人高的橱柜。
可芊杨那架势,定会四下搜寻一番才罢休。
丽质心中有一瞬犹豫,转头望向裴济,见他也蹙眉望着那橱柜,显然也想到了。
她不由心一横,咬着牙指了指里间笼罩了茜纱的大床。
道观中的床本极为朴素,这一张两人宽的黄花梨木匡床,还是李景烨频繁出入此地后,才命人送来的。
床架不高,四面有茜纱作帐,垂落至地,恰能遮挡住其中光景。
裴济自进屋后,便始终面色阴沉,此刻更是目光森冷到极点。
然而他也明白,方才既已出手将睿王劈晕,便不容犹豫。
他遂将昏迷的李景辉带往床边,正要往床上去,却见丽质将床边脚踏挪开了些。
他微微蹙眉,这是要他们躲到床底去。
屋外的芊杨已经在叩门:“娘子可在屋里?奴婢方才似乎见有男子闯进观中来了,唯恐冲撞娘子,这便带了人来寻一寻,娘子可否容奴婢入内?”
丽质一口气提着,不敢出声,只得以眼神示意裴济快些。
裴济已不再犹豫,直接弯下腰,将昏迷不醒的睿王往床底塞。
床底空间局促,再加上门外芊杨不住叩门,令裴济额角也不觉渗出细汗。
好容易将人弄进去,他已来不及自己再小心翼翼躲进去。
眼看芊杨久久得不到回应,已要推门而入,他只得快速将脚踏重新放回去,遮挡住床底空间,在丽质尚未反应过来时,直接带着她跃入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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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济(恨铁不成钢):哼,一个个都是恋爱脑!都昏了头!
丽质(冷漠脸):马上有你昏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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